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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劉夢芙】徐澄宇詩與陳家慶詩詞合論

        欄目:依仁游藝
        發(fā)布時間:2013-03-09 08:00:00
        標簽:
        劉夢芙

        作者簡介:劉夢芙,1951年生,安徽岳西人?,F任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安徽大學兼職教授、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教授、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幼承庭訓,習作詩詞,中年師事中央文史研究館著名詩詞家孔凡章先生,并向繆鉞、施蟄存、錢仲聯諸前輩學者問學。已發(fā)表詩詞千余首,獲各種全國詩詞大賽一、二、三等獎十多次,出版作品集《嘯云樓詩詞》等。主持并完成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近百年名家詩詞及其流變研究”,出版多種論著。編有《二十世紀中華詞選》、《中國現代詞選》等,主編、??倍兰o詩詞各類文獻叢書六十余種。

         

        徐澄宇詩與陳家慶詩詞合論
        作者:劉夢芙


        〔一〕


        引  言


            民國期間,文學界多有才華橫溢的青年男女結為婚姻,傳為佳話,如陸侃如與馮沅君、錢鍾書與楊絳、程千帆與沈祖棻,皆璧合珠聯,名垂學苑,本書兩位作者徐澄宇、陳家慶亦如此。一九二七年農歷丁卯三月,二人在頤和園舉行婚禮,徐先生即席有詩云:“銀臺金闕彩云端,縹緲天風下玉鸞。瑤岫望中橫淺黛,瓊樓勝處接高寒?;ㄩ_連理宜仙苑,燕語雙棲傍綺闌。修到三生雙?;郏倌甏汉迷S同看”。家慶女士和之云:“小謫人寰意萬端,赤繩珍重繋飛鸞。為憐此日逢蕭史,翻憶前身住廣寒。三月春華長在手,百年心事笑憑闌。璇閨自有琴書樂,留取新詩取次看”。二詩風華流麗,工力悉敵,堪稱佳作,吳宓、陳聲聰、錢仲聯諸名家均錄入所著詩話。徐、陳婚后同時刊行徐著《天風閣詩》與陳著《碧湘閣集》,同在高校任教,并同游黃山,徐著《黃山攬勝集》收入兩家詩詞,琴瑟和鳴,極唱隨之樂。至一九三七年秋日寇侵華,徐、陳舉家隨政府西遷,寓居重慶,雖在流離患難之中,依然執(zhí)教上庠,吟詠不輟。而自大陸鼎革后之一九五七年,徐先生被劃為“右派”,遠貶新疆,夫人隨行,三年后遇赦南歸,至六四年又以言論罪下獄,判刑勞改;夫人則于一九七○年掃弄堂“請罪”時血壓驟升而昏倒,搶救已不治;徐先生于一九七九年方從農場獲釋,次年元月即病逝(參見本書附錄徐永端編《年譜》)。此二十馀年中,徐、陳夫婦飽經劫難,子女并受株連,縱有滿腹詩書,不能潛心于學術、盡瘁于教育,時光虛擲,抑郁以終。豈止徐、陳,萬千知識精英亦同遭厄運,多有含冤自盡者,這是中華民族曠古未有的絕大悲劇。


            撥亂反正后傳統(tǒng)詩詞復蘇,社團林立,詩刊紛出,但民國間詩人詞家大量作品卻罕有關注,隱晦如昔,致使三千年詩史形成斷層。筆者與同仁皆太息不已,因有編纂“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書”之議,旨在網羅文獻,料理叢殘,存一代之風騷,為后世之龜鑒。叢書立項后訪求名家遺稿,得遇徐永端女士,授以《澄碧草堂集》,即其雙親徐澄宇、陳家慶先生詩詞合稿。筆者忝為叢書主編,先君鳳梧公生前與澄宇先生為詩友,茲受永端女士之托,撰寫《前言》,妄為論介。本書名為合集,實則兩家,以下分而述之,以見兩先生一工于詩一長于詞之杰出成就。


        〔二〕


        《天風閣詩》:沉雄高逸走風雷


            《天風閣詩》的作者徐先生初名英,字澄宇,后以字行,一九○二年生,湖北漢川人。祖父福清公通經史,工詩,以塾師為業(yè)。澄宇先生童年早慧,從祖父讀書,手不釋卷,為文風發(fā)泉涌。福清公深愛惜之,乃毅然棄其鄉(xiāng)里,舉家北上居京,俾兒孫得見名師大儒,成其學業(yè)。澄宇先生不負乃祖所望,二十二歲考入北平中國大學哲學系,就讀時常去北京大學等名校聽課,從章太炎、黃季剛、林公鐸諸先生問學,造詣益進;詩與古文,為章士釗先生所推重。大學畢業(yè)后歷任上海交通大學、暨南大學、大夏大學、安徽大學、中央政治學校大學部、中央大學等校文科教授,上海東吳法學院文史教授、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至一九五八年貶至新疆石河子醫(yī)專,六一年歸上海為文史館員,先后盡心于教育三十馀年。著作已出版者有《詩經學纂要》、《甲骨文理惑》、《黃山攬勝集》、《徐澄宇學術論著集》、《楚辭札記》、《徐澄宇詩集》、《論語會箋》、《林公鐸先生學記》、《詩法通微》、《樂府古詩注》、《張王樂府注》、《高青丘集校點》;未刊者有《杜詩學》、《杜詩系年辨證》、《名理甄微》、《韓非子札記》、《中國哲學史論》、《中國文學史綱》及詩稿、文稿等,“文革”浩劫中悉遭焚毀。以上略述簡歷,可見徐先生為一代名師,著述博涉經學、詩學、文字學、哲學、史學,而以詩學為主,傳統(tǒng)學術與現代學術冶于一爐,詩歌創(chuàng)作通于研究,詩人與學者二而一之,這是民國期間諸多古典文學家的共同特點。


            徐先生在三十年代初已刊印《天風閣詩初集》,一九三四年及抗戰(zhàn)時與勝利后作品多發(fā)表于報刊雜志,一九四九年后詩則為焚馀之剩稿,由其女公子永端偕弟永江多方搜輯,合為一編。先生詩之思想內容與藝術特色,有其理論根基,大致體現于以下諸方面:


            1、原本經學,志存風雅


            《詩法通微》是徐先生諸多著作中重要的一部,該書討論傳統(tǒng)詩歌的源流正變,指示古近各體詩的作法,全面系統(tǒng),體大思精,融學術考證與批評于一爐,顯示了徐先生的詩學思想和審美趨向,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此書在民國間由上海正中書局先生三版,近由黃山書社據舊版重印,列入筆者主編的《二十世紀詩詞文獻匯編·文論部》。徐先生自序云:


            “英髫歲趨庭,飫聞六義;志學之始,涉覽群經。而性有所通,率先比興;習因素染,雅愛《詩》《騷》。雖窮研墳籍,歷綜道儒;吟詠風謠,獨關性靈。性靈不爽,斯之謂人,睿心之倫,理或無異。若夫視同馀事,實矯誣之恒言;溺彼浮華,抑末學之夙弊。惟知之圣,得其環(huán)中,孔門所先,商、賜所習。雖文域之大國,亦圣學之首基哉?!薄?〕


            徐先生表明他在童年時期就接受儒家經學教育,了解風、雅、頌、賦、比、興六義,雖然博覽群書,但真正的興趣乃在于詩學。認為吟詩與人的性靈相關,并非馀事,詩作浮華不過是末學之弊;詩教是“孔門所先,商、賜(孔門弟子)所習”,詩歌既是文學領域中的大國,也是研究儒家學問的首要基礎。在《詩法通微》第一章《詩體雜述》中,徐先生解釋“詩”的含義、詩的起源以及六義的體制與功用,也大多依據儒家經典。他總結說:“風雅頌者,詩之三體;賦比興者,所以為詩。小大不同,而得并為六義者,賦比興者詩之所用,風雅頌者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體,此《周官》所謂‘六詩’,而《大序》所謂‘六義’也”。“自《三百》云亡,《騷》、《辯》代興,而后詩之雜體,樊然并出。雖總不出六義之外,而古今詩體異名,因時因人之異制,漢魏以降,厥變日極” 〔2〕。賦比興是用以作詩的方法即藝術表現手段;風雅頌是詩成形的不同體制,《詩經》以后歷代詩歌產生多種體式和風格流派,都不出六義的范圍。這是徐先生對我國三千年來傳統(tǒng)詩歌的總體看法,這一看法出自他對儒家詩學思想的把握和對歷代詩歌的研究。由于儒學對歷代王朝的政治、教育、文化和社會風俗起主導作用,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自不例外;更重要的是儒學陶冶了中華民族的人文精神與追求雅正的審美風尚,徐先生的結論無疑是確切的。正因為徐先生對儒家思想有深刻的理解,創(chuàng)作詩歌,便能宗旨明確,法度謹嚴,其作品具有儒林高士的品格;并在其論著中對當時詩界的風氣提出嚴正的批評,這是他與一般詩人明顯不同之處?!短祜L閣詩初集》開篇即為《詩禮》:


            發(fā)冢延詩禮,儒生信可哀。況聞干漢祿,猶待撥秦灰。碎義傷今古,逃名幾往回。黨同兼妬道,大義亦微哉!
            “發(fā)?!保蚰?。語出《莊子·外物》:“儒以詩禮發(fā)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成玄英疏曰:“從上傳語告下曰臚。臚,傳也。東方作,謂天曙日光起。儒弟子發(fā)冢為盜,恐天時曙,故催告之,問其如何將事。”〔3〕鐘泰釋云:“此斥假圣人之術以濟其奸私,其惡不易知,其跡亦不易寫,不得以乃設為詩禮發(fā)冢之說,一若實有其事然者。……‘大儒’,謂賊儒之渠魁”?!?〕詩的開頭說莊子諷刺研習詩禮的儒生卻在暗中干著挖掘墳墓的勾當,確實令人悲哀。頸聯說漢代儒生以經術謀取利祿,秦始皇焚書坑儒的專制馀毒未盡,有待清除。三、四聯說俗儒釋經,繁文碎義;有的人口稱不要名利,卻去做官,行為反復無常;儒家各派黨同伐異,互相嫉妒,懂得大義的人已經極少了。這首五律是徐先生青年時代的作品,對歷史和現代的偽儒、俗儒予以批判,筆鋒犀利而心情沉痛。徐先生有此見識,必然以闡揚大義的真儒自勉。接下來的《感寓》:“抱琴者伯牙,寂寞古松下。一奏清徵絃,哀音何瀟灑。芒芒大寓間,孰為鍾期者?撫絃長太息,周衰絕風雅”。以俞伯牙彈琴自鍾期死后再無知音為喻,說周代衰亡后詩歌的真精神已無從領會了?!杜紩吩疲骸靶幕虼嫖宏I,躬或耕南畝。欲結素心交,中道多孤負。逆耳有忠言,藥石亦苦口。昧者豈自知,相譏不忠厚”。詩言身為平民卻心憂國家,對朋友提出忠告反遭誤解,可見世風不古,世道難行。以上諸作,足見徐先生經儒學熏陶,在青少年時期就形成正直孤高的品格,后半生以直言獲罪,備經磨難,固然是政治極“左”所致,也有性格方面的因素。兩千多年來許多品格正直、憂國憂民的知識精英,在專制政體下都難免悲劇性命運,徐先生則是現代詩人中的典型。


            徐先生精研詩學,釋《風》、《雅》、《頌》云:


            “原于情志之動者,是為《風》、《雅》;原于祭祀者,是為《頌》。《風》者里巷歌謠,《雅》者廟堂之作,《頌》者祭祀者頌神之辭。作者不同,體制亦異?!讹L》者,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堆拧氛哒玻鲇诔看蠓蛑?,純厚典則,非復小夫賤隸婦人女子所能言,故曰正也。朝士大夫,言系宙合,故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所以異于風之言,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者也。《頌》者容也。古者音義以同,籀文作頌。容者,形容神之德美以諛之,藉以求福。三者體制之異,蓋原于詩之始興矣”〔5〕。


            經孔子刪訂的《詩》,在漢代被尊為經典,釋《詩》有今古文的分派?!稘h書·藝文志》曰:“漢興,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生、燕韓生皆為之傳?!笔菫椤叭以姟?,屬今文學派,在西漢時列于學宮。而毛亨、毛萇所傳的《詩》,屬古文學派,東漢時列于學宮,著名經學家鄭玄為之作《箋》。魏晉六朝時三家詩俱失傳,惟《毛詩鄭箋》盛行。至唐初,唐太宗敕定五經,命孔穎達等修《毛詩正義》,流傳至今。是書在首篇《關睢》前有一段總論,世稱《詩大序》,其下各篇之序為《詩小序》,合稱《詩序》。上引徐先生釋《風》、《雅》、《頌》,即依據《詩大序》。雖然三者并舉,但徐先生關注的重點實在《風》、《雅》,因為這兩種體制包涵了《詩經》以后歷代詩歌的主要精神和美學規(guī)范。如“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雅》者正也”、“朝士大夫,言系宙合,故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等,強調詩歌的教化與諷諫功能;詩人作詩不僅是述一己之窮通,更在于天下之哀樂;詩的情感要溫柔敦厚,藝術表現要典雅端莊。前引徐先生詩云“周衰絕風雅”,是一種夸張的說法,周以后兩千多年的詩歌長河中雖多起伏轉折,詩的體式風格多有衍變,但風雅精神未曾衰息。只是到了發(fā)生新文化運動的現代,傳統(tǒng)文化遭受沖擊而裂變,新詩趨向俗化與西化,而傳統(tǒng)詩體與風雅精神畢竟有一部分人在繼承,徐先生即為其中之一。


            古代知識人士“學而優(yōu)則仕”,按儒家宗旨,為官者的責任是協助君主治國平天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成員是士大夫,在社會上施行詩教,“上以風化下”;而以詩指陳時政,諷諫君主,即“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為詩純厚典則,以一人之心言一國之事,總天下之心與四方風俗為己意,同樣是士大夫。未入仕途的讀書人或賦閑的官員,也“身在江湖,心懷魏闕”,作詩關注朝政、反映民情,“主文譎諫”中含有對現實的批判,這都是上承《詩經》風雅的傳統(tǒng)。徐澄宇先生所處的時代已是廢除帝制與科舉,知識分子不復走士大夫之路,大多在文化、學術與教育機構工作,但儒家的人文精神包括士大夫憂國憂民的意識不因世變而消除,如李澤厚先生所言,是一種民族文化積淀而成的心理,迄今猶在。何況徐先生自幼熟讀經書,深知義理,天下之憂的情結必然貫注詩中,構成至老不衰的主旋律,作品即為其詩論的實踐。


            2、憂時愛國,筆銳干將


            《天風閣詩初集》刻印于一九三四年以前,收入徐先生青年時代作品。這一期間,軍閥混戰(zhàn),黨派紛爭。蔣介石北伐獲勝后成立南京政府,日寇侵占東北,上海“一·二八”抗戰(zhàn),諸多時事在《初集》中有直接或間接的反映。游學時的詩作如《北平秋望》:


            中原落日正橫秋,百爾蹉跎水自流。極目幽燕天遠大,痛心桑海地沉浮。樽前誰灑新亭淚,醒后難忘故國憂。獸顧鳥鳴人未息,哀時王粲更登樓。


            取景闊大而情韻蒼涼,“新亭淚”與“王粲登樓”用典自然,風格近似老杜。詩人對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的國家命運頗為悲觀,“落日橫秋”是形象的寫照。


            《蕪詞》八首是徐先生在上海各大學任教期間的作品,具體日期大約為一九二七年年底或一九二八年年初。這八首詩風華流美,看似寫兒女之情,實與政治人物密切相關,隱文曲筆,亦屬于風雅傳統(tǒng)。錢仲聯先生《夢苕庵詩話》謂“《蕪詞》七律八首,寄托遙深”,錄“宏農姊妹總溫柔”、“天臺艷侶又重遭”二首,“詩中本事,所謂‘宏農姊妹’、‘夫婿封侯’、‘前度劉郎’、‘李代夭桃’、‘文鴛夢勞’等句,已明點之,讀者自索之可也”〔6〕。吳宓《空軒詩話》全錄八首,言“作于民國十八年己巳,蓋當北伐成功,西山謁墓之后,遽有討桂之役與中原大戰(zhàn)。細繹爾時國事,如義山《無題》、冬郎《香奩》之作,必皆有所指矣”〔7〕。錢先生讓“讀者自索”,吳宓則明言,只是隱去了“北伐成功、西山謁墓、討桂之役與中原大戰(zhàn)”的主角蔣介石,但言“作于民國十八年己巳”即一九二九年,似未確。詩中本事,是蔣介石與宋美齡成婚,當時舉世矚目。據史料記載,出生于一八九七年的宋美齡一九○七年赴美國留學,后在麻塞諸塞州的衛(wèi)斯理學院畢業(yè),詩云“十年橫海照驚鴻,釵鈿裙裾異國風”,即指此段經歷。一九二二年十二月,蔣介石在上海孫中山家中與宋美齡相識,驚為天人,向孫中山示求婚之意被宋慶齡拒絕。但仍極力追求,與宋美齡時通函札;至一九二七年五月,密約宋美齡游鎮(zhèn)江焦山,訂下終身。當年十一月廿六日,上海各大報紛紛刊出蔣宋結婚啟事,十二月一日于上海租界西摩路宋公館舉行婚禮?!?〕據傳宋氏原有情人,蔣氏亦有原配,故詩中“穠李代夭桃”、“文鴛夢往勞”、“回文織錦情非一”云云。“鵲橋待渡知何日”、“長使好花空入夢”、“欲借鹍絃”、“難憑燕語”、“別托微波”、“枉尋幽夢”、“莫憶云璈”諸句寫蔣氏數年間苦求成婚而不得;“初卷珠簾”、“忽臨寶鏡”、“掌上云英”、“殘紅袖底”、“攢碧眉端”、“春容蹙損”、“玉腕拋殘”、“蹉跎鳳女”、“芳心暗惜”、“愁引菱花”諸句寫宋氏;“宏農姊妹”、“虢淡秦濃”則以唐代楊貴妃姊妹比擬宋家三姐妹,蓋蔣宋婚姻,有關政局也。這一類詩藻采紛披,用筆委婉,雖意存諷喻,精神方面承接《國風》與《離騷》,但詞旨隱晦,不明史事的讀者往往當作寫一般男女之戀,不得不加以辨析。而詩中本事,只是大體而言,含有詩人的想象,并非字字落實,所謂“依違譎諫”,“不質直言之而比興言之”是也。


