【任鋒】正統(tǒng)論與中華文明的憲政時刻
欄目:儒教(儒家)與憲政
發(fā)布時間:2013-01-01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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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鋒
作者簡介:任鋒,男,西元一九七七年生,晉地介休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博士?,F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學系教授。研究方向為中西方政治思想史,當代政治理論,政治文化。著有《道統(tǒng)與治體:憲制會話的文明啟示》《治體代興:立國思想家與近世秩序思維》《儒家與憲政論集》(杜維明、姚中秋、任鋒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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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tǒng)論與中華文明的憲政時刻
作者:任鋒(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西歷2012年12月31日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身處當下空洞的繁華中,每次讀到辛稼軒的這闋《南鄉(xiāng)子》,總是難免扼腕悵嘆。
閱讀南宋史籍,常常會看到宋儒談論“恢復”,不僅僅著眼于富國強兵、恢復故土,更強調要使仁義禮樂被流天下。換言之,家國情懷從未與一種普世的文明抱負剝離。近年來盛世頌歌不絕于耳,而現實世界中文明的危機感與敗壞感卻從未與日俱減。今天我們談論“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如果沒有文明危機的意識與振起斯文的主體自覺,沒有對于二十世紀中國所經歷歧路彎路的深刻反省,沒有憲政事業(yè)的進取轉成,所謂的“中國時刻”只會淪為一廂情愿的想象。
一百多年前的帝制黃昏,梁任公寫就《論正統(tǒng)》,似乎是為數千年的政史敘事獻上了一曲挽歌。然而,今天重溫斯篇,我卻感到有必要重提正統(tǒng)論的問題,與天下國家的主題也頗為相關。梁任公藉反思國史傳統(tǒng)中的正統(tǒng)論問題,意在掊擊霸道專政之不正當。他指出,秦漢以后的政權以天下為私產,當不得正統(tǒng)。而儒者關于正統(tǒng)的論說也是聚訟紛紜,齟齬沖突不斷。任公痛言:“中國史家之謬,未有過于言正統(tǒng)者也”,其背后精神乃是一種“奴隸根性”,亟需國民破除之。毋庸贅言,梁啟超的這個論斷不僅僅是學術批評,更是指向晚清弊政的政論。其摧枯拉朽的勇猛精神借飽含情感的筆鋒,傳達出政治抗議者的吶喊。今天重溫,除了這一層次,我們還應注意到:梁任公在論述中并未完全封閉正統(tǒng)論的話語空間,正統(tǒng)論的思想潛能并未完全耗盡。他辨析道,合乎大道的正統(tǒng)論,應該表彰“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得乎丘民而為天子”,應該體現出與群治進化之間的積極關聯(lián)。據此,中國的三代天下與現代西方的民主憲政,可被視作正統(tǒng)。
之所以重提正統(tǒng)論,是因為任公之后的國人,恰恰只是片面發(fā)揚了先賢對于這種公共話語的解構意圖。后繼的啟蒙者伐之不已,棄之如敝屣。經過所謂“吾人最后之覺悟”,把政治秩序與文化道德秩序全盤推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所謂“正統(tǒng)論”謬說,也自然雨打風吹去。