            這一期間的代表作,在《蕪詞》之后有七言歌行《海上謠》。詩寫二三十年代上海的畸形繁華,真切描繪洋場租界奢靡的夜生活:無數男女沉湎于歌舞廳、電影院、戲院等娛樂場所,揮金如土。年輕女性為了當上明星,不惜出賣色相;所謂“名媛競賽”是以金錢選美。篇末云“紅云散后海水咽,中有貧民淚與血。怒濤盡作不平鳴,寂寞繁華那可說。咫尺天上隔人間,闌里桃花闌外雪。將雪化水灌桃花,桃花未落水先竭”,點明作意,曲終奏雅。吳宓《空軒詩話》謂“此詩頑艷悲涼,末段尤勝,蓋將全中國人民之苦,□□之禍(按:原文缺二字),與上海租界洋場之繁華荒淫,兩兩對照,指明彼此間之因果。大劫當前,語重心急,而詞筆振起,高唱入云,與韋莊《秦婦吟》可謂異曲同工者矣?!薄?〕詩中大量使用新名詞如“跳舞”、餐館的名稱“沙利文與一品香”、“大馬路”、“摩登”、“卡爾登”、“銀幕”、“明星”、歌曲之名“毛毛雨”、西洋樂器“瓌珴璘”等,有現代色彩,頗能營造古人筆下所無的新意境。接下來的七律《孤懷》:“孤懷無那倚危樓,萬感并從筆底收。商隱無題非綺怨,冬郎有憶是閑愁。出關竄海吳兒笑,作賦臨湘楚客羞。世亂已深吾未老,憑高莫更望神州”,意在表明《蕪詞》、《海上謠》等作品類似李商隱的《無題》詩有政治寄托,懷世亂已深之憂,并非韓偓(冬郎)《香奩集》那樣只寫綺怨閑愁,艷而無骨,可謂夫子自道了。


            蔣介石在北伐勝利后成立南京中央國民政府,雖然形式上統(tǒng)一了中國,但各地軍閥無不覬覦最高權力,反蔣不斷,戰(zhàn)亂不止。一九二九年先后發(fā)生蔣桂之戰(zhàn)、蔣馮之戰(zhàn);一九三○年又爆發(fā)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其間馮玉祥率領的西北軍與閻錫山的晉軍聯手,一度勢如破竹,占領河南、山東,京滬震動,南京政府草木皆兵,風聲鶴唳。徐先生關注時事,作《金陵雜感》七絕十四首,題下注云“屠維荒落之秋,秦鞭有斷流之勢,乘興書此”?!巴谰S”,天干中己的別稱,用以紀年?!稜栄拧め屘臁罚骸埃ㄌ珰q)在己曰屠維”?!痘茨献印ぬ煳摹罚骸拔丛诩涸煌谰S”。一九二九年為農歷己巳年,故稱?!扒乇迶嗔鳌庇帽背赝踯迗耘d師南下,志在吞滅東晉的典故,喻馮玉祥的西北軍,“秦”是陜西的簡稱,泛指西北。詩中結合歷代王朝在南京建都的興亡歷史以影射蔣氏政權,婉而多諷,諸如“西風落葉滿淮流,煙水南朝一望秋。歌罷后庭花解語,江山兒女本無愁”?!捌D難改步劇堪憐,嶺海馳驅四十年。今日夜臺成一夢,蔣山如黛為誰妍”?!芭谋楹論眵斐睿h零書劍看神州。誰憐窮海歸來日,泣對吳陵一片秋”?!敖P群盜已如毛,歌管秦淮月正高。但倚丁娘成一醉,未妨國事付兒曹”。“家國飄零恨未窮,還憑粉黛慰幽衷。媚香樓上人如月,消受桃花扇底風”?!叭漳后细杷蟻恚簾粞嘧幼V重開。那知一夕西風緊,驚起鴛鴦四散哀”。“刁斗聲驚萬戶秋,興亡事變等云浮。卻憐建業(yè)西風水,幾送降帆出石頭”?!碍倶侵殚w滿秦淮,千里江山付劫灰。最是倉皇辭廟日,宮娥垂淚不勝哀”。“天王天國事難成,枉舉黃旗說太平?;⒕猃報粹殴蕢?,劇憐兒輩不知兵”?!半僦渚R鸞開,國破家亡已十回。千古南朝興廢急,又看擒虎過江來”。詩中既有國民黨軍政人物的本事,又穿插古代東吳、陳、南唐、明弘光朝以及近代太平天國覆亡的典故,借古喻今,暗示蔣氏統(tǒng)治搖搖欲墜?!叭罕I如毛”、“刁斗聲驚”的危局與“歌管秦淮”、“春燈燕子”的繁華淫靡形成鮮明映照,慨嘆國將不國。這一組七絕后又有七律《己巳歲暮》:“浮生歲月又殘冬,坐看終年舉國烽。鼙鼓中原仍逐鹿,旌旗晉水欲飛龍。六州頑鐵從新鑄,萬里雄關失故封。蠻觸千秋原一例,孰憐鷸蚌更洶洶?”寫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舉國烽煙四起。一場接一場的戰(zhàn)爭雖然以蔣介石獲勝告終,但對民眾造成巨大的災難,政府耗費了巨大的財力,交戰(zhàn)雙方軍隊死傷累累,而且嚴重影響了一致對外。詩人對這種爭奪權力無正義可言的戰(zhàn)爭雙方皆持批判態(tài)度,視為蠻與觸(《莊子》寓言中蝸牛角上的兩個小國)、鷸與蚌的相斗,結果是國家邊關無人防守,讓外敵坐收漁人之利。詩中的譴責,如同史學家誅心之論,繼承了孔子作《春秋》的精神,也正是《風》、《雅》的傳統(tǒng)。如此諷喻,在現實中固然不能讓好戰(zhàn)者放下屠刀,“使亂臣賊子懼”,但表現了知識人士的良心、民族的正氣,道德不因成王敗寇而喪失其崇高的價值。


            自一九三○年到一九三七年抗戰(zhàn)期間入川之前,徐先生寫下一系列反映時局的作品,諸如《林先生見示一律,謹次原韻》、《辛未九月十八日作》、《避地》、《壬申一月二十八日作》、《洛陽雜詩》、《夷退后赴江灣》、《虹口公園感賦》、《海上》、《和人寬字韻》、《感事》、《入湖口登石鐘山》、《春事書憤四首》、《孤憤》十二首、《聞徐州失守,是夕某巨公置酒高會于漢上》、《別武昌》四首等,重點抒發(fā)因日寇侵占東北以后我軍多次會戰(zhàn)喪師失地的悲憤,斥責當局御敵無能,譏刺官場腐敗,并對民眾的苦難極抱同情。“狼煙紅似火,人骨白于灰”;“幾見龍蛇爭鄭闕,更聞麋鹿上蘇臺”;“萁煮同根豆,人爭賣菜錢”;“危幕已傾仍燕舞,蕪城待墜尚狐憑”;“春申烽火連天起,青蓋匆匆入洛陽”;“主義從今無抵抗,九原秦檜是先知”;“志復中原終束手,始知殷浩是虛聲”;“不戰(zhàn)不降兼不走,廟堂羞對葉名琛”;“千尋廢壘燒馀跡,十里殘花戰(zhàn)后馨”;“故壘分尸馀狗盜,新都移鼎失雞鳴”;“起陸龍吟劍,當關虎嘯哀”;“野老披衣和露宿,行人乞食帶風餐。那堪赤縣三千里,都作流民畫里看”;“幾輩青山還擁妓,萬方白骨欲飛灰”;“已輸遼海三千里,更道鶯花百萬重。賭墅圍棋方鎮(zhèn)靜,綸巾揮扇詡從容”;“河山表里猶堪戰(zhàn),議論蒼黃競忽諸”;“烽火接天聊極目,江山如畫一顰眉”;“未必國魂成永逝,可能正氣日銷磨”;“花草臨安艱半壁,旌旃河朔欲全移”;“茅分異土千秋患,豆煮同根一例衰”;“羊頭狗尾薰香坐,龍婉鴻翩駐夢游”;“滿宮學士輸江令,傾國佳人勝麗華”;“璧月瓊枝還夜夜,長蛇封豕自年年。時危誰省傾巢燕,世亂人爭賣國錢”;“佛力銷兵事可嗤,靈旛他日是降旗。舍身來度臺城雀,入眼先驚茂苑麋”;“登場語妙欺龍略,尸位權行負虎韜”;“瓊樓縱飲中宵醉,鐵弓驚還絕塞烽。異日南荒尋故壘,厓山容有趙家松”;“塞下不逢張少保,人間寧有衛(wèi)平侯?天公已絕中興望,誰復秦襄九世仇”;“魯連只解爭秦帝,陸賈虛傳讓趙佗”;“豈有名城輕一甑,未妨佳釀過千尊。高樓月好華燈礙,故壘云空戰(zhàn)血昏”;“眼中人物輕諸葛,亂后神明祭曲江”……大量警句,鋒芒直指國民黨政府高層,有的詩注明本事:“汪精衛(wèi)曾開選舉大會于上海游樂場‘新世界’”;“戴季陶佞佛,嘗作法會,冀銷兵氣”,不加隱諱,筆挾風霜,辭嚴斧鉞。這些詩不同于前引《蕪詞》的含蓄,悲憤之情,溢于紙上,是變風變雅之作?!睹娦颉吩疲骸爸劣谕醯浪?,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依據舊說,《詩經》以《邶風》至《豳風》一百三十五篇為“變風”,以別于《周南》、《召南》自《關睢》至《騶虞》二十五篇之“正風”;大小雅亦有正變,《小雅》自《六月》至《何草不黃》五十八篇為“變小雅”,《大雅》自《民勞》至《召旻》十三篇為“變大雅”,二者總稱“變雅”。由此看來,在《詩經》三百零五篇中,變風變雅之作共二百零六篇,數量占三分之二以上,其思想情感都是“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秶L》中如《相鼠》、《伐檀》、《碩鼠》、《鴟鸮》;《小雅》中如《正月》、《十月之交》、《雨無正》;《大雅》中如《板》、《蕩》、《桑柔》、《瞻卬》、《召旻》諸篇,并非一味“溫柔敦厚”、“主文譎諫”,而是直斥邪惡,辭氣激憤的語言俯拾即是,創(chuàng)作手法則賦與比興兼用,不拘一格,不忌刻露。總之,《詩經》中的變風變雅顯示了詩人勇于批判現實的精神和獨立不阿的品格,體現社會的良知,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是精辟的概括;批判的目的,是要求國家治理歸于正道,詩人的怨怒出自內心的純正。盡管自暴秦以后歷代專制統(tǒng)治者與奴儒、偽儒閹割、扭曲這種精神品格,但杰出的詩人總是在經典中汲取力量的源泉,寫出憂時疾惡之作,徐先生的詩可謂發(fā)揚光大了變風變雅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一類詩篇,憤當局之晏安,哀國族之將亡,也可以從愛國主義的角度加以解釋,然而老輩知識人士對于國家和政府的概念區(qū)別得十分清晰,國家是疆土、民眾與歷史文化的總和,而政府只是治理的機構。當政府不能維護國家民族的利益之時,應當予以批判,同時呼喚國人奮起救亡,這也是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真義所在。將國家與政府混為一談,不分是非,則是“愛國主義”的盲點,不可不知;徐先生的詩不存在這一問題,大義凜然,諷刺辛辣,詩篇公開出版或在報刊發(fā)表,未遭封禁,可見民國間的輿論環(huán)境尚有相當自由的空間,知識分子得以樹立人格。


            徐先生于一九三七年抗戰(zhàn)軍興后舉家經武昌入蜀,先在重慶南溫泉中央政治大學任教,后遷沙坪壩,在中央大學文學院任一級教授??箲?zhàn)勝利后到南京,執(zhí)教于中央政治大學。十多年的詩作未曾結集出版,時時發(fā)表于《民國公報》副刊《國民文苑》以及《和平日報》副刊《今代詩壇》。詩的內容,寫流離道路、客居異地的生活感受,兼與友朋酬唱,多與抗戰(zhàn)之時局相關,而人到中年,詩風漸趨沉郁,往往吊古傷今,蒼茫百感。諸如“寂寞魚龍晚,凄涼草木秋。遺墟哀舊楚,故國訪靈修”(《歸舟》);“久傷嘆鳳淹中孔,誰省雕龍稷下儔”;“寵極駑駘墳有地,劫馀燈火夢宜秋”(《書事情》);“亂離身世難為客,搖落關山易感秋?!瓍s憐地轉天旋日,江水西南晝夜流”(《過荊州》);“滋蘭九畹愁何極,去國三年感不禁?!吧齼鹤臃綗o限,吊古難為異代心”(《荊州懷古》);“雨雪關山夢,乾坤狼虎春。一身甘澹泊,萬事費經綸”;“醉因籬下菊,愁到水邊桑?!贝盁┮徽恚斓毓采n?!?;“別離生死恨,去住短長歌。胡虜奔騰疾,烽煙歲月多”;“略許夔皋比,敢同燕雀謀?飛騰心意在,猶自夢吳鉤”;“是處清倭寇,何當掃虜廷。不辭懸眼望,幾日報收京”;“盜猶爭豕突,人自想龍盤。且喜元戎健,微聞犄角安”;“幽花娛避世,苦竹愛殘陽。卻望遙天末,關心對海?!保ā稌苁氖住罚弧皝y離朋舊邀天幸,興復宗邦寄廟謀”(《獲故人書》);“客思已多愁晼晚,虜氛渾未減猖狂。九秋肺腑神州淚,十載兵戎故國霜”(《萬州重陽》);“夢里江山愁半壁,胸中柴棘減馀歡。但教北定能終見,此日飄零未覺難”(《曉發(fā)萬縣》)……較之青年時期作品,雖鋒穎猶在,但情感激憤程度減輕,轉為深穩(wěn),對于掃除強敵、興復宗邦抱有希望,這與當局堅持抗戰(zhàn)的時勢是同步的。至于“風塵非高蹈,泉石亦堪憐?!易魑锿庥?,心跡自澄妍”;“心契九秋木,目翫三春芳。守道茍不昧,沉冥理未妨”;“人生天地間,至道貴自適。胡為勞形心,于世復何益”(《嗟予》);“瓦屎螻稊俱有道,雞廱桔梗帝何難。休夸遠海垂天翅,都作焦冥一例看”(《雜詩》);“桔梗雞廱俱有帝,荷衣蕙帶亦猶人。江樓坐對西山月,此是神州萬古身”(《同非百江樓夜坐》);“千秋太一生玄解,萬古名山要獨歸。舊學商量皆異數,新知尋繹轉光輝”(《與非百玄言竟日,率然有贈》);“仙塵人外寂,物我靜中幽。半日浮生趣,暫忘烽火愁”(《游盤谿同靜庵》);“世外煙霞無否泰,此中云物足交親。百年坐覺夔皇夢,一語玄言魏晉人”(《贈云兄兼贈云嫂》)諸作,融合莊子道家思想、魏晉玄言及宋儒之理趣,怡情于山水煙霞,超然物外,這是歷代士人力圖解脫塵世煩憂的觀念。徐先生治學泛覽諸子百家,深知玄理,因以入詩,但在其全部作品中并非主流;憂國憂民的詩人,畢竟很難做到對世事無動于衷,悠然自樂。


            七言歌行《衡陽守將歌》正面歌頌堅守衡陽的英雄烈士,是徐先生抗戰(zhàn)期間的壓卷之作。一九四四年,抗戰(zhàn)進入最艱險的階段,日本為了解決太平洋戰(zhàn)爭的危局,執(zhí)行旨在打通中國大陸交通線的“一號作戰(zhàn)”計劃,在占領河南全省、攻陷長沙之后,糾集重兵包圍東南各省通往西南后方的交通樞紐衡陽。衡陽守軍在孤立無援的狀況下頑強抵抗,血戰(zhàn)四十七天,予日軍以重大打擊。據日方統(tǒng)計,日軍傷亡一萬九千三百八十人,中高級軍官三百九十多人戰(zhàn)死,五百二十多人負傷〔10〕。徐先生這首詩開篇簡煉:“衡陽守,古無多。天地泣,鬼神哦。神鬼有無君莫問,聽我衡陽守將歌。血染乾坤向十稔,神州萬里煙塵昏。名城大邑不知數,寇來空委虎狼群”,以諸多城市輕易失守反襯衡陽將士之勇烈。接以濃墨重彩描繪守城官兵與日寇殊死搏斗的過程:“妖氛漸壓湖湘外,前鋒已散長沙云。鐵甲強胡三十萬,斗大衡陽氣益振。虜陣黃云四作陰,黑氣如山墮城隈。日中炮火沖霄出,紅日半天虜營摧。旌旗日月相摩蕩,肝膽長同衡岳壯。虜騎漸欲窺蒼梧,將軍抵死作屏障。危城堅守踰五旬,虜圍益急勢縱橫。援盡彈絕紛肉搏,風雨憑陵戰(zhàn)血腥。炎黃共作將軍氣,裹血奮呼勇且毅。陷陣沖鋒百道回,出生入死千重氣。孤城落日斗妖風,匹馬短兵臨絕地。絕地斷無生還望,將軍神勇敵莫抗。脫身虎口斷聞知,歸來鐵衣今無恙。衡陽回首中腸熱,絕代犧牲誠壯烈。敵以優(yōu)勢新武器,我以七尺身浴血”。詩中突出身先士卒、視死如歸的將軍形象,夾敘夾議,波瀾宕折而筆力雄勁。篇末云“吁嗟乎,君聽取。古來唯有睢陽巡,今日誰堪繼爾汝?嘆息奇勛竟未成,終古名城陷狐鼠。轉盼亡胡歲月新,諸君猶當奮神武。老夫步履候東歸,杖策江頭此延佇”,以唐代安史之亂中死守睢陽的張巡比譬衡陽守將,激勵我軍將士同仇敵愾,奪取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慷慨悲壯。刺其當刺,頌其當頌,以史實為依據,以德行為標準,仍然是承接《詩經》的傳統(tǒng)。


            以上重點評介徐先生從青年到中年時期與國事相關的詩作,以見徐先生的詩學觀念與創(chuàng)作實踐緊密相合,這一部分詩作,在二十世紀詩史上最具價值。已故學者周振甫先生論詩品的高下時說過:“由詩之源以求乎上,詩人之作思深意遠,苦心焦慮,情系家國,痌瘝在抱而不能已于言者,其言則關乎世運,系乎民生,如屈原之《離騷》,恫宗國之危亡,哀民生之憔悴。如杜甫之三吏、三別,傷唐代之衰亂,悲人民之血淚。以第一等懷抱,抒愛國憂民之情,而其藝事之精能,或則驚采絕艷,難與并能;或則聲情并茂,搖蕩性靈,斯為最上之作。凡此最上之作,于國運危亡世運隆替之際,常能遇之,不局于漢魏六朝與三唐也。文山之作,亭林之篇,下及人境廬之詩,于中往往遇之,皆足以振蕩人心。此仆所謂取法乎上,由詩之源以求乎上也。”〔11〕“詩之源”在何處?即在詩人之心,書卷和生活經歷固然重要,但都是外因,必須通過內因才能產生作用。詩人以一己之心系天下之事,每當祖國多難、民族危亡的時代,真情激發(fā),與時代之波濤浡潏相因依,兼以藝事精能,即成上乘之作。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屹立于時代的高度,歷百劫而不磨光焰。徐先生詩作的題材當然不限于此,諸如友朋交誼、夫婦相思、山水遨游、名勝觀覽以及四時風物,皆見于詩,而情懷格調,一以雅正為歸,本文限于篇幅,不及遍舉了。


            3、風骨堅蒼,襟懷高逸


            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后政治“左”傾,運動頻繁,知識分子普遍遭受厄運。徐先生難以幸免,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遠貶新疆,至一九六一年因病南歸;一九六四年因“言論罪”入獄,“文革”間被判重刑,至七九年方從農場獲釋。在整整三十年中,徐先生的詩作大部分已毀于浩劫,經其子女搜集,僅一百二十馀首。較之民國期間作品,由于環(huán)境禁錮,詩中直接反映時事的很少,但詩人經儒學陶冶而成的風骨始終未曾改變;盡管遭遇苛酷,詩之情調絕不衰瘋消沉。自尊自信自強,內心不向惡勢力屈服,這是徐先生最為可貴的品質。“秦代關河仍壯麗,漢家城闕自崢嶸。穆王八駿休相較,七日能空萬里行”(《烏魯木齊》);“大漠浮天闊,飛煙卷地空。漢關明月在,為鑒客心東”(《石河子望天山》);“江山故宅云霄外,風雨桃花夢寐中。室有老妻共天地,門無星者問窮通”(《馬納斯晨起》);“豈有文章憎命達,未將寵辱與心期。儀型萬古尊周孔,空谷千年友鹿麋”(《率爾再束蓮垞、缽水》其三);“老夫自極平生樂,鄰子猶忘去國哀。絕塞風高鷹隼健,江鄉(xiāng)露冷藕蓮肥”(《兒子永江忽來石河子接女兒永明南歸》),這些詩句出自寵辱偕忘的心境,源于“儀型萬古尊周孔”的儒家信仰,也有莊子的曠達。《馬納斯晨起》自注云:“此詩曾示老友陳伯君,伯君謂余‘不能泯忿,悁悁之意’,然調高響逸,亦不忍棄之?!逼鋵嵲娭胁o多少忿意,流露的只是詩人狷介獨立的個性。徐先生畢生清白,如孟子所言“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盡心上》);亦如《禮記》所言“儒有忠信以為甲胄,禮義以為干櫓,戴仁而行,抱義而處,雖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適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讒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儒行第四十一》),具此沉毅之性、坦蕩之懷,為詩故能調高響逸,出以自然,絕無虛飾。


            在長達十五年的下獄與勞改期間,徐先生為詩只能默誦于心,獲釋后憑記憶抄存六十二首,名為《楚奏》,自號“秦馀子”?!俺亍痹秆葑喑氐囊魳?,典出《左傳·成九年》,晉侯命楚囚鐘儀奏琴,儀操南音。士燮(范文子)贊揚他“樂操土風,不忘舊也”?!段倪x》載王粲《登樓賦》:“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徐先生原籍湖北即楚地之人,以此為獄中詩之稱,示其心志,甚為貼切?!扒剽抛印眲t命意明顯,乃經歷暴秦劫難幸存之人,更見其不屈之志。第一首《西風》:“西風策策動簾鉤,地轉天旋到小樓。如此乾坤如此夜,更無人處轉無愁”,是一九六四年九月被捕后所作。詩中第一句點明季節(jié),第二句寫全家之震駭,三句承轉,四句言自己不因此厄而愁苦,淡然收束,可見徐先生臨巨變而不驚的定力?!斗棚L》云:“放風始得親天日,何日長期得放風。獄里情懷無自異,夢中歌嘯有誰同?也憐婦子傾心望,會見云霄與路通。萬古英靈如未墜,百年終健后凋松”?!胺棚L”,指監(jiān)獄讓犯人在監(jiān)視下短時間散步。詩的首聯寫出對自由的渴望;頷聯寫雖在獄中而思想未曾改變,只是作詩無人唱和;三聯安慰家人,對罪名昭雪抱有信心;尾聯化用孔子之言“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以自勉。以下諸篇,時時顯示詩人堅強的風骨、超曠的情懷:“皎皎寒光空自媚,沈沈幽抱托孤吟”(《一室》);“欲把寸膠澄大海,竟投白璧入狂瀾”(《紛爭》);“楚怨秋何極,吳霜老更滋?!葱欧曳夹?,斯文倘在茲”(《生涯》);“往日風華何足惜,今來才調更無人。誰知萬古江河廢,覺后詩篇尚有神”(《覺后》);“未死心猶工楚奏,難忘厄已化秦煙”(《丙辰生日》);“萬古辛勤兩鬢霜,孔丘肝膽釋迦腸?!瓚抑鬯樘摽杖?,老我吟邊一笑狂”(《萬古》);“身在山丘內,心游天地外。時還吟我詩,于物無憎愛”;“信步入榛叢,榛叢繞我身。倦時歸一臥,蚊蚋自相親”(《白云山偶題》其二、其三);“無情天地有情物,都在如來一笑中”(《牡丹歌》);“高視千載下,身困道自亨。我亦北窗臥,夢寐一相親”(《詠古七首·陶元亮》);“自寫胸中意,空留象外音。雞蟲爭得失,魚鳥笑浮沉”(《孤吟》);“靈珠方一寸,揮灑破千憂?!姵缮皆缐眩髁T海天秋”(《祭詩》);“到眼風光萬里春,神州再現百年身。青霄白日堂堂在,碧?;ㄔ茪q歲新”(《歸家示兒曹》)……從入獄到出獄,徐先生的信念一以貫之,雖偶有憂憤與孤獨之感,但在詩中被淡化,更多的是表現對道義的堅守、對理想境界的追求,視厄運如云煙過眼。《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孔子言“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儒家思想以及道家、佛學超越塵世的觀念在徐先生詩中都有所體現,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鑄造了徐先生的精神和人格。當代詩壇對與徐先生遭遇類似的聶紺弩所作之詩評價極佳,然而聶詩自嘲自侮,骨子里深藏阿Q的奴性,與徐詩相較,高下立見。人必自尊而后人尊,人若自侮人亦賤之,詩人之所以高貴,在于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徐先生堪為風范。


            《楚奏》中有幾首詩極具鋒芒,足見徐先生的膽識?!稇蚶m(xù)某翁藍萍詩并序》:“羊城某翁贈藍萍詩云:‘銀幕華燈跡未殘,嵩呼萬歲夢江南。當時慶壽人如在,記得兒家舊姓藍’。予續(xù)之云”:“彩簾爭演賽金花,獻壽南朝跡未賒。銀幕春風皇帝夢,居然漢后又唐家”?!叭招苯蠑捣迩?,性格楊花逐綠萍。比似彩云更青出,愧煞當年姓傅人”。第一首寫江青當年爭演以賽金花為主角的電影,為蔣介石祝壽;并以漢代呂后和唐代武則天為喻,揭示江青在“文革”中爭權的野心。第二首言江青性格輕浮淫蕩,行為超出清末名妓傅彩云(即賽金花),二詩將江青早年之名藍萍與生平行事巧妙粘合,譏刺辛辣?!队兄摀P李抑杜者,詩以嘲之》則是譏諷郭沫若在“文革”中著《李白與杜甫》一書,歪曲史實以迎合上意,喪失知識分子的基本品格。詩中先言韓愈對李杜詩的評價,再多處引用李杜之詩,同時發(fā)揮感慨:“何物群兒不解事,何如兩翁自知真??尚晌糖лd后,輕薄為文忽狂吼。揚李抑杜逞私心,媚鄉(xiāng)媚灶亦何有?巨刃摩天兩夫子,掣鯨碧海各千秋。此事千秋有定論,軒輊紛紜苦未休”。篇末云“兩翁此意會我心,我為兩翁一沉吟。把筆伸紙偶有作,一笑蚍蜉古猶今”,用韓愈詩“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之意作結,筆重千鈞。撥亂反正后,學術界對郭氏揚李抑杜之謬多有批評,但徐先生是在“文革”監(jiān)獄險境中作此詩,愈見可貴。


            五古《山居即事》全用比興:


            海南雙飛燕,飛來巢我居。辛勤苦銜泥,巢成育雙雛。雙雛翮未健,哺育且晚劬。一朝忽驚飛,繞巢啞啞急。其聲凄且哀,翻騰不敢入。云有瓦隙蛇,穿間肆吞噬。雙雛寂無聲,雙燕徒爾逝。此時有頑童,持竿搗其巢。巢泥紛紛落,其中雜燕毛。蛇自飽腸去,童自去逍遙。寂寂空堂外,微雨暮瀟蕭。


            劉勰《文心雕龍》云:“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徐先生《詩法通微·詩體雜述》云:“唐宋以降,論賦比興之義者眾矣,要而言之,賦尚直陳,比重引喻,興則由彼及此。三者觸物以起情,特比賦易辨,而興較難知。所謂興者,蓋聯想之詞,在擬議之間耳。”〔12〕“文革”中徐先生被判重刑,夫人被里弄管制,子女皆受牽連被“勞教”,家中書籍及手稿焚掠一空。詩寫雙燕辛苦筑巢,雛燕遭毒蛇吞噬,燕巢被頑童搗毀,既為徐先生一家受政治迫害之比譬,也是千萬個知識分子家庭類似遭遇的縮影。通篇不著議論,末以景語作結,而悲憤之情溢于言外。此詩控訴“文革”之禍,托意遙深,聯想至廣,較直言之賦體,更能感人。


            徐先生獲釋后于一九七九年五月至十月間游無錫、蘇州,翌年元月元旦過后三日即逝世,此期間作古近體詩二十七首?!饵x頭渚詩》云:“仙山樓閣倚天開,松雨花云絕世才。檻外晴波吞日月,胸中奇氣走風雷。平生哀樂渾閑事,到眼關河費剪裁。筆底龍蛇殊未老,剩將馀事吐瓊瑰”,情懷開朗,氣象雄杰,人到暮年但心境不減青年時代。七古《太湖歌》為扛鼎之作,開篇諸句寫景壯闊,太湖之水“吞吐乾坤涵日月”、“湖光如鏡浮空碧”;以下詩意突然轉折:“無端羊角掛天翻,濁浪排空波連山。此時波中有怪獸,因風趁勢逞兇頑。腥風惡浪恣饕虐,行人到此凋朱顏。又聞水底窟毒龍,萬怪惶感難可窮。洞庭子孫涇陽客,鳣鳀蛟鼉吞已空。年深日久化為妖,冠裳袍帶儼明神。亦與世人連眷屬,傳書獻寶通姻親。中有一龍?zhí)栘i婆,豕腹血首冠峨峨。水族萬類尊無比,河馬海鯨未足多。淫威咆哮動天帝,帝遣神女誅莽卓。漸臺一刃腹生炬,當時毒焰空熏灼。從茲水國玉宇清,蝦蟹魚蚌得安平。白日青云湖光媚,朗月中天湖水明”。湖中作威作福的毒龍,是人間獨裁者的象征,興風作浪,危害萬民。詩人言上帝遣神女誅滅毒龍,使水國得以清寧,聯系到作此詩之前的一九七六年十月中共中央粉碎“四人幫”、結束“文革”的時代背景,可知詩之命意。反對暴君,主張以民為本,施行仁政,是儒家早已具備的思想,孟子云“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梁惠王下》)?!拌罴q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離婁上》)。“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離婁下》)?!懊駷橘F,社稷次之,君為輕”(《盡心下》)。明太祖朱元璋曾下令刪除《孟子》中這些言論,并不準孟子入祀孔廟,可見儒家思想對專制統(tǒng)治者的威懾力。如前文所言,徐先生的思想主要源于儒學,詩中以神話結合比興的手法表達除暴安民、天下太平的愿望,與圣賢之心千古相通,如此大手筆,光耀二十世紀詩史。而七絕《洪鈞題榜尚在拙政園中,因感賽金花事》云:“星使曾隨八月槎,菖條冶葉亂中華?!恫试啤芬磺置髟?,又見人間《孽海花》”,亦諷意殊深。洪鈞為晚清狀元,納妓女傅彩云為妾,奉命出使德國,攜彩云同行。歸國后洪鈞病死,彩云改名賽金花,重張艷幟,庚子事變時與德軍統(tǒng)帥瓦德西交往,其事喧傳一時。清末詩人樊增祥以賽金花本事作前后《彩云曲》,曾樸則撰小說《孽?;ā罚蔀槊?。但徐先生之詩旨在諷刺江青禍國,“分明在”、“又見”是為詩眼,言在此而意在彼。詩僅二十八字,高度概括傅彩云之事以映照江青,較《楚奏》中《戲續(xù)某翁藍萍詩》更為含蓄,類似孔子作《春秋》的筆法,堪為史鑒。


            《己未九日》是徐先生最后的作品。其二云:“寂寞魚龍萬事空,湖山無恙尚秋風。云開易見令威宅,天闕難尋媧后功。不羨茱萸成獨佩,但憐菊竹傲雙叢。靈鰲可惜玄霄舞,偏在蓬萊淺水中”。詩中化用老杜詩“魚龍寂寞秋江晚”及王維詩“遍插茱萸少一人”,切秋日重陽之景;更用丁令威化鶴與女媧斷鰲足補天、麻姑言蓬萊水淺將為陵陸的故事,寄托劫后歸來目睹時局巨變而國事未寧的深沉感慨?!暗珣z菊竹”,風骨猶存;“靈鰲可惜”與“寂寞魚龍”,則惋嘆人才廢棄,不能為國建功。先生正是抱此遺憾離開人世,留下生命的絕唱,這也是二十世紀志在補天的無數知識精英的絕大悲劇。


            4、尊唐貶宋,風格雄麗


            以上選介徐先生的代表作,著重論析詩人的思想情感及其人品,以下試論詩藝。詩之內涵與形式渾成一體,題材不同,表達各異,藝術風格多姿多彩,但在詩人審美觀念的主導下,詩風在總體上有其傾向性與統(tǒng)一性。從晚清到民國,詩壇的主流是學宋,尤其是“贛派”、“閩派”與“浙派”合流的“同光體”,聲勢浩大,陳三立、鄭孝胥、陳衍、沈曾植等為主要人物。其間雖有學漢魏六朝詩的“湖湘派”、標舉開新的“新界革命派”以及中晚唐詩派等,陣容皆不足以與“同光體”相抗;而奔趨于“同光體”麾下之末流,為詩陳陳相因,千人一面,了無生氣。南社柳亞子曾力振唐音,并與南社成員中的宋詩派激烈爭論,但柳氏詩功甚淺,在學術方面無理論體系,不足以饜服人心,挽回頹勢。徐先生在當時為后起之秀,學富才高,有慨于詩壇風氣,在所著《詩法通微》中旗幟鮮明地尊唐貶宋。這方面的議論甚多,略引于下:


            “探文心之窔奧,知詩法之有本。片甲孤根,雖淵源于往哲;千門萬戶,要莫備于唐賢。若乃出類拔萃,川渟岳峙,則詩中之有李、杜,亦人倫之有周、孔;其馀蓋猶老、莊之流,孟、荀之輩,百家諸子,蔚然朋興,極古今之奇觀矣。氵反宋以還,新裁競出,莫不避同立異,負奇爭妍。而其飚流所自,不出三唐之規(guī);險怪槎枒,或悖六義之教。遂于唐后篇什,置而弗觀,楊、劉群賢之作,黃、陳一派之詩,尤規(guī)然避之,恐污腸胃,中有所惕,持以為戒;非敢效時賢以私阿之好,從風而靡,虛言諂唐媚宋為也?!薄?3〕


            “詩有三盡三不盡。景盡情不盡,語盡意不盡,趣盡味不盡。唐詩中晚以后,往往失之于盡,而宋賢尤鮮馀味。取法乎中,僅得乎下,所以宋詩不宜學也”。〔14〕


            “詩有六忌?!稳嘶济}露而味短,聲韻不講而節(jié)奏荒矣”?!?5〕


            “詩有九病?!髋稍?,音調不諧,轉為生硬。”〔16〕


            “作詩宜有準則,寫景詠物抒情之詩,皆宜有準則。蓋詩以道性情,六義就衰,始有偽飾。自唐以上,其失猶寡;北宋以降,詩與性情離,讀其詩不足以觀其志”?!?7〕


            “既能擇題,制題尤不可茍,須有意思,正大典雅。……宋人詩集,不特詩不如古人,開卷一覽,即題亦去古人遠矣”?!?8〕


            “用俚俗字,惟唐人善用,宋人用之,便成惡札,此由聲色不佳而然?!薄?9〕


            “宋人多用虛字,而線索畢露,使人一覽無馀味,皆由不知古人詩法之妙耳?!薄?0〕


            “勿讀宋以后詩。宋詩直尚議論,拗體澀字,色聲俱無,如讖詞,如偈語。近世所謂江西派詩,其聲啞然,其色黔然,不可吟,不可讀,并不可念,作詩如此,乃死道也。學詩但取盛唐諸大家詩,諷之吟之,而聲色之理悟矣”?!?1〕