當然,百多年來,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正統(tǒng)”爭奪戰(zhàn)并未曾消歇,各種主義正統(tǒng)可謂“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借用明人的話,可以說是“彼一是非,此一是非,是非之中更有是非,彼此之外,復生彼此。呶呶籍籍,日與媾斗”。民初,有識之士如杜亞泉先生就有洞識,指出“國是之不存”。而“國是”,“乃經無數先民之經營締造而成,此實先民精神上之產物,為吾國文化之結晶體”?,F代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激情,大多是對于這種文明共識的侵蝕或剝離,充斥著意識形態(tài)教條對文明正統(tǒng)的內爆或摧毀。
時至今日,當我們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已經飄流到了遠離航線的荒港。今天的中國,缺乏公共是非,道德準則混亂,屢屢突破文明底線倫理底線,不正是我們今天耳聞目睹之怪現狀?而這種文明亂象,實在又與公權力的專橫暴慢內通款曲,推波助瀾。惡政莠政屢屢將國族共同體的文明水準向下拖宕,世風澆漓不知伊止!“平墳可以復耕”,官媒搖舌鼓弄,民眾或叨其唾余,或任人魚肉;上訪有礙維穩(wěn),堵截勞教伺候,不憚于打著公共秩序的名義踐踏正義尊嚴?!叭诵纳⒘恕?,類似的警嘆數年來屢有所聞。需要認識到的是:人心不正,則法度不良;法度不良,則惡政不窮,世亂不已。這種局面是任何意識形態(tài)說教或政治運動救濟都難以根治的。
在這種情勢下,我們有必要重新接續(xù)、或者說復新中華文明的正統(tǒng)論。從認知上講,我們應當克服來自兩方面的陷阱誘惑:一方面不能把正統(tǒng)論完全視作文明傳統(tǒng)的蠻荒遺產、或者是專制權力的遮羞布,另一方面也不能站在后現代立場上以獵奇解構的心態(tài)逞一己之私智小慧,教條地詠唱文化多元主義理想。
我們應當看到,所謂“正統(tǒng)”之說,恰恰關系到中華文明深厚的真機愿力,它參與型構了激活與維系我們這個國族共同體的公共文明機制。換言之,它是共同體之所以能夠凝聚并維系的精神紐帶,所謂“天所立而民所宗”者;它是秩序形成的道德根基與前提,也是為秩序創(chuàng)制提供構建力和批判力的源泉活眼??梢哉f,每當中華文明遭遇劫難困厄、顛沛流離之際,它都能引導我們回望神州,如同有宋之辛棄疾,追問正變善惡,反思未濟與泰否。而由此形成的精神與道德視野,就如同不盡之長江大河,為千古悠悠之事展現褒貶勸懲。此乃夫子“其義則丘竊取之也”,歐陽修《正統(tǒng)論》如是,鄭思肖《古今正統(tǒng)大論》如是,梁任公之新論也復如此。
扼要來說,中華之正統(tǒng)論涵蓋了三個基本面向:道義的、歷史的與政治的。
第一方面,宋元之際的鄭思肖曾云,“與正統(tǒng)者,配天地,立人極,所以教天下以至正之道?!彼^“人極”,正是人道之所立、人之所以為人的文明規(guī)定性。邵廷采言“天行之統(tǒng)”“人心之統(tǒng)”,亙萬世而不絕,乃是正統(tǒng)關乎天人之際,為中華文明矗立寰球之所宗者。簡言之,儒家的仁義禮智信,正是人極所在,正是道統(tǒng)所在。而現代自由、公義、平等代表的普世價值,也并不悖于此。社會與政治發(fā)展,是否遵循此種文明道德精神,認真對待人的尊嚴與自由,不把人當作工具器物,屬于此種正統(tǒng)觀所關注。西哲邁克爾·波蘭尼談及公共自由時有言云:“人民信仰精神事物的有效性和力量,也信仰我們對這些事物的責任,從邏輯上講,接受這樣的信仰,便是自由的先導”。今天鼓吹自由者,當于此體會道德精神秩序之重要意義。
其次,正統(tǒng)論展現為一種源遠流長的歷史敘事,自《春秋》以下的歷代書寫即為明證。當然,其中充斥著關于政治統(tǒng)治何者為正統(tǒng)的爭論,而且爭論往往出于當權者為自身統(tǒng)治辯護論證的動機。這一點梁啟超先生批之甚力。然而,同時也應看到,這種爭論辨析又往往不能完全被當權者壟斷。歷代層出不窮的私家著史和史局中的秉筆直書,也是推動維系正統(tǒng)話語健全化的積極力量,而且往往被賦予更高的公信力。正統(tǒng)之外,一代之政治會經受是否偽統(tǒng)、變統(tǒng)、霸統(tǒng)、竊統(tǒng)、絕統(tǒng)等等的千古評判,或者有統(tǒng)而不正,或者正而未得統(tǒng)。從這個意義上說,正統(tǒng)論為政治和文化共同體持續(xù)地維系和供給了道德正當與正義的規(guī)范機制。饒宗頤先生對中國史學之正統(tǒng)論進行了極為精當的考證析論,稱其精義紛披。而其最終宗旨,仍信服其間的道義精神。他說:“慎始蓋所以正之。以正統(tǒng)而論,正之為義猶重于統(tǒng),自古以來已視為天經地義。故史家任務,要必折中于正(justice),故史家秉筆必據正立論。……蓋歷史于事與文之外,大有事在,即義是矣”。這才是我們中國文明中積極進取的史家精神。今天,在意識形態(tài)化的歷史敘事衰敗之際,我們應該提出更具反思性和競爭性的歷史敘事,應當進行更化性的還原與擬制。而這種工作,應當體認到先賢所云的正統(tǒng)自覺。