            “……所以律詩句法,多于古詩,實由唐人開此法門;宋賢以后,不能盡曉此法,所以句多直率,意不深厚,難與唐人較工拙矣”?!?2〕


            “有儒生氣象,則議論酸腐,惟宋人有之。至于村塾學究氣象,理學道家氣象,雖自有高下,要皆不足以為詩,而亦唐賢之所無”?!?3〕


            “唐人惟能曲能癡能靈,故爾風神灑落,興象玲瓏。自宋以后,此妙不傳,所以用盡氣力,鮮能與唐人爭勝矣”?!?4〕


            上引第一段見《詩法通微·自序》,說明詩法“千門萬戶,要莫備于唐賢”;以周公、孔子比擬李白、杜甫在詩壇至高無上的地位,其馀詩人類似春秋戰(zhàn)國期間的諸子百家。而宋以后詩的各種流派,都不出三唐的規(guī)范,因此“置而弗觀”,尤其將西昆體楊億、劉筠和江西派黃庭堅、陳師道的詩作為鑒戒,這就為全書確立了尊唐貶宋的宗旨。以下各段,散見于《學詩總略》、《律詩法》、《律外之法》各章,從作詩的取法對象、準則、制題、用字、聲色、句法、氣象、風神興象諸方面否定宋詩。不僅此也,在是書《詩體雜述》中,徐先生還對宋代多位詩人提出批評:“蘇子美以雄快易其浮靡,梅圣俞以古淡易其秾艷(按:“浮靡”、“秾艷”皆指宋初西昆派),有宋一代,豪健淺露之詩格遂基于此?!薄?5〕“東坡詩不主一家,然胸有錘爐,筆具造化,究其所歸,在陶、杜、韓、白之間,又以古文之法為詩,開宋人粗率一派,亦其蔽也”〔26〕。評蘇舜欽、梅堯臣、蘇軾,認為他們首開宋詩的不良風氣,而對后人奉為江西派宗師的黃庭堅、陳師道則大加撻伐:


            “山谷學杜,力求新異,為蘇門六子之冠。自是以還,言詩者率宗蘇、黃。然黃之宗杜,僅能效其絕句一種,棄連城之璧,而寶昆玉之玷,其標榜老杜者,特以自壯門面,猶劉淵之祖漢高耳。綜其所得,在退之者多。又參以皮、陸拗體,而陰奉司空表圣、方雄飛、項子遷、周南卿、李才江、喻烏程為枕秘;又時取劉叉之苦澀。其歸至于生硬詰詘,如杯珓讖詞,如馬醫(yī)歌括,托體之卑,古來所無。陳履常效東野、武功,專以冷僻枯瘦為工,與山谷適為笙磬之應,而亦引老杜以相標。南渡后,呂紫薇倡西江詩派之說,黃、陳之詩,遂為千古之厲階矣”〔27〕。


            以上論北宋詩人。于南宋諸家亦評價不高,言陸游、尤袤、范成大、楊萬里皆得法于曾幾,“茶山本效山谷,故四家亦西江一派也”;“楊詩粗豪,范詩頗近中唐,而氣力甚弱?!眱H對陸游詩有所贊賞:“清新刻露,而出以圓潤,能自辟一宗,不襲黃陳之舊格;又時發(fā)其忠君愛國之忱,為感激豪宕之音,實為南宋第一,不可以西江一派限之”,但緊接著說“然淺露叫囂,亦一病也”〔28〕。總之,徐先生推崇唐詩,以盛唐詩為最高境界,持唐詩之標準衡量宋元明清各代之詩,凡宗唐者加以褒揚,凡學宋者一概貶斥。因此對晚清“同光體”詩的指責極為嚴厲:“咸、同之際,曾滌生效法江西諸家,矜奇吊詭,專為槎枒,五七言詩,至不可句讀。江湖下士,從風相蕩,所謂江西詩派,猖狂海內,斯道之衰,靡有紀極,識者傷之久矣”?!?9〕韓愈是后世公認與李、杜鼎足而三的大家,由于宋代詩人及清人曾國藩倡導的學宋詩派尊韓,徐先生便對之痛加貶斥:


            “韓退之以古文之法,施諸歌行,好入議論,而才力苦薄。于是出以險怪,吟成拗澀,丑拙為妍,枯獷為媚,自以為深,其實皆淺,品卑體俗,絕跡風雅。讀之但如久游名都巨會,忽遇頹垣故墻,使人觀感一變,亦不可少;而蘇、黃諸公,遂奉為宗主,或者以為唐詩之中興,則棄周鼎而寶瓠,亂詩風而入魔道矣”。 〔30〕


            《詩法通微》初稿寫成于一九二九年,徐先生僅二十八歲,此前在詩學方面下過艱苦的功夫,并形成獨立的見解?!蹲孕颉吩啤把隼y賢良,獨標風旨;心有微尚,事若可遵。雖世罕真知,危絃無礙于獨撫;意或偏至,奇思莞爾以自欣?!瓪q月俄移,此志未逮。弱齡而后,于古今人詩涉獵益眾,窮河源以竟委,泛滄海以觀瀾;探文心之窔奧,知詩法之有本”〔31〕,鮮明的學術個性和強烈的自信心是經過博覽深研而來,有壁立千仞之概。同在安徽大學任教的前輩詩家陳朝爵為之作序:“觀其所言制作之法,每每出人慮表,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而為常流所罕喻者,以為說詩以來,未有之作也?!斡钅攴綁?,意氣方盛,每抵掌論天下事,上下古今,罕有當其意者。湛深之思,閎妙之才,意度經綸,不可一世。使挾其所長,揮斥天下,其奮風云而震雷霆,為何如哉?”〔32〕與徐先生為友的錢仲聯先生則云:“漢川徐澄宇英,變風社社友,狂士也。于當世名流,無一不詈”〔33〕。由此可見徐先生青年時代揮斥方遒的意氣。其個性出于天賦,也與乃師章太炎、黃侃的影響有關,前文所言風骨、品格,都源于這種個性,加上后天學問與閱歷的陶冶。平心而論,徐先生尊唐貶宋,未免偏激,缺乏兼收異量之美的氣度,對韓愈、黃庭堅以及“同光體”之詩的指責,過甚其辭,難于服眾。宋詩的總體成就固然不及唐詩,但北宋諸家刻意開新,擴大了詩歌的疆域,表現手法與風格因之多姿多彩;而融注其間的《風》、《雅》精神未嘗淪沒,只是面目與唐詩不同而已。梅堯臣、蘇軾、黃庭堅、陳師道、楊萬里、范成大以至晚清曾國藩、陳三立、沈曾植諸家,無不關注民生,憂心國事,任何藝術風格都能顯示儒家士大夫志在弘道濟世的情懷,論詩需要深察本質,不能僅觀表象。宋詩確有許多明顯的缺陷:但唐詩也有空疏、浮滑、纖靡等種種弊端,至高如李、杜,亦被后人挑出不少毛病,世上原無十全十美的事物。宋以后尤其是清代詩人,為詩一般主張兼融唐宋,取其長而避其短;學宋者多言取徑蘇、黃,上臻韓、杜,并非局限于一家一體。至于“同光體”諸家尤其是直承江西詩派的陳三立,為變法維新之志士,人品甚高,作詩卓有成就,因而在當時影響巨大;徐先生大約出于逆反心理,論詩痛詈江西派,意在犁庭掃穴,未免年輕氣盛,走向極端。大凡開宗立派者有所新創(chuàng),即成楷模;后起者聞風景慕,紛紛仿效,即生流弊,前者之新轉為后者之陳,學唐學宋皆有此病。于是有人批評指責,力圖扭轉風氣,這是文壇經常出現的狀況,而開派者不任其咎。詩界唐宋之爭,由來已久,民國間譏嘲“同光體”者亦非徐先生一人,但詩人兼為著名學者如繆鉞、錢仲聯、錢鍾書等,皆能平情立論,不為偏袒,這才是儒學一貫主張的中正之道。


            徐先生既抱尊唐抑宋的觀念,為詩自然力振唐音,不為宋調。具體而言,有以下表現:


            首先,作品以近體詩即五、七言律詩、絕句居多,古體較少;而作古體詩則以七言歌行為主,少作五古。雖然唐詩各體兼?zhèn)?,五七言古體較之漢魏六朝古詩拓境更廣,大家輩出;但律詩、絕句是在齊梁永明體的基礎上不斷加工成熟的新體,其格律聲韻較古體更為精密完美,更能顯示漢字的音樂性。所謂“唐音”,主要是指風調悠揚、吟誦悅耳的律詩與絕句,尤其是七絕、七律。正因為律詩絕句瑯瑯上口,便于記誦,兼以篇幅短小而精整,有固定的格律可循,所以唐以后歷代詩人專集中以此體數量最多,當今更是作古體者極少。徐先生對此有明確的認識:“盛唐諸公之詩,為千古一盛。開元、天寶之間,人才輩出,萬派爭流?!跁r諸律詩體,靡不爭長,或以七絕擅百三年之勝,或以五律為百千家之魁,或以歌行奪鮑明遠之席,或以田園媲陶元亮之美。紅豆南國,龜年唱于江潭;黃河白云,旗亭賭以畫壁,一代詩律之盛,衣被來裔者遠矣。蓋夫聲偶之作,自永明濫觴以降,拓勢于徐、庾,漲流于沈、宋,至于盛唐,與海同波。而或者斥近體為猖狂,起五古以抗之,舉螳螂之臂,當雷車之轂;投方寸之膠,澄溟渤之水,安識時勢之樞要哉?”〔34〕論杜甫之詩,“七言律含天地之元氣,包古今之正變,詩圣之稱,蓋在此體”〔35〕。有此看法,徐先生的詩多為近體,且七律、七絕多于五律、五絕。而唐代七言歌行原從樂府脫化而出,從初唐四杰到盛唐王維、高適、岑參、李白、杜甫以及中晚唐白居易、元稹、韋莊諸家,融入律詩的聲調與對仗之法,音樂性較五古為勝,徐先生也樂于使用,如《海上謠》、《東湖吟》、《江頭口號》、《答仲文》、《衡陽守將歌》、《簡楊無近香港》、《淵雷新得東坡墨妙亭詩殘刻十七字斷碑硯,即次其所用東坡硯詩韻》、《牡丹歌》、《有著論揚李抑杜者,詩以嘲之》、《太湖歌》諸篇皆是,但連同一些短篇五古也不過三十幾首,數量遠遠少于律、絕。


            其次,重視詩的聲、色。所謂“聲”,即上文所言格律組合的音樂美,包括平仄四聲粘對和押韻,要有和諧悅耳的效果;“色”指詩中詞語有明顯或暗含的色彩,使讀者通過聯想產生鮮明的畫面感。徐先生云:“詩之要領,聲色二字,足以盡之。《虞書》‘詩言志,歌永言’,古人為詩,未有不協聲律者。自唐以前,能詩之士,未有不知音律者,故言詩而聲在其中。《風》、《騷》、漢魏、六朝、三唐之聲,各不相同,而樂隨世變,聲亦異宜。自宋人逐腔填詞,以長短句為樂府,而詩遂僅為紙上之言。其體雖效古人,不過揣摩其音響而已,其后并音響而失其揣摩,又惡知古人之詩之聲所以出哉?近人更思標新立異,專就字句弄巧,聲律之道,不可復問,詩之所以益衰也。漢以前詩,皆不假彩繪,直道胸臆,太白不飾,而真色在焉。魏晉以降,始務藻飾,矜尚字句,采摭典實,而詩始有色矣。色之為物,久則必渝。漢人詩所以久而新者,是真色非設色故也。六朝之色在當時非不可觀,至唐而已陳。故唐人別調丹青,自染新采,于是其色一變。宋之色黯然無光,則染采之水不潔故也”?!?6〕言近人詩“聲律之道,不可復問”,未免絕對化;言漢以前詩是真色,六朝詩色已陳,唐人自染新采,宋人染采之水不潔,話說得比較玄虛,其實是六朝至唐,詩人逐漸增強修飾詩句的藝術自覺性,技巧由低到高;而宋詩也非都是“黯然無光”,部分作品以文為詩,以議論入詩,必然損失了色彩和形象。宋人填詞,極講究聲律與藻采,比唐詩更為精美,說明他們不是不懂得聲色的重要性。只是江西派詩人喜為拗體澀句,聲調不諧,有意追求風格的高古,在徐先生看來,就是“其聲啞然,其色黮然”了。


            聲與色確實是傳統(tǒng)詩詞重要的藝術特點。錢仲聯先生說:“賞鑒詩詞必須從作品的聲、色兩個方面入手”?!昂沃^聲音?詩歌中的聲音,體現在音節(jié)方面,簡單地說,有大小、有長短、有疾徐、有高下、有剛柔、有斷續(xù)、有抑揚、有頓挫。抑揚、頓挫,尤其是音節(jié)的關鍵所在,作品的神情往往在抑揚、特別是頓挫中傳出。”“詩文要有文采、需藻飾,所謂‘義歸乎翰藻’,所謂‘綺縠紛披’,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中均有專論。……通過設色,增加形象描繪之美,給讀者以鮮明的、深刻難忘的印象,達到其藝術效果”?!霸娋烤共皇钱?,其色彩之美不能由直觀感受,須通過揣摩體會和想象,方能明之”。他舉出許多例子,說明詩中設色,“一曰濃麗之色”,“二曰淡素之色”,“三曰參酌于濃淡之間的色”。“景物描繪,固宜設色;抒情之作,亦要有色彩之美?!薄?7〕這就比徐先生之論切實多了。


            再次,由于喜愛唐詩,徐先生為詩重視詩風的雄渾,意境的高遠。唐代尤其是盛唐詩人,生活在國運昌明時期,情懷開朗,意緒飛揚,魄力宏大,詩中多有高亮的聲調、絢麗的色彩,充沛的情感或奔騰磅礴、或含蓄蘊藉,結合聲色之美,對讀者有強烈的感染力,宋詩確有不及之處。錢鍾書先生言七律“杜樣”:“乃指雄闊高渾,實大聲宏,如‘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指麾能事回天地,訓練強兵動鬼神’;‘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路經滟滪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一類。山谷、后山諸公僅得法于杜律之韌瘦者,于此等暢酣飽滿之什,未多效仿”。〔38〕徐先生說杜甫七言律“含天地之元氣”,正是指這一類詩??傊煜壬沧鹘w詩,講究聲、色之美,其詩以雄渾典麗、調高響逸為主要風格,非但受唐詩影響,也與其天性有密切的關系。藝術上的偏嗜,有很強的主觀性,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有時是不講道理的。其實杜甫有意創(chuàng)作音節(jié)不和諧的拗體七律,在正格以外求變,現存一百五十首杜詩七律中,全拗或半拗者有二十多首,如《鄭駙馬宅宴洞中》、《題省中壁》、《崔氏東山草堂》、《白帝城最高樓》、《愁》、《晝夢》、《赤甲》、《雨不絕》、《滟滪》、《暮歸》、《曉發(fā)公安》、《即事》等等。黃庭堅學杜,喜作這種拗體七律,并非如徐先生所說“僅能效其絕句一種”。


            以上花了許多篇幅闡明徐先生在詩論上如何尊唐,以下舉一些代表性詩作,看其藝術風格。早期之作如七律《畫簾》。


            畫簾微雨隔瀟湘,夢寐人歸白玉堂。劫后風華憐晼晚,燈前鬢影惜芬芳。清歌靜婉蓮心苦,明月淮南桂葉涼。莫向女牛思往事,秋河寥落曉蒼蒼。


            詩意大約是思念遠別的戀人,本事已不可考。詩史情感纏綿,設色清麗,頗有晚唐詩風味。又如《北平覽古》:


            西風終古寄飄零,何處仙山擁翠軿。玉勒金鑾非故跡,云屏月榭尚微馨。萇弘血化三年碧,杜宇聲啼萬壑青。日暮昆明回首望,蒹葭秋水落寒汀。


            游覽古都,多有名勝,如故宮、北海、頤和園等,詩人對此作概括性的描寫,發(fā)思古之幽情?!按漭Z”、“玉勒”、“金鑾”、“云屏”、“月榭”等詞語,以物象顯出皇家之華貴,而“萇弘血化”、“杜宇聲啼”則平添哀怨,色調凄麗。尾聯以回望昆明湖作結,融情入景,百感蒼茫,馀韻悠悠不盡。徐先生評韓致堯《中秋禁直》云:“詩有無限晶光異彩,陸離于眉睫之間;一片金石清音,擊戛于檐柱之際” 〔39〕,言聲色自然之神韻,此詩亦有之。七絕如《故宮口占》:“花鬚柳鬢各無聊,碧鎖紅墻水渡橋。滿眼前朝興廢跡,風前杜宇正魂銷?!薄凹t衣誰倚玉闌干,細雨東風已暮寒。春染御河橋上綠,迎人芳草不堪看?!薄断蠓粯颉吩疲骸叭f條楊柳綠煙低,卻倚東風盡向西。無限落花隨水逝,春愁并是杜鵑啼?!薄端臀烤拍蠚w》云:“燕市黃塵日已曛,朔風歸雁更紛紛。送君此去無它贈,千里江山萬里云?!币饩晨侦`,聲色俱美,錢仲聯先生說這一類七絕“風格在牧齋、阮亭之間”〔40〕,錢謙益、王士禛都是詩風宗唐。徐先生稱“牧齋詩出入李、杜、韓、白、蘇、陸、元、虞之間,才力富健,風調沉雄,自為一代之冠”;但對王漁洋詩評價不高:“不足以自成一體”;“王稍富艷,而其佳處特在二十八字之中,風韻尚在大歷十子之下?!薄?1〕“二十八字”指七絕,有所肯定;上引幾首七絕,確有類似漁洋詩的神韻。


            前文所述徐先生《蕪詞》七律八首,寫蔣宋聯姻,婉而多諷,藝術上頗受李商隱詩的影響。徐先生對李詩評價甚高:“高華典贍,用杜之骨而不效杜之形,用杜之神而不襲杜之貌”?!帮w卿與義山齊名,世稱晚唐溫李者也。二人詩并以藻麗稱,然溫尉特工側辭艷曲,其長在樂府,且題多無謂,詩亦荒謬,徒以縟綺姿媚勝耳,近體不如義山。義山之感時傷事,風骨峻整,七律一體,則遙追少陵,而近掩劉、白,緬彼飛卿,去之抑遠。第以力矯香山滑易之敝,轉生僻晦,亦賢者之過也。其后韓致堯刻意學之,得其旖旎而無其風骨”〔42〕。與義山《無題》、《錦瑟》、《碧城》、《玉山》、《深宮》、《促漏》等深于寄托的作品類似,徐先生之《蕪詞》也有情思宛轉、意境含蓄、文辭精美、聲韻諧和的特點,且用典雅切,關合古今,富有暗示性。八首低回往復,一唱三嘆,雖寫男女情事,但艷而不冶;意存諷刺卻不失溫厚,頗得風人之旨。當時和《蕪詞》原韻的詩人有會稽陳沂、漢陽周子干,周詩云“山川郁起美人虹,絕代傾城一顧中。越色爭夸天下白,吳妝已損舊時紅”;“裾衩身邊有附庸,賜名大國虢秦封?!楹熇C幕深如海,只惜豬婆不是龍”;“據地心情如斷梗,升天意氣等馀桃。翻身憶墮黃河濁,插羽仍凌泰岱高”(見本書附錄),諸句就未免譏刺過露,脫離義山風格了。


            《江行感賦》可謂仿自“杜樣”:


            楚塞江空望欲迷,南來帆影與山齊。峰回落日憑潮盡,天壓浮云向晚低。萬里萍蓬歸有夢,百年身世賦無題。孤舟未系暝煙合,更聽寒猿徹耳啼。


            前二聯寫楚江暮景,境界闊大;第三聯將萬里之空間與百年之時間互為映照,寫身世飄零之感;尾聯融情入景,“暝煙”含迷離之色,“寒猿”有凄厲之聲。全詩之風格蒼涼激楚,頗有杜詩神韻。這一類羈旅行役或登高縱覽之作,筆力雄健而意境沉郁,與前引婉麗綿邈之作明顯不同,但都是取法唐人,如同李商隱之學杜,或在神而不在貌,或神貌俱似。


            《春事書憤》四首、《孤憤》十二首、《別武昌》四首是徐先生在抗戰(zhàn)之前至抗戰(zhàn)開始之時的代表作,形式上為組詩,類似老杜《秋興》八首、《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每組詩既圍繞一個主題抒寫,各首詩又獨自成章,互為呼應,多角度示詩人的情懷。這幾組詩緊密關聯時局,大量用典使事,飽含詩人心憂家國而又無力回天的憤慨,形成悲壯慷慨的風格。這一類詩與《江行感賦》不同,用古史之典皆關合當前實事,情感力度也更為強烈,開滿勁弓,吹裂鐵笛,實大聲宏,淋漓酣暢。司空圖《詩品》中“悲慨”:“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堪為寫照。組詩中諸多警句,前文已引,茲不再述。


            《將赴天山,過華陰望岳》是徐先生晚年七律中精品之一:


            嵯峨天半起高峰,高鎖秦關百二重。仙掌初晴唐代雨,靈祠猶峙漢家松。中條北望哀貞隱,太華西來豁素悰。明日祁連山上雪,白頭相對一枝筇。


            陳聲聰《兼于閣詩話》錄此詩,謂“雄深高亢,力追三唐”,綜合詩的意境與聲調而言。徐先生自謂此詩與唐人崔顥《行經華陰》爭勝于毫厘之間,但將二詩細較,徐詩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崔詩前兩聯“岧嶤太華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寫華岳極見氣象;徐詩前二聯由此脫化,頷聯點出中國歷史上最昌盛的兩個朝代漢、唐,緬懷之意,悠然言外。崔詩第三聯“河山北枕秦關險,驛路西連漢畤平”寫華山周邊形勢,取景廣闊但意象平實;徐詩則融入情感:“哀貞隱”寄慨遙深,悲正士之幽棲不出,為環(huán)境所困;“豁素悰”卻情懷開朗,不因遠貶新疆而怨憤。崔詩尾聯“借問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地學長生”,將意思說破,了無馀味,對照首聯,虎頭蛇尾。徐詩進一步聯想明日將見祁連山景,仍不離詩之形象。楊君啟宇撰文引乃師黃稚荃先生之說,言徐先生此詩與崔詩前六句皆高雋出塵,而崔之結尾二句大俗,故其人結局不佳;徐詩末句惜太過衰颯,兆其晚景凄涼(見本書附錄《澄碧草堂集讀后》),筆者看法略有不同。蓋結句寫詩人獨扶一杖與雪峰相對之形象,其心境之寂寞、品格之孤高隱然可見,復與上文“哀貞隱”之意遙應,感愴身世,頗為真切。作詩貴在景真情真,切時切己,如此方見詩人獨具之個性,論詩只觀其藝術表現是否有此效果,不以此為占卜之象也。此詩氣象、風神、格調、音節(jié)俱佳,有一體渾成之完美,故勝于崔顥同題之作。


            徐先生云:“詩家下筆,即當有千秋自命之想。凡讀古人詩,覺其性情風概,如在目前者,皆古人出其筆墨以質諸異代者也。是故每敘一事,務使后人如稔其故;每述一意,務使后人如見其情;每為一景,務使后人如置身其中。詩至此境,方可稱工,可以示人,可以壽世”〔43〕。欲臻此境,當有真情實感,兼具善于表達之藝術手段;學唐學宋,皆出于性情之偏嗜,不過以學古為途徑,絕非食古不化。古人之法度為我所用,取精用弘,神明變化,寫我在之世、我感之事,不求新異,修辭立誠,必能自成一家,卓立于作者之林。徐先生詩學唐人,取法乎上,讀其詩如見其性情風概;于為詩之道,亦足資啟迪矣。


            徐先生的五言律詩,作法與七律相通?!对姺ㄍㄎⅰW詩總略·本源》云:“凡五七言律詩,以齊梁體為胎息,以盛唐諸作為本源;中晚之際,劉文房、李義山其輔也。學右丞、東川者佐以錢、劉,學工部者必參以義山,此不可不遵之途徑。北宋以降,姑弗具論?!薄?4〕《律詩法·論源》云:“五七言律體,俱大成于崔、杜、宋、沈諸人。五律與七律,其法亦多相通,章法、句法、對仗法,固往往相同也。第于五言增二字,則世固無此七言律句,俗手為之,固不足以言詩也”?!捌呗呻y于五律。七言句若可截去二字作五言,便不成詩。須字字去不得,始稱佳作。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連珠不斷方妙。”〔45〕其早期之作,如“有約銷魂后,無聊對短檠。星河秋一夢,燈火夜三更。雁去瀟湘遠,人歸斗柄橫。別懷當此際,清淚復盈盈”(《有約》);“滾滾大江流,江空萬里秋。浮云天地變,落日古今愁。黃鶴何年去,青山此舊游。登臨無限意,誰與共悠悠”(《黃鶴樓》);“擁衾翻不寐,起坐對高雯。月是何年有,秋從此夜分。懷人初入夢,歸思已迷云。露下天還曉,無言可寄君”(《秋夜有懷叔絅》);“落日孤城外,寒云野渡邊。清笳和雁叫,古戍沒狼煙。雪積峰猶暗,冰橫馬不前。驚心三萬里,回首倍凄然”(《塞上》),諸篇意象與格調有模擬王勃、王維、李白、孟浩然諸家五律之痕跡,雖氣骨清蒼、境界闊遠,對仗工整而流轉,但尚乏自家個性。中年以后經歷世亂,為詩如七律之漸近老杜,前引《書臆十四首》堪稱代表作,將國恨鄉(xiāng)愁打成一片。詩中如“傲骨寧容俗,狂歌振益奇”;“虛設蘭荃想,時驚瓦釜雷。那堪同雁鶩,相與一徘徊”;“豈有躬耕地,虛勞向往心。獨憐伊呂志,相看古猶今”;“略許夔皋比,敢同燕雀謀?飛騰習意在,猶自夢吳鉤”;“文物前賢仰,敦龐末俗奇。要當遵好德,天地本無私”,憤世嫉俗而志在經綸天下,有磊落英多之氣概,最見書生本色。蓋徐先生工于七律,作五律駕輕就熟,隨意揮灑,即成佳制也。


            自漢魏至唐以前,詩以五言居多,七言頗少,亦無所謂古近體之分。齊梁永明體始講究四聲與對仗,但格律尚無一定之規(guī)。唐代律詩成熟,始有近體、今體之名,將格律相對寬松、篇幅可長可短之詩稱為古體。由于近體詩聲韻和諧,詩人作古體詩便有意使詩句的音節(jié)不和諧,句與句之間平仄不粘不對,形成與近體詩音響方面的差異,李白、杜甫、韓愈的一部分古體詩都有此特點。而元稹、白居易作七言歌行,融入律詩之法,詩句往往音節(jié)諧婉、對仗精工,敘事中飽含抒情色彩,稱為“長慶體”,到清初經昊偉業(yè)發(fā)展為梅村體。徐先生極力尊唐,重視聲音之美,非但作律詩、絕句不用音節(jié)不諧的拗體;作古體詩也不避律句,純任自然。七古如《江頭口號》:
            二月春光散陽和,萬里晴江柳初拖。老夫策杖久婆娑,欲歸不歸奈春何!移向江頭望黛娥,云山招我相經過??箲蚜膹退粮吒?,漸覺年來感慨多??樟蠲}脈水微波,歲月無計慰蹉跎。自笑平生愿已訛,虛擬寸膠投黃河。洗眼神州玩芬華,東風早負鬢邊皤。


            全詩十四句,句句押平聲韻,一韻到底,屬于七古中的“柏梁體”(因漢武帝在柏梁臺與群臣聯句而得名)。其中“老夫”、“移向”、“抗懷”、“漸覺”、“空令”、“自笑”、“東風”七句都是音節(jié)和諧的律句。另如《自題雜游詩》共十二句,句與句之間不對仗,平仄有失粘失對之處,形式上是七古,但每句的平仄都合律,宛如三首七絕連綴而成,古體與近體合而為一。五古如《詠古七首·賈長沙》:


            漢庭論才子,賈生更無論。一為長沙傅,歸來問鬼神。檢點平生跡,或應悔過秦。吁嗟千載下,為爾一沾巾。
            八句中“歸來”、“檢點”及結尾兩句皆是平仄和諧的律句。又如《嵇叔夜》:“周孔不足道,何況武與湯?名言思中散,千載有馀芳。薄怙書幽憤,善闇悔中腸。誰喻孤斟意,百感自蒼茫”?!扒лd”至“百感”接連皆是律句,但句與句之間平仄不粘不對,又是古體詩風格。由于唐以前的詩未經律化,詩人作詩脫口而出,音節(jié)天然,其中雜有許多平仄和諧的語句,非刻意作拗體;徐先生作古體詩不避律句,有詩史上的依據。他認為宋詩“其聲啞然,其色黮然,不可吟,不可讀,并不可念”;因而自己作詩不論近體還是古體,皆注重聲音與色澤之美。概而言之,徐先生詩以七律成就最高,近體勝于古體;古體中七言勝于五言。雖然藝術風貌因題材、內容與體式之異多有變化,但在總體上形成雄渾典麗的特色。在近世詩壇普遍崇尚宋詩派的風氣中,徐先生力振唐音,洵為獨立特行之士。


            吳江范鏞(煙橋)曾撰《民國詩壇點將錄》,以“天佑星金槍手徐寧”擬徐英,可見徐先生當時聲價。乃師林損(公鐸)題辭以“霸才”許之;著名詩人樊增祥謂徐詩“沉雄高逸走風雷”,皆非過譽。民國詩壇上承晚清,下開當代,大家群起,徐先生為杰出作手之一,但因后半生頻遭劫難,未能盡展其才,詩稿亦多毀佚,令人浩嘆。長沙陳朝爵先生為《詩法通微》作序云:“澄宇兼綜六藝,通百氏之學,博辨淵雅,世罕厥倫;出其緒馀以為詩,亦足以冠冕一代。而天厄其時,不以鳴國家之盛,徒為離難哀怨之聲、慷慨激昂之作,則又詞流之幸而天下之不幸也。”〔46〕陳序作于一九三八年抗戰(zhàn)初期,孰知此后天下之不幸更有甚于斯時者!今天我們整理包括徐先生在內的老輩名家劫馀之作,存一代詩人之心史;更期待詞流之幸轉而促進天下之幸,“治世之音安以和”,亦天下蒼生之所愿也。


        〔三〕

         


        《碧湘閣詩詞》:芬芳蘭芷楚騷心


            徐澄宇先生之夫人陳家慶,字秀元,號碧湘,一九○四年十二月十八日生于湖南寧鄉(xiāng)。祖上以耕讀傳家,家慶之兄姊多人皆能詩,一門風雅。一九二三年,家慶入北平師范大學,從名師李審言、劉子庚受業(yè);一九二七年與徐澄宇先生結婚。翌年轉學至南京東南大學,師事詞曲名家吳梅,與唐圭璋、盧冀野為同學。畢業(yè)后與徐先生偕行,先后執(zhí)教于上海淞江女中、安徽大學、重慶大學、南京中央政治大學、上海中醫(yī)學院。一九五八年隨徐先生赴新疆,南歸后任上海文史研究館館員。一九六四年因徐先生入獄受株連,被里弄管制;一九七○年八月在掃弄堂“請罪”時血壓驟升昏倒,送醫(yī)院搶救已不治,終年六十七歲。著作有《碧湘閣集》(一九三三年版)、《漢魏六朝詩研究》(一九三四年版),未刊之詩詞與文稿皆毀于“文革”中。


            1、碧湘閣詩文


            《碧湘閣集》包括詩與駢散文,另有《碧湘閣詞》,成就最高,數量亦最富,因作重點論介,于詩論其大略,于文只作簡述。以下先看其詩。


            家慶女士秉性聰慧,自幼受家庭陶冶,少女時代即能詩,十七歲時曾在《申報·自由談》發(fā)表小品文?!侗滔骈w集》存詩二百一十馀首,皆為近體,七絕最多,次為七律,再次為五律。絕句易學難工,難在于以短小的篇幅容納豐富的情感,要求語言精煉而意境空靈,富于神韻,作者若天分不高,罕有佳作。陳家慶以其女性特具的慧心,寫出許多風神絕妙之作:


            酒醒無力一憑闌,草長鶯飛不忍看。猶有花前兩行淚,春風吹上客衣單。(《金陵送春》其四)
            夢魂昨夜到西洲,紫陌香車憶舊游。紅到斜陽青到柳,江南人盡解春愁。(《憶玄武湖櫻花》其四)
            方勝蠻箋寄遠思,淚痕和墨界烏絲。屏山六曲寒于水,坐得黃昏月上時。(《有懷故園諸姊》)
            風搖環(huán)珮月裁裙,修到今生住水云。水上三千花姊妹,宜人都道不如君。(《銀塘看白荷花》)
            悔從閬苑到人間,夢里依稀自往還。弱水他年如有力,愿浮花片返蓬山。(《自譴》其一)
            七香輪子過驕驄,拂袖翻宜上苑風。行到五云深處立,桃花千尺影搖紅。(《丁卯上巳頤和園宴飲雜詩》其二)
            游仙有夢正還家,睡起槐陰聽落花。夜靜披衣無個事,滿庭明月讀《南華》。(《消夏》其二)
            幾度湖濱悄倚闌,閑聽花外漏聲殘。水晶樓閣玲瓏月,照影波心夢亦寒。(《湖上夢中得句》)
            扁舟來訪若耶溪,蘆荻蕭蕭澗欲迷。惆悵苧蘿香跡渺,青山無語夕陽低。(《西溪》)
            深深一徑繞羊腸,蠟屐低徊路更長?;厥字T天來眼底,群峰無語下殘陽。(《韜光歸途》其二)
            殘荷風露立銀塘,消息遲遲到拒霜。三十六陂秋夢遠,幾時來住水云鄉(xiāng)?(《平湖秋月夜酌》其二)
            他年卜筑幽居好,閑向晴巒去復還。商略湖濱埋骨地,萬梅花繞一孤山。(《孤山》)
            雙槳歸來倦往還,湖樓茗坐看秋山。遠峰眉黛青如畫,輸與何人襯曉鬟?(《湖樓茗坐》其二)
            無端清怨似芭蕉,難展秋心破寂寥。最是斷腸君憶否,碧云吹過一聲簫。(《竹素園贈昭姊》)


            這些七絕大都寫日常生活或游覽風景名勝時的感受,女詩人善于剪取鏡頭,融情入景,風神曼妙,興象玲瓏,畫中有人,呼之欲出。兼以設色清麗,音節(jié)諧婉,觀之賞心,誦之悅耳,錘煉而出之自然,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錢仲聯先生《夢苕庵詩話》錄《自譴》一首,謂“仙骨珊珊,紀阿男、王采薇不得專美于前矣”(見本書附錄)?!对姺ㄍㄎⅰ氛摻^句之法云:“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蓄不露為貴。道眼前景,說口邊話,而有絃外之音,味外之味,使聽者低徊不倦,讀者百遍不厭”。“絕句之法,以七絕為多,要宛曲回環(huán),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以第四句發(fā)之。有實接,有虛接,承接之間,開闔相間,反正相依,順逆相應,一呼一吸,宮商自諧。大抵起承二句雖難,然不過平直敘起,從容承之;至于宛轉變化,工力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處一轉得力,第四句則因風助浪,如盤走珠矣”?!?7〕從上引作品看來,女詩人已深得絕句作法之要,見才華亦見工力。


            家慶女士固然冰雪聰明,但實際上寫詩并非徒恃靈心,她在學問方面下過很深的功夫?!侗滔骈w集》七絕中有相當一部分作品來自集句,標明“集梅村句”、“集定庵句”、“集唐人句”、“集玉溪生句”,多達四十五首,可見其博覽熟記名家之詩并善于組織。選取古人分散的成句,依據不同題材、不同對象合為新章,做到貼切渾成,不啻己出,很不容易。例如《旅居香山贈澄宇,集定庵句》:“亦狂亦俠亦溫文,樸學奇才張一軍。難向史家搜比例,胸中靈氣欲成云”。“詞鋒落月互縱橫,終賈華年氣不平。各有清平聞海內,江關詞賦笑蘭成”。徐澄宇的風度與個性躍然紙上。《與澄宇居北京三年,頗有遺世之思,因集龔定庵詩句以遣興》:“天將何福予峨眉,六義親聞鯉對時。從此不揮閑翰墨,一燈慧命續(xù)如絲”?!叭琥Y如鰈在長安,消息閑憑曲藝看。記得花陰文宴屢,雄談夜半斗牛寒”?!叭^門風海內傳,莫將文字換狂禪。一家倘許圓鷗夢,料理看山五十年”。寫夫婦共同作詩治學,把酒高談,并對未來寄以美好的期望,一往情深,集龔自珍詩天衣無縫,極見巧思。