第三,正統(tǒng)論的政治價值,既表現在自身所蘊涵的憲制性上,也意味著對于正當政治形態(tài)與模式的判別和選擇。陳同甫有言:“夫人心之正,萬世之常法也”,又云“夫法度不正則人極不立,人極不立則仁義禮樂無所措,仁義禮樂無所措則圣人之用息矣”。在這一點上,正統(tǒng)論透顯出自身的古典憲政蘊涵,本身是一個古典意味強烈的憲制性觀念,強調依據道義正當性規(guī)則而形成優(yōu)良的秩序體制安排。它主要透過史書、公論、名號等機制展現出對于公權力的規(guī)范導引,為后者提供一種基本的文明和道德規(guī)則。《書》典如此,《春秋》也如此,為古人稱引的“萬世公論”也是如此。正統(tǒng)論即其中一大關節(jié)。政行錄于史、接受萬世褒貶的文明信念,是政治合乎常道公理的基礎。亂臣賊子、竊國大盜,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這是人心公論,也非一人一黨可以壟斷。
關于政治形態(tài)與模式的判別和選擇,眼下思想界同樣議論風生。何謂正統(tǒng)?什么才是正道?梁啟超在《論正統(tǒng)》中提出:“《春秋》所謂大一統(tǒng)者,對于三統(tǒng)而言,《春秋》之大義非一,而通三統(tǒng)實為其要端。通三統(tǒng)者,正以明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準此,現代的正統(tǒng)論在政治上應當有一番通達視野,豁顯正統(tǒng)論的開放執(zhí)中精神。平正地說,我認為當下中國應當認清政治文明中的三個傳統(tǒng):三代天下的傳統(tǒng)、漢唐宋代表的帝制傳統(tǒng)、以及現代以來的憲政—革命傳統(tǒng)。
在前兩者,儒家代表的文明力量是偉大的觀察者、總結者和構建者,貫延兩千多年,主于中華斯文。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夫子關于“為邦”的洞見正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通三統(tǒng)主張,體現出行道改制的正統(tǒng)指向與大立法精神。而在后者,憲政共和乃是我們的現代政治理想,革命乃其路徑。無論偏出狂越,其歸旨在于立憲自由。其間,儒者又于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中,圖維新,謀立憲,贊共和,與革政,道統(tǒng)未絕,實為故國新命之樞機所在。順此因緣,我認為當通三代、漢唐宋與現代共和之政治傳統(tǒng),結穴于中華文明的憲政轉型事業(yè)。
這個轉型事業(yè),立基于體現了正統(tǒng)論精神的“通三統(tǒng)”時刻,立基于“君子而時中”的憲政時刻。它強調的是這一實踐決斷的“時中”特質,提倡一種基于立國規(guī)模的調齊斟酌、一種基于中道理念的因承損益。在社會主義共和國的架構下,為了克治激進主義的頑疾,中華文明的正統(tǒng)論當聚焦到政治上的憲政轉型。惟有平正堅固的憲政秩序,方能鞏固和深化百年來的政治奮斗成果,實現仁義禮智信與自由平等的價值訴求。依循“通三統(tǒng)”的精神,我們應當積極溝通儒家文明與現代政治文明,圍繞其間的憲制構劃為理想共同體的秩序與自由、政體與文教、認同與愿景開掘更為豐富的文明資源。儒家代表的古典憲政傳統(tǒng)和正統(tǒng)言說,應當被視作一個尚未完成的文明秩序規(guī)劃。經由諸多思想資源之間的廣結善緣,它必定可以導向一個偉大壯美的現代中國與天下世界!
(此文系作者在北航高研院首屆知行思想年會“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上的演講發(fā)言,2012年12月15日)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站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