            碧湘閣七律也饒有唐音,但不同于澄宇先生的雄健超逸,而是溫婉秀雅,多含芬芳悱惻之思。雖不脫女性詩人固有的特點,卻時時融入憂國憂民的意識,骨重神寒,格高境廣。寫于一九二四年的《甲子秋興》組詩堪稱精品:


            西風黃葉接秋陰,獨抱閑愁擁髻吟。亂后山河聊極目,樽前絲管總傷心。南來鴻雪音書少,北望燕云太息深。怕向瓊樓高處立,客中何計慰登臨。(其一)
            他鄉(xiāng)黃菊正含英,檢點秋光暗自驚。照水狂花都帶淚,出山小草孰知名?刀環(huán)昨夜誰家夢,刁斗今宵何處聲。殘照西風來白下,不堪重憶故園情。(其二)
            國破何人號莫愁,無雙顏色待封侯。果然成敗關天命,誰使衣冠付濁流?縱有南風終不競,可憐西帝若為秋。中原此日皆荊棘,把酒難銷萬斛憂。(其三)
            蒹葭秋水渺愁予,天末鄉(xiāng)思夢與俱。曉雨簾纖寒薄袷,晚涼風細動流蘇。輕雷似報來塘外,玉勒分明去海隅。一角湖山今在眼,荒荒殘日下平蕪。(其四)
            白門秋老斷啼鴉,關塞蕭條日已斜。故國青山迷舊夢,新歌錦瑟惜韶華。菉葹盈室愁何限,蕭艾當門恨轉賒。欲擷湘蘭同紉佩,玉人消息隔天涯。(其六)
            狂言攬轡便澄清,欲挽天河洗甲兵。不信干戈能救國,似聞狐鼠尚偷生。已無凈土埋仙骨,卻憶傾城有哭聲。報道將軍纔奏凱,一鞭昨夜指神京。(其七)


            家慶之兄家鼎(漢元)、家鼐(壽元)、家杰(志元)與姊家英(定元)皆為同盟會會員與早期南社社員,參加反清革命活動,因而家慶自幼即受影響,關心國事。作《甲子秋興》時家慶年僅二十歲,讀書于北平女子師大,而詩筆已頗為老到。自杜甫作《秋興》八章以來,歷代詩人紛紛仿效,多有步其原韻者,但罕能達到杜詩境界;家慶以青年女性寫秋士之悲,用難度甚高的七律聯章體式,非同凡響。詩中描繪秋日蕭條之景,處處關合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萬方多難之時局,風格兼有老杜的沉雄、義山的婉麗,如鑄合金,異樣精采。其間如“曉雨”、“晚涼”、“故國”、“青山”、“欲擷”、“玉人”諸句,含女性特有之芬馨氣息,與蒼茫寥闊的背景融為一體,自然渾化,不落纖巧。詩之對仗精工而流轉自如,章法嚴整而氣脈清暢,皆可見工力之純熟;雖未能與老杜之作相抗,但在女詩人中,已是出類拔萃了。


            碧湘閣七律多憂時傷世之思,《甲子秋興》為集中表現。另如“百年身世常為客,千里烽煙未解兵”(《金風》);“漫迎春色趨時艷,獨抱冬心耐歲寒”(《江城晚眺》);“何人北渚空流淚,有女東鄰解效顰。未必魯連甘蹈海,從知子驥易迷津”;“太息高樓燈火夜,有人凝睇蹙雙蛾”;“萬里關河魂欲斷,一春風雨夢難尋。最憐極目非吾土,便有情懷莫浪吟”(《戊辰感事》);“舉杯但覺乾坤醉,放眼惟看花柳愁”(《己巳春與澄宇小住西湖》);“桑田歷劫斯何所,車馬無喧可結廬”(《與澄宇泛棹斷橋》)……隨時隨地發(fā)抒感慨,與澄宇先生笙磬同音?!疤ⅰ币宦?,寫燈火繁華之夜女詩人顰眉凝睇,有屈子“眾人皆醉我獨醒”之心態(tài),風神如畫。作為才情豐富的詩人,作品內容不限于此,《丙寅人日與伯兄漢元長姊定元集于漢上,以高達夫“人日題詩寄草堂”分韻得堂字,因成十首》諸篇與兄姊酬唱,寫家人團聚、花萼聯吟之樂,可見高才博學。十詩押同一韻腳(“堂湘娘鄉(xiāng)陽”五字),新意疊出,瀾翻不窮,融化典故皆切合時地、家庭與自身,情真意摯,好句珠聯,不可以泛泛應答之作視之。


            《碧湘閣集》刻印于一九三三年,此后作品除詞二十多首收入《黃山攬勝集》外,皆散佚無傳。存詩皆碧湘二十九歲以前作品,雖未到大成境界,但在二十世紀女詩人群體中,足以高張一幟。而按國學舊時研習之傳統(tǒng),填詞須先學詩與古文,詩文之義理皆源于經史,若無經史古文之根柢,縱有才慧,詩詞亦浮薄不足觀。家慶自幼即承此傳統(tǒng),受父兄教誨,經史誦讀與詩文寫作同時并行,故能本固根深,花繁葉茂。《碧湘閣集》存文僅十四篇,而體式多樣:賦與駢體韻文有《聞雁賦》、《庾開府贊》、《晉二俊先生贊》、《松江女子中學二稔紀念頌詞》、《送同學彭君返蘇,代松江女子中學二年級作》、《祭伯兄漢元文》、《祭劉子庚先生文》;論學散文有《國學大綱跋》、《論文史合一》、《論蘇辛詞》、《〈文心雕龍·明詩篇〉書后》;敘事散文有《先妣事略》、《重游頤和園記》、《擬刊〈寧鄉(xiāng)陳氏棠棣集〉啟》,諸文有如《文選序》所言“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若非熟讀漢魏六朝大量名篇,心摹手追,曷克臻此。其祭兄祭師憶母之文,寄情哀摯;游記則散文雜以駢體,寫景如繪;論學更能出入經史,提要鉤玄,發(fā)揮己見,析理明通,大都鑄辭精美,風格高華,女性有如此全才,在民國間亦不多見。文言文受新文化運動沖擊,加以“《文選》妖孽,桐城謬種”之惡謚,是以青年學子,轉為白話,非但義理虛無,詞章之美亦喪失殆盡。碧湘閣文僅剩吉光片羽,其價值遠非平庸蕪雜之語體文可比,本文篇幅有限,不一一論析了。


            2、《碧湘閣詞》


            ①《碧湘閣詞》的師承


            詞起源于隋唐燕樂,唐宋詞名家多有精通樂律者,或按譜填詞,或作詞后配樂,付之管絃與歌唱,故有“曲子詞”、“倚聲”、“笛譜”、“琴趣”、“樂府”、“歌曲”等別稱。宋亡后詞樂亦亡,后人作詞,只能按照文字方面的格律填寫,但詞律平仄四聲組合而成的音樂性明顯強于古近體詩,許多詞調對字聲的要求也遠遠比詩嚴格而細密。因此作詞成為專門之學,即使是已成名家的詩人,作詞如果未下苦功研究,隨意填寫,則終身尚在門外。陳家慶雖幼承家學,但習得的只是詩與古文,《碧湘閣集》中作品無詞;學詞和作詞,是十九歲進入北平高校以后之事,但詩文為詞奠定了良好的基礎??v觀近百年詞壇,創(chuàng)作卓有成就者除極少數是自學成才外,大多曾在名師門下受業(yè),陳家慶亦如此。老師的詞學觀念必然對學生有深刻的影響,因而在討論《碧湘閣詞》之前,需要對其師長略加紹介。


            陳家慶的第一位詞學老師是近代著名詞家劉毓盤。劉為浙江江山人,字子庚,號椒禽,生于一八六七年。其父劉履芬(一八二七—一八七九)為晚清名詞人,著有《鷗夢詞》。毓盤自言“九歲學詩,先人授以作詩法。十二,請學詞,先人曰:‘小詞學唐,慢詞學宋,朱竹垞之言也。浙派主協律,常州派主立意,溝而通之,斯得矣’?!庇衷鴰熓屡随R瑞、譚獻,并與鄭文焯、劉炳照、蔣玉棱、曹元忠、王鵬運、朱祖謀、江標、吳昌綬諸家交往。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得拔貢,后屢應朝考;三十三年始獲拔萃科,得陜西云陽知縣。辛亥革命后回浙江,執(zhí)教于嘉興省立二中、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一九一九年,到北京大學任教,主講詞史、詞選、詞家專集、詩文名著選等,與吳梅、張爾田、路朝鑾等過從。一九二四年兼任北京師范大學國文系教授,一九二八年夏病逝。著有《詞史》、《文學史》、《唐五代宋遼金元詞輯》、《濯絳宧詞》、《噙椒詞》、《濯絳宧文鈔》、《槿香館詩》,另有《詩心雕龍》、《詞心雕龍》、《詞學斠注》、《詞律斠注》、《詞律檢補》、《詩馀宮調名考》等,惜多佚?!对~史》原為劉毓盤授課講義,一九三一年經弟子曹聚仁、查猛濟整理出版,該書對唐至清末千年詞的紀述有開拓之功與先導作用,成為民國學術經典著作之一。其自作詞,嚴于格律,凄麗悱惻,吳梅評其詞“在白石、白云之間,自謂學清真,實則殊不盡然”。在詞學研究方面,劉毓盤非常重視詞集文獻的整理,長于詞律、詞調等專門之學。為學生授課,則偏重于創(chuàng)作與欣賞、技巧與趣味,要求選課的人每兩周交一首自填的詞,考試也只要填一詞即可。〔48〕民國高校文科的詩詞教學,教授多為詩人、詞人,既講授相關的知識,又重視寫作的訓練,培養(yǎng)了大批理論研究與創(chuàng)作并能的人才;這種研究詩詞必能寫作詩詞的良好學風,到一九四九年后的高校文科,已經斷絕了。


            陳家慶的第二位詞學老師,是曲學大師兼為詞學名家的吳梅。吳字瞿安,晚號霜厓,江蘇長洲(今吳縣)人,一八八四年生。光緒二十七年(一九○一)以第一名補長洲縣學生員,一九○九年入南社,一九一二年執(zhí)教于南京第四師范。一九一七年秋,任北京大學古樂曲教授,次年兼北京高等師范課。至一九二二年秋,應南京東南大學之聘,主講詞曲;一九二七年春東南大學停辦,吳梅舉家回蘇州,九月應中山大學之聘赴廣州,年底返吳。次年任教于上海光華大學,東南大學改名為中央大學,吳梅被迎歸,兼兩地之課。一九三○年專任南京教職,至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爆發(fā),舉家避難,由武漢到湘潭;次年六月抵桂林,十二月至昆明,一九三九年二月十七日病逝于云南大姚縣李旗屯,年五十六。著作宏富,有《顧曲麈談》、《南北詞簡譜》、《詞學通論》、《霜厓詩錄》、《霜厓詞錄》、《霜厓曲錄》,編?!渡菽λ仪鷧病芬话傥迨N。其門下弟子諸如趙萬里、錢南揚、盧前、任中敏、翟貞元、唐圭璋、徐震堮、胡士瑩、陸維釗、王季思、潘景鄭、常任俠、萬云駿等皆為學界名家,數傳之后桃李遍海內,影響更大于劉毓盤。吳梅教授詞曲,同樣重視創(chuàng)作實踐,作詞、制譜、唱曲、演奏一身兼之,經常在課堂上示范,引發(fā)學生興趣。在課外組織潛社、如社,以詞曲創(chuàng)作為主,帶領學生活動,并邀請詞壇名宿參與唱和,十多年堅持不輟。早年與朱祖謀、鄭文焯過從甚密,在北京大學任教時與劉毓盤交往,劉為長輩,二人關系在師友之間。其自作之詞,出入兩宋,兼融豪婉,嚴守聲律,深醇雅正,而能保持詞與曲不同之藝術風格;作詩亦工力非淺,是公認的大家通才?!?9〕


            劉敏盤、吳梅皆為近現代詞壇尊宿,陳家慶在名師門下,專力于創(chuàng)作,獲益良多。據有關史料,劉毓盤任教于北大時曾在北師大與女子師大兼課,因而家慶為弟子。一九二八年,據徐永端所撰《年譜》言“母親已轉學至南京東南大學,拜吳瞿安先生門下”(見本書附錄);是年劉毓盤病逝,東南大學改名為中央大學,陳家慶轉學拜師,當是擬在詞學上進一步深造。而且吳梅與劉毓盤早有交誼,也樂于收下老友的女弟子。劉、吳二位的詞學思想、詞作宗尚對陳家慶影響非淺,在《碧湘閣詞》中頗有顯示,后文再作闡述。


            ②《碧湘閣詞》的思想品格


            陳家慶在生前未曾刊印其詞,經“文革”劫火,作品全燬。經其子女多方搜輯殘稿,抄為《碧湘閣詞選》,存詞一百六十馀闋,皆為民國期間作品。詞之題材,大致可分為游覽、感時、寄贈親友及題圖、詠物等幾類,而詞人情感則貫通于各類作品之中。茲先論詞中表現的思想情感與詞人的精神品格。


            1)登臨吊古的興亡之感


            游覽山川、登臨名勝之時對歷代王朝的興廢發(fā)抒感慨,在傳統(tǒng)詩詞中屢見不鮮,這種感慨往往與當前國運的衰頹有密切的聯系,懷古旨在傷今。在古代詩詞中,寫這種感慨的多為有經世之志的士人;女性則身處深閨,視野受到限制,作詩填詞只能寫一己的春愁秋恨,題材狹窄,筆力纖柔。但到了科舉廢除而王朝亦隨之崩潰的二十世紀初,隨著男女平權思潮的興起,許多青年女性紛紛入校讀書,畢業(yè)后到社會謀求職業(yè),與男性一樣游歷山河名勝,擴大了胸襟眼界,能詩擅詞者也同樣發(fā)抒感慨,陳家慶即為其中杰出的作手。何況陳家慶有與眾不同的家庭背景,其兄長為參與同盟會的反清志士,女詩人自幼就培養(yǎng)了關注時局的政治意識,前文所引之詩多有表現。詞中情感與詩一脈相承,但詞之長調較律詩絕句有更大的容量,且句式參差,音節(jié)富于變化,鋪陳描繪,尤適于寫景抒情,營造廣闊的意境。如《碧湘閣詞》首篇《永遇樂·望鄉(xiāng)》:


            天抹斜陽,雁橫秋水,暝色如許。萬里蒼煙,十年喬木,故國渺何處?蓬萊清淺,魚龍都盡,苦被何人相誤。舊山川、城郭猶在,化鶴幾時歸去?    流光暗度。芳華未泯,病里又逢秋暮。紅葉蕭蕭,青山隱隱,認得瀟湘路。天涯羈客,登臨南望,幾度含愁無語。嘆禾黍。凄涼遍野,有誰作賦?


            上片從“斜陽”、“秋水”起興,引出詞人身居北平舊都的感慨。辛亥革命的宗旨是推翻滿清王朝之后建設民主自由、繁榮昌盛的新國家,但改朝換代后卻是軍閥統(tǒng)治,仁人志士多遭迫害,紛爭不已,國運彌艱,因而詞中有“蓬萊清淺,魚龍都盡,苦被何人相誤”的深沉慨嘆。下闋轉寫對故鄉(xiāng)湖南的思念,都城狀況如此,則地方民生之凋敝可知。結數句化用《詩經·王風》“彼黍離離”與王粲《登樓賦》望遠懷鄉(xiāng)之意,與上片“故國渺何處”、“化鶴幾時歸去”呼應,加深了愁感的濃度。全詞由眼前秋景生發(fā)聯想,空間跨度甚大而情感一脈貫穿,遣辭典雅,章法謹嚴,工力已相當成熟。


            因登臨名勝而抒發(fā)家國憂思的語句在《碧湘閣詞》中隨處可見,并顯示于寄給詩友的作品:“十年一夢他鄉(xiāng)。祇麻姑東海,幾見滄桑。登臨萬感,江流曲似回腸”(《夜合花·己巳二十五歲初度,寄清畹詩姊》);“淚灑西風,情深故國,每因懷古感飄萍?!瓕ηЧ排d亡歷歷,祇馀一角危亭。浪花深、英雄淘盡;關河老、風物凋零”(《多麗·黃鶴樓吊古》);“太息金甌碎缺。好山川、幾人豪杰?……玉樹瓊樓,望中多少,幻云明滅。問紅桑劫后,塵揚幾度,到今時節(jié)”(《水龍吟·長江舟次大雪》);“閱多少繁華興廢,祇蓬瀛清絕照人愁。金粉飄殘,霸圖零落,往事悠悠。……碧海凝塵,紅蘭泣露,空嘆時序沉浮”(《一萼紅·游后海歸而賦此》);“登臨最苦??雌痍扆埳撸廾黠L雨。如此江山,可憐遺恨到千古?!B冥自苦。怕十里長安,聚蚊成虎”(《齊天樂·消夏》);“繁華應嘆一夢,鼎湖龍去后,都換人世。阿監(jiān)啼饑,遺民蹈海,幾度共人歔涕”(《齊天樂·頤和園》);“祇文通此去,芳菲故國,何人會,傷時意。……行吟屈賈,而今休問,人間何世”(《水龍吟》);“北固樓高,而今又動邊聲。百年興廢尋常事,聽寒潮嗚咽難平”(《高陽臺》);“一水盈盈,也歷興亡遍。春還健。他年重見,漫感紅桑遍”(《點絳唇·玄武湖作》);“登臨誰會當時意,儘南朝山水溫柔。最傷情,涕淚江州,兵馬揚州?!组T此日無多柳,怕關河、霸氣猶留”(《高陽臺》);“乾坤小。望里關河縹緲,神京遙指天表。青山一發(fā)愁縈骨,難遣哀時懷抱”(《摸魚兒》);“千古最傷心,脈脈高情,祇付與金甌殘缺”(《洞仙歌·閏重午》);“古城悵望寂無人,苔深故壘。一奩翠浪濕斜陽,興亡不管湖水”(《西河·用美成〈金陵懷古〉韻》);“幽燕薊冀,自昔多奇氣。百二古雄關,看千載山河壯麗?!珘暮眉揖樱蘩w兒無端自棄。范滂何在,慷慨憶登車,金甌碎,銅仙淚,誰攬澄清轡”(《驀山溪》);“故國春心,新亭淚眼,可堪滄海沉浮”(《望海潮》)……隨著詞人的游蹤,這種感慨從始到終成為融貫《碧湘閣詞》的主旋律。中國幾千年文化的積累,培育了一代接一代的知識精英,萬里山河留下無數人文古跡;同時戰(zhàn)亂頻繁,王朝更替,生靈涂炭,文物殘毀,興亡如四季之循環(huán),幾成鐵律,因而引發(fā)歷代詩人詞客的無窮喟嘆。這種感慨包含對祖國山河與文化的熱愛,對黎民百姓的悲憫、對戰(zhàn)爭不義與施行暴政者的批判,出于知識人士的良知,是詩詞在精神層面上的核心價值。陳家慶固然自幼便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薰陶和兄長的啟沃,但在入校讀書的成長過程中,名師示范與導引的作用也至關重要。《水龍吟·題劉子庚師〈噙椒室填詞圖〉》詞中云:“莫說龍飛鳳翥。好江山、可憐笳鼓。憑欄試望,莼鱸故國,杜鵑心苦”,劉子庚詞中寄寓的家國之悲引發(fā)作為弟子的心靈共鳴,可見一斑;而《高陽臺·和瞿安師訪媚香樓遺址》更能表現師生對同一主題的感慨:


            舊院苔侵,珠簾月冷,南朝一夢荒唐。燕子歸來,梁間猶戀斜陽。樓前脂水空嗚咽,更何人寸斷柔腸?看秦淮,歌舞風流,暗換滄桑。    閹兒逆豎今安在,喜紅妝季布,姓字留香。扇底桃花,當年歷盡興亡。侯生老去云亭死,祗新詞、喚醒歡場。聽花前,檀板金尊,一曲凄涼。


            清人孔尚任創(chuàng)作大型劇曲《桃花扇》,寫明末文士侯朝宗與名妓李香君的悲歡離合,寄托興亡之感,成為名著。媚香樓傳為李香君所居,遺址猶存,吳梅以此為詞社之課題,與學生同作,當時唐圭璋以及年輩稍晚的女詞人沈祖棻都有作品。陳家慶此詞上片寫當年秦淮河畔歌舞風流、醉生夢死是南朝敗亡之因;下片則贊美李香君的俠義氣節(jié),與吳梅同題之作中“叢蘭畫壁知難問,問鶯花可識興亡”、“王侯第宅皆荊棘,甚青樓寸土留香”的詞意頗為相似。吳梅早年即抱反清意識,為南社成員,曾創(chuàng)作《風洞山傳奇》,歌頌明末抗清烈士瞿式耜、張同敞,在文壇學界頗有影響;《霜厓詞錄》中更有大量登臨懷古之作。懷古意在諷今,匹夫有天下興亡之責,這種思想情感成為中國詩人的集體意識,生生不息,歷久彌新。在教育方面,傳道更重于授業(yè),所謂“道”,正是修身進德、濟世安民的儒家義理,融入詩歌,便化為詩人的情志。陳家慶從名師受業(yè),兼以夫婿徐澄宇亦志同道合,關懷家國的情感互相激發(fā),持久不衰,成為碧湘閣詩詞的主調。


            2)呼喚救亡的慷慨悲歌


            憑吊興亡是一種泛化的情感,側重于緬懷歷史以慨嘆時世的滄桑巨變,不直接針對現實中某一事件。而在日寇侵占東北前后,陳家慶在詞中直陳時事,情感轉為悲憤激烈:


            西風容易驚秋老,愁懷那堪如許。胡馬嘶風,島夷入犯,斷送關河無數。遼陽片土 。正豕突蛇奔,哀音難訴。月黑天高,夜闌應有鬼私語。    中宵但聞歌舞。嘆隔江自昔,儘多商女。帳下美人,刀頭壯士,別有幽懷歡緒。英雄甚處?看塞北烽煙,江南笳鼓。不信終軍,請纓空有路?!度绱私健み|吉失守和澄宇》


            海上繁華,江南佳麗,東風一夜愁生??唇倩业教?,盡化作蕪城。憶當日、春光滿眼,紅酣翠軟,歌舞承平。但而今,枯井頹垣,何限傷情!    河山大好,又無端、棄擲堪驚。嘆血飲匈奴,肉餐胡虜,一簣功成。百萬雄師何在?君休笑、留待蝸爭。想神京千里,不聞畫角悲鳴?!稉P州慢·過上海閘北》


            殘照關河,聽幾處、暮笳聲切。更休唱、大江東去,水流嗚咽。越石料應中夜舞,豫州肯擊橫流楫?怕胡兒、缺騎正縱橫,愁千疊。    長城陷,金甌缺。黃浦路,吳淞月,照當年戰(zhàn)壘,馬濃霜滑。三戶圖強惟有楚,廿年辛苦終存越。問中原又見幾人豪,腸空熱?!稘M江紅·聞日人陳兵南翔,感賦》


            第一首寫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第二首寫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后的凄涼場景(“閘北”為日軍與駐滬十九路軍作戰(zhàn)地區(qū));第三首寫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前夕日軍在上海加緊布兵(“南翔”為鎮(zhèn)名,在上海市嘉定縣南)。詞中斥責當局御敵無能,斷送國土,保存實力,用于內戰(zhàn);嘆息神京捍衛(wèi)無人,志士請纓無路,詞鋒冷峻,呼號痛切,大聲鏜鞳,警醒人心,有龍川(陳亮)、龍洲(劉過)詞風格。另如“胡塵滿眼沙場淚,望玉關烽火驚心。恨難禁,半壁江南,何處登臨”(《高陽臺·新歷除日》);“古今愁疊,邊土傷蠶食。料故國于今寥寂。便夢中飛渡胡天,何由見得”(《曲游春·夜坐感事,用草窗〈禁煙湖上薄游〉韻》);“最喜登車慷慨,問冀州何日,攬轡澄清??粗性f里,狐鼠正縱橫。悵故居天高月黑,夢一鞭遙指舊蕪城。休懷感,待收京也,歸奠先靈”(《甘州·周慶元君索題〈故山別母圖〉》等詞句,以及集宋元名家詞句為人題《出峽圖》的《滿江紅》,無不緊密聯系抗戰(zhàn)時局,可與徐澄宇先生《春事書憤》、《孤憤》諸詩并讀。這一類詞風格明顯不同于登臨懷古的沉郁蒼涼,而是悲壯慷慨,詞人愛國之情奔瀉而出,鮮明強烈,出于青年女性之筆,尤為難得。


            3)清高狷潔的品格


            陳家慶在一些題圖和贈友的詞作中,寄托人生向往的境界,表現詞人超凡脫俗的精神品格:


            暮云天半,問何人、獨立蒼茫無語?披薜蘿兮窈窕,爭似燕儔侶。絕粒幽吟,徘徊空谷,別樣好眉嫵。芳心一寸,漫添多少幽緒。    羨他飲露餐英,馨香盈袖,生小清如許。十里山茶紅滿眼,化作錦囊佳句。明月悠悠,松風謖謖,莫問今和古。神光縹緲,閑愁不到靈府。——《百字令·題空山覓句圖》


            圖畫中的人物,融合了屈原詩“被薜蘿兮窈窕”(《山鬼》)和杜甫詩“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性格特點,獨在深山,不食凡間煙火,如《離騷》所言“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她隨意采摘山花,馨香盈袖,寫成詩句;以明月松風為伴,長生不老。現實中當然無此人物與環(huán)境,這只是詞人也是屈原、杜甫等千古詩人在精神世界的一種追求。《水龍吟·題〈荻秋訪舊圖〉,荻秋為明高攀龍讀書故址》云:


            望中煙水蕭蕭,畫圖寫出蒼茫意。荒墩斷岸,孤天云樹,風前掩曳。荻渚洲橫,蟹村屋小,高人曾寄。嘆西風故國,殷勤洄溯,扁舟去,何人會?    莫問泬寥秋氣。想東林、昔賢勝地。名流三五,縹緗滿架,蘭襟清泚。鷗鷺盟心,煙波息影,古懷同契。羨剡溪逸興,飄然來去,話滄浪味。


            讀書人如能淡于名利,隱居在風景清幽之地,與三五知己往來,“縹緗滿架”、“鷗鷺盟心”,這種悠閑自在的隱逸生活古人曾經有過,但到現代社會已是可羨而不可及了?!爱嬂锵胶茫瑹熕硪黜?。此中千里云樹,景物最宜秋。幾處寒汀鳧渚,正好浮家泛宅,來往任扁舟。留得仙源好,可許我同游”(《水調歌頭·叔華姊索題所臨夏珪〈溪山無恙圖〉》),詞人反復謳吟,希望人間有一片“仙源”凈土,與友人結伴同游。詞中的出世之思與前文所言憂國情懷看似矛盾,不免招致“逃避現實”之譏,其實正是傳統(tǒng)文化養(yǎng)成的知識人士的自由思想與獨立人格?!安皇持芩凇别囸I而死的伯夷、叔齊被孟子稱為“圣之清”者;莊子之精神獨與天地往來,不應諸侯征召;魯仲連、管寧、陶淵明、嚴光被尊為高士的典范,都顯示了狷介獨立的人格。既然不能改變黑暗的現實,就不與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保持心靈的純凈,堅守人格的清白,這種精神十分高貴。儒家一方面強調積極入世,援饑濟溺,“致君堯舜上,要使風俗淳”;一方面又堅持氣節(jié),視富貴如浮云,“邦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惟有具備超脫名利的出世精神,才能做好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入世事業(yè)。在中國古代,儒道兩家思想互為調濟,相輔相成,尤其為亂世中的讀書人提供心靈棲息之所,《碧湘閣詞》中的隱逸之思,淵源于此。


            屈原的詩歌與志潔行芳的人品,在湖湘地區(qū)有悠久的影響。陳聲聰《兼于閣詩話》評《碧湘閣詩》:“仙肌玉骨,冰雪聰明,湘水楚云,芬芳蘭芷,誠未易才也”(見本書附錄),《碧湘閣詞》中也確實多處流露女詞人傳承屈子情操的自尊自信?!扒执湫?,且盡新醅酒。姑射仙人如我瘦,可憶風神依舊”(《清平樂·冬盡日》);“自憐幽獨無言,悵客里、光陰流淌,玉簫愁絕”(《瑤華》);“鎮(zhèn)日心情如水淡,抱琴獨倚蘭房。仙家風度自清狂。荷衣蕙帶,難學入世妝”(《臨江仙·寄懷珍姊》);“彩筆拈來春在手,清標記得人如月。嘆江山靈秀屬蛾眉,真英杰(《滿江紅·寄懷同盟諸姊》);”絕俗獨留高格調,凌云可有新詞賦?……看胸羅冰雪,清才詠絮。坐擁書城堪避世,行歌京國休懷土“(《滿江紅·寄清遠姊》);”滋蘭樹蕙,似當日靈均幽抱。滿掬芳馨,空谷深居窈窕”(《蕙蘭芳引·寄蕙蘭姊》);“仙才人好,看蘭霏玉映,豐神瀟灑。洗盡人間塵俗態(tài),應是天風吹下。彩筆凌云,高標勝雪,襟抱宜風雅。平生四海論交,孤懷落落,有臂無人把。偏是與君同意味,贏得風流都詫”(《湘月·贈雋姊》);“自是前身寒水玉,一篙綠到吾廬。……高懷還似舊時無?清詞追白雪,風骨憶黃初”(《臨江仙·答湘中友人》);“垂楊黦地愁難折,今日青山非故國?!碇心啪票瓕挘反笄と莶坏谩保ā队駱谴骸ぜ膽延矜ⅰ罚?;“清明過了仍風雨,著意愁春天不許。楚蘭描出最銷魂,半折芳馨難寄與”(《玉樓春·寄澄宇陪都》);“都道前身似明月,卻宜此日紉秋蘭”(《琴調相思引·與畹姊話舊》);“興來高躅幾人同,只有無言松菊契幽衷”(《虞美人·菱湖曉行》);“幽居且卜山村好,便荷衣蕙帶,紉佩蘭荃”(《慶春澤·移居小龍坎柏樹村》);“何日揚靈剡水,一葉興飄然。蘭芷芳難紉,九畹遙憐”(《八聲甘州》);“憶靈均、滋蘭紉佩,總芳馨滿抱意難禁”(《八聲甘州·春雨寄玉姊湘江》)……這些詞章大部分是寄與同有詩詞愛好的姊妹,贊美對方的品格才華,實為自家寫照;也有“自憐幽獨”、“風度清狂”之作,多方面再現屈原“紉秋蘭以為佩”、“制芰荷以為衣”的形象和“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的志向。在屈原詩歌中,蘭荃蕙芷等香草是賢人君子的象征,并以宓妃、湘夫人、山鬼等神女仙靈寄托真善美的理想,文辭驚采絕艷,如《文心雕龍》所稱“衣被詞人,非一代也”,《碧湘閣詞》正是對屈原精神的豐富和發(fā)展。憂國憂民的忠貞之士必然痛恨邪惡的橫行,鄙視卑賤的奴性;不具備清介獨立的人格,也不可能有批判意識。


            吳梅即是一位正直清高、有骨氣、有同情心、講道德、重品質的師長?!罢砣y經史外,癖嗜詞曲,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往往流露于文字間”(王文濡《中國戲曲概論序》)。軍閥徐樹錚任西北籌邊使時,禮聘吳梅為秘書長,吳梅拒絕,作《鷓鴣天》答詞云:“辛苦蝸牛占一廬,倚檐妨帽足軒渠。依然濁酒供狂逸,那有名花奉起居。三尺劍,萬言書。近來彈鋏出無車。西園雅集南皮會,懶向王門再曳裾”,表達了不慕權貴、安貧守節(jié)的心聲。其筆記《蠡言》云:“人有一技之長,無不可以自立?!嘶技贾痪埬芫?,盡享大名,而猶有饑餓不能出門戶者,吾不信也。惟其失操守,急急焉求悅于人,即不作偽,亦且心勞日拙,殊可不必耳?!辈η宄踔麘蚯依顫O為人輕佻無賴,表示鄙視〔50〕。傳統(tǒng)教育的宗旨是百年樹人,首重道德,為師者是經師更為人師,吳梅的高尚品格,對陳家慶必然深有影響。


            如前文所述,徐澄宇先生同樣秉性清高,與陳家慶女士結為伉儷,是真正的志同道合,琴瑟和鳴?!侗滔骈w詞》有《湘月·天風閣即事》云:“結廬人境,看地偏心遠,悠揚物外。插架圖簽相坐對,脈脈此情誰介。寫韻憑軒,斗茶覆椀,贏得旁人怪。襟懷天賦,乾坤清氣猶在”。詞中化用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詩意,并用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因賭書而覆茶的故事,寫出知識分子特有的生活樂趣。當徐先生遠貶新疆之時,家慶女士偕行萬里,徐先生詩云“比似前賢誰似我,鹿車同挽出陽關”(《過渭城》),在劫難中依然心態(tài)樂觀,這與夫人的理解和關愛是分不開的。


            ③《碧湘閣詞》的藝術風格:豪婉兼容


            清末詞壇王鵬運、朱祖謀、況周頤、鄭文焯四大家以及馮煦、譚獻等名流共同延續(xù)發(fā)展了常州詞派,創(chuàng)作與研究并重,詞業(yè)極為興盛。到民初期間,王國維撰《人間詞話》,標舉“境界”之說,主張為詞真切自然,貶低南宋詞而推崇北宋。胡適受其影響,進一步提倡詞的解放,以白話為詞,并有試驗之作,力圖改變詞壇風氣。“舊派”與“新派”之間,觀點形成對立,引發(fā)爭論。劉毓盤作為近現代過渡期間的詞學名家,一方面尊重傳統(tǒng),一方面不輕易否定王、胡對舊派的批評,而是認為南宋與北宋詞各有千秋,結合時代原因探討兩宋詞風的差異,體現了融通南北、兼容并蓄的詞學思想。劉著《詞史》,言詞“句萌于隋,發(fā)育于唐,敷舒于五代,茂盛于北宋,煊燦于南宋,剪伐于金,散漫于元,搖落于明,灌溉于清初,收獲于乾嘉之際”,〔51〕勾勒詞之演進脈絡,既注意系統(tǒng)性,又注意均衡性。書中對常州派詞論家周濟《宋四家詞選》以及清末詞壇普遍學夢窗的風氣有所批評;自為詞則師法周密、張炎,嚴于聲律而不掩情感之真。劉氏弟子查猛濟說:“近代詞學大概可以分作兩派:一派主張側重音律方面的,像朱古微、況夔生諸先生是;一派主張側重意境方面的,像王靜庵、胡適之諸先生是。祇有《詞史》作者劉先生,能兼顧這兩方面的長處。”并言乃師《噙椒詞》“中間每有很工的愁語”;“愁語中帶著綺語的,也是不少”;“雖然婉約的居多,但也有豪放的,像《金縷曲》題吳癯安(梅)茂才《風洞山傳奇》譜瞿忠宣事便是?!薄?2〕而吳梅雖以曲學擅名,但在詞學研究方面的影響更大于劉毓盤,所撰《詞學通論》同樣屬于民國學術經典,對歷代詞人詞作的論述則較劉著《詞史》更為深入。吳梅不但像劉毓盤一樣重視詞的音律,而且能自度曲譜,對詞樂亡佚后詞的文字格律研究得頗為精細,《詞學通論》中的聲律論尤其出色。論詞之創(chuàng)作,兼顧立意與達意、文情與聲情,以雅正為宗尚;論歷代作家作品,不囿于門戶之見,指陳利病,評價公允。對被貶為“別調”、“非詞家本色”的蘇軾、辛棄疾之詞有全面精辟的闡析,不將婉約與豪放這兩類不同風格作為對立的兩大派看待。研究吳梅的當代學者鄧喬彬說:“他能對張惠言的倡比興,周濟的重寄托,譚獻的貴柔厚,陳廷焯的主沉郁,以及浙派的講醇雅,都加以積極的繼承,在沿襲傳統(tǒng)詞論的基礎上,吸收了前人論述中的合理部分,摒棄了其中不合理的因素,歷史地看待遺產,提出了較為全面的藝術標準,總結了歷代詞人在藝術上的得失。在對詞本身的藝術評析上,較王國維全面而深入,較少由個人的好惡而留下明顯印記,對歷代詞人及其在歷史上的地位,對詞史本身的發(fā)展,他的看法都較為公允正確,不似胡適那樣激烈偏頗?!薄?3〕在創(chuàng)作方面,吳梅的《霜厓詞》技巧圓熟,律法精嚴,風格多姿多彩,既學周邦彥、秦觀、吳文英、姜夔、王沂孫,也學蘇軾、辛棄疾,不愧為一代作手。王國維、胡適乃至后起的胡云翼的詞學觀念失之片面,雖在詞學界產生一定影響,但缺乏令人信服的創(chuàng)作實績;而吳梅與其友人及弟子輩則在詞學研究和創(chuàng)作上都有豐碩的成果,成為民國詞壇的主流,并對幾十年后的當代詞壇起到正宗規(guī)范的作用。


            以上略述清末至民國間劉毓盤和吳梅的詞學貢獻,兩位名宿的思想品格與審美觀念必然對陳家慶產生影響。就詞藝而言,《碧湘閣詞》有以下表現:


            1)兼融兩宋與豪婉


            《碧湘閣詞》的小令學唐五代至北宋諸家,對溫庭筠、韋莊、馮延巳、李煜、歐陽修、晏幾道的詞風都有所汲取而加融合;長調則兼取周邦彥、柳永、秦觀、姜夔、周密、張炎、王沂孫,不同于“彊村派”詞的過尊吳文英,部分作品有蘇、辛詞的特點。從總體上看,長調的成就勝于小令,往往是婀娜中有剛健,豪邁中見精致,形成清麗而又高曠、明暢而又委婉的風格。前文所引多篇登臨懷古與憂時愛國之作,都可見豪婉風格的兼融,應當是劉、吳二師的影響所致?!侗滔骈w集》中有文專論蘇辛詞,首先總論兩宋詞之不同:“北宋多雨雪風霜之感,其詞大而深;南宋有黍離麥秀之悲,其詞工而哀。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艷冶而在幽潤;南宋則景取當前,不窮高遠,益以文人好事,彼此爭名,變化既多,似深轉淺”。以下分論蘇辛:“坡詞凈洗鉛華,不著羅綺;豪情發(fā)越,逸趣橫生,海雨天風,咄咄逼人。……要之,東坡襟懷散朗,如霽月光風,雖去國離鄉(xiāng),初無嗚咽侘傺之感,蓋得天獨厚,性情使然也。稼軒則沈雄暢茂,痛快淋漓,有轍可尋,無語不俊,南宋以來,一人而已。以其生當末宋,獨具奇才,一腔忠憤,無由發(fā)洩,故所作悲歌慷慨,抑郁無聊,而又磊落孤高,能具英雄本色,遂于唐宋諸大家外,別樹旗幟”。接著指出學辛詞者“究不免得其豪放而未得其宛轉,然此非稼軒之咎,不善學者之咎也”。再以蘇辛并論:“蘇固超凡入圣,得其大者,為北宋之冠;辛亦體祖風騷,得其高者,為南渡之宗”。說詞學蘇辛“未易言也”,“蘇以曠代高賢,襟懷坦蕩,然苦不經意,每少完璧,千古之下,猶有微言;辛則瓌瑋莽蒼,郁樸雄奇,究亦不免粗率之病?!蹦敲淳烤谷绾螌W呢?“吾意以為,當有東坡、稼軒之心胸,而加以人工之研求,庶使無往不佳,無懈可擊,否則寧止鐵綽板銅將軍之誚也哉!”這一篇詞論,綜合提煉了前人評議蘇辛詞的觀點,著眼于兩家的胸襟個性,評價極高而又不諱言其不足之處,指明學蘇辛詞的正確方向,先有兩家之心胸,再加以藝術的磨煉,力求盡善盡美。這也是古人所說的“士當先器識而后文藝”,做人才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缺乏高貴的品格,藝術方面學得再像也只是獵其皮毛。正由于陳家慶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胸襟和清高貞介的品格,更有理論上的深刻認識,因而學蘇辛得其神骨,不為貌似之模擬?!侗滔骈w詞》中許多感喟興亡和憤慨日寇侵華的作品,融入沉雄悲壯的語句,但絕不粗率叫囂,更無鄙俚庸俗之氣,而是恰到好處地保持詞體之美。這與女詞人特有的靈心很有關系,在柔婉與剛健之間把握分寸,選取適當的語言表達情緒,細膩而不纖巧,朗暢而不浮滑,見天分亦見學力。例如《滿庭芳·晚步西復舟山》:


            零落紅深,荒涼淺碧,晚秋風物蕭條。夕陽影里,何處認前朝?凄惻寒山一角,登臨處、芳意都消。相將問,龍沙眼底,誰見霍驃姚?    魂銷疏林外,新愁幾許,又瘦蠻腰??撮L空雁陣,天外迢迢。報一聲歸去,奈他鄉(xiāng)、愁思難描。蒼茫處,黃泥小屋,絳蠟任高燒。


            詞寫晚步西復舟山的所見所感。開篇兩個四字句,對仗精工,色彩凄美,以下至“芳意都消”,寫晚秋黃昏時景物與感受,情調低沉。但接以“龍沙”兩句,轉為雄健,這是由眼前山勢聯想到漢代名將霍去病追擊匈奴到大漠以外,而當今抗戰(zhàn)已無此英雄。詞意悲憤而出以問句,情感仍然含蓄。下片進一步寫愁,“又瘦蠻腰”是女詞人語氣;“看長空”、“天外”則意境開闊?!皥笠宦暋敝T句又回到“愁思”,但結拍“黃泥”、“絳蠟”兩句寫到歸家的溫暖,詞境平添亮色,生活尚有希望,以上諸多愁緒一掃而空。全詞筆力宕折,含芬芳悱惻之思,有健拔高亮之句,剛與柔渾融一體。又如《水龍吟·中秋寄懷昭姊》:


            他鄉(xiāng)又值清秋,廣寒宮闕都依舊。羅衣乍試,晶簾初卷,晚飔微逗。祇有嫦娥,桂宮高倚,與誰廝守?問美人何處,西風搖落,些些意,君知否?    看取山河大地,又天涯愁來時候。聲高戍角,香分瑤席,聽殘更漏。霧濕云鬟,寒消玉臂,耐伊禁受。幸黃花無恙,籠煙浥露,也如人瘦。


            《水龍吟》詞調一般用于寫壯闊之景,抒慷慨之懷,稼軒喜填此調,多有名作。碧湘此詞首句即仿辛詞“楚天千里清秋”,但以下情景迥異:先寫自己在中秋之夜望月,“廣寒宮闕”、“羅衣”、“晶簾”諸句意境清絕,詞人胸襟之高朗,于斯可見。由此生發(fā)對月里嫦娥與人間美人之問,時逢佳節(jié)卻無人共訴寂寞之心,含思宛轉。下片換頭拓展詞境,目光轉向山河大地,“聲高戍角”點明因戰(zhàn)亂而愁,對方想必也是深夜不眠,“聽殘更漏”。以下接連化用杜甫《鄜州月夜》詩與李清照《醉花陰》詞,寄以溫柔憐惜之情,典雅渾厚。全詞清空一氣,有脈脈之愁卻不萎靡,有廣遠之境而不虛泛,其神味從東坡《水調歌頭》中秋詞脫化而來,不著痕跡,是為善學。


            《碧湘閣詞》大多色彩清麗,意境開闊,語句華美而絕不軟媚,于藻采中見骨力。近代大學者沈曾植在所著《菌閣瑣談》中極贊李清照詞:“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后者當許為知己”?!侗滔骈w詞》中正是有其“神駿”,原因在于善學蘇、辛,融豪氣于婉麗之中,形成剛柔兼濟的風格。吳梅批評晚清詞學吳文英的弊病:“近世學夢窗者,幾半天下,往往未擷精華,先蹈晦澀”(《蔡嵩云〈樂府指迷箋釋〉敘》)。因此他在《詞學通論·作法》中強調:“學稼軒,要于豪邁中見精致;學夢窗,要于縝密中求清空”?!?4〕碧湘之詞學蘇辛于豪邁中見精致,有夢窗的藻采卻無其晦澀,可謂深得乃師法乳。


            2)聲律在寬嚴之間


            劉毓盤、吳梅作詞都恪遵格律,吳梅對自己的要求更嚴:“長調澀體,如耆卿、清真、白石、夢窗諸家創(chuàng)調,概依四聲”(《霜崖詞錄自敘》)〔55〕?!侗滔骈w詞》在聲韻格律上同樣遵守,但不拘泥于四聲,有所變通。詞集中幾首作品,如《解連環(huán)·依清真韻寄懷馥姊》、《夜合花·晚香玉,和草窗茉莉韻》、《玉京秋·寄懷玲姊步草窗韻》、《瑞鶴仙·春郊和清真韻》、《龍山會·月夜寄懷伯兄漢元、仲兄壽元,步夢窗載酒雙清韻》、《曲游春·夜坐感事用草窗禁煙湖上薄游韻》、《西河·用美成金陵懷古韻》,筆者將清真、草窗、夢窗諸家原作對勘,碧湘次韻之作只依原作平仄,未守四聲;而且句中少數字平仄與原作不符。溯其原因,是民國詞壇在創(chuàng)作觀念上有所改變。晚清詞壇以朱祖謀為領袖的主流,作詞尊夢窗、重聲律;吳梅早年師事朱祖謀,兼以精研曲律與詞律,體驗深切,作詞自然對格律要求甚嚴。而一般詞人缺乏音律方面的專業(yè)修養(yǎng),填清真、夢窗、白石諸家澀調,悉依四聲,往往以律害意,以文掩情,走入窄徑。到民國期間,冒鶴亭、吳眉孫等撰文提出批評,龍榆生、夏承燾表示支持。夏氏認為作詞既不可“破詞體”即不遵格律,又不可“誣詞體”即死守四聲,遵守平仄即可,個別字句據詞意需要,格律可適當變通。這是一種折衷的辦法,得到大部分詞人的認可?!侗滔骈w詞》即如此,次清真、草窗、夢窗之韻只依原作平仄而不泥四聲,填僻調澀體不多;大部分作品為常見之調,諸如《水龍吟》、《木蘭花慢》、《八聲甘州》、《高陽臺》、《齊天樂》(即《臺城路》、《如此江山》)、《滿江紅》、《一萼紅》、《百字令》(即《念奴嬌》、《湘月》)、《水調歌頭》、《聲聲慢》、《滿庭芳》、《金縷曲》、《摸魚兒》、《望海潮》等。這些詞調在百字上下,句中許多字可平可仄,音節(jié)和諧、類似律詩的句子多而拗句少,適宜于表現寬廣的意境和多種風格,作者可馳騁才情,不必像作澀調那樣苦費心思,以律害意。不論作詩還是填詞,首重立意,藝術表現貴在真切自然,錘煉要不著痕跡;而碧湘天性本來就較為開朗,有英邁之氣,這也是填詞擇調的決定性因素??傊?,作四聲之澀調目的是保全詞樂失傳后僅存的文字格律,有聲韻方面的審美要求,流弊是拘束過多,不利于詞境的開拓。但像胡適那樣以白話為詞,全失高雅與含蓄之美,則不成其詞,是對傳統(tǒng)的毀壞。民國以來凡有成就的詞人皆維持詞體之美,作詞把握分寸,守律而不泥于律,行中正之道。碧湘用詞調在寬嚴之間,佳作甚多,堪為范例。


            3)詞風有似鹿潭


            徐永端女士為本書寫《后記》云:“母親常曰:‘于詞最愛東坡與稼軒,……晚年又喜誦張皋文詞,讀其《木蘭花慢·楊花》,每擊節(jié)嘆賞?!Y鹿潭詞母親似尤偏愛,吾見其誦《水云樓詞》有時聲淚俱下,亂離時代文人之沒落與傷悲令她感同身受;一邊又搖手謂余:‘不可學其人之頹喪與消沉。’”詞愛蘇、辛,前文已述;而張皋文(惠言)為常州詞派的開山祖,以比興寄托說詞,影響廣泛,劉毓盤、吳梅都從常州詞派汲取豐富的營養(yǎng),自然會傳其宗法到弟子, 輩。至于蔣鹿潭(春霖)的《水云樓詞》,則在常州詞派之外自成家數,造詣之高,清末及民國詞家普遍稱賞,《碧湘閣詞》亦頗受影響,宜加闡釋。


            劉毓盤《詞史》第十章“論清人詞至嘉、道而復盛”,評蔣詞云:“蔣春霖以常州人而從浙派,《水云樓詞》二卷,其言情之作,皆感事之篇也。唐宋名家,合為一手,詞至蔣氏,集大成矣?!薄?6〕吳梅對蔣詞同樣評價極高:“嘉慶以前,詞家大抵為其年、竹垞所牢籠,皋文、保緒標寄托為幟,不僅僅摩南宋之壘,隱與樊榭相敵,此清朝詞派之大概也。至鹿潭而盡掃葛藤,不傍門戶,獨以風雅為宗,蓋托體更較皋文、保緒高雅矣。詞中有鹿潭,可謂止境。譚仲修雖尊莊中白,陳亦峰亦崇揚之,究其所詣,尚不足與鹿潭相抗也。……鹿潭律度之細,既無與倫;文筆之佳,更為出類,而又雍容大雅,無搔頭弄姿之態(tài)。有清一代,以水云為冠,亦無愧色焉?!薄?7〕劉毓盤認為蔣春霖“以常州人而從浙派”,言下之意是詞學白石、玉田,風格清空醇雅;吳梅則認為蔣詞“不傍門戶,獨以風雅為宗”,成就超過常州詞派的張惠言、周濟以及譚獻、陳廷焯推崇的莊棫,堪稱有清一代詞的冠軍。劉、吳的觀點,必然引起弟子們的重視,唐圭璋就曾寫出《蔣鹿潭評傳》,于蔣詞大力表彰,發(fā)表于龍榆生主編的《詞學季刊》。不僅僅是劉、吳,民國以來詞學家諸如張爾田、冒廣生、沈軼劉、張伯駒、王易、夏承燾、周夢莊、龍榆生、朱庸齋、施蟄存、謝孝蘋等無不稱譽鹿潭詞〔58〕;女詞人丁寧、沈祖棻在抗戰(zhàn)期間作品皆明顯有《水云樓詞》風格。這是由于蔣春霖以一下層文士,在太平天國戰(zhàn)亂時期流轉兵間,詞中對社會現實有真切的反映,其身世之悲最能激發(fā)國難之際知識分子的共鳴;兼以蔣詞藝術精工,筆力深透,博采兩宋詞之長而又有獨到之處,內容與形式結合得頗為完美,因而得到后世詞壇的高度尊重。譚獻稱鹿潭“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為倚聲家杜老”〔59〕,正是就鹿潭的胸襟品格與詞藝之集大成綜合而言,詞學界雖有爭議,但大多肯定譚獻的論斷。至于極“左”時期以意識形態(tài)為標準貶抑鹿潭詞,不足以動搖其詞史地位。


            《碧湘閣詞》中若干作品頗近鹿潭詞,如《木蘭花慢·晚泊長江感賦》:


            泊長江晚霽,又煙水,送歸舲。正風過潮平,雨收云淡,日落山青。兩岸漁歌互唱,祇聲聲柔櫓蕩前汀。莫向江心弄影,魚龍驚起滄溟。    扣舷我欲喚湘靈。難與賦娉婷。嘆笛里關河,酒邊歲月,好夢誰醒?前朝故歡猶在,后庭花依舊隔江聽。遙指神京一發(fā),何人痛哭新亭?


            鹿潭同調詞《木蘭花慢·江行晚過北固山》可為比較:


            泊秦淮雨霽,又燈火,送歸船。正樹擁云昏,星垂野闊,暝色浮天。蘆邊夜潮驟起,暈波心月影蕩江圓。夢醒誰歌楚些,泠泠霜激哀絃。    嬋娟。不語對愁眠。往事恨難捐??疵闲?,蒼蒼北固,如此山川!鉤連更無鐵鎖,任排空、檣櫓自回旋。寂寞魚龍睡穩(wěn),傷心付與秋煙。


            錢仲聯先生言此詞“是傷時感事之作。事是詞中點睛之筆‘往事恨難捐’的往事,詞寫在鴉片戰(zhàn)爭結束以后,地是英侵略軍進攻南京先攻陷鎮(zhèn)江的地,秦淮、南徐、北固,交代得清楚。描寫的重心‘鉤連更無鐵鎖’二句,具體道出了這場戰(zhàn)爭的結局。因此,對魚龍睡穩(wěn)不顧國家命運者流,發(fā)出‘傷心付與秋煙’和‘如此山川’的哀嘆。這才是一篇悲壯的詞史”?!?0〕碧湘之詞發(fā)表于一九三四年十月出版的《詞學季刊》第二卷第一號,當時日寇正準備全面侵華,形勢與鹿潭所處鴉片戰(zhàn)爭后的時代類似。同樣是在江畔停船,詞的開篇幾句摹擬鹿潭之作。以下寫景有所變化,意境清遠空靈,不似蔣詞筆力之沉重,情感也不似蔣詞之凄楚,但“魚龍”句亦頗為矯健。下片“湘靈”句用典,從江景生發(fā)感慨,自然聯系當前時局,諷刺權貴不管國家安危,依舊醉生夢死;故都所在的華北即將淪陷,無人作新亭之哭,奮起救亡。詞的上片皆為鋪墊,重心在下片“好夢誰醒”諸句,與鹿潭詞有異曲同工之妙。全詞的章法和語句有學蔣詞的痕跡,但寫景抒情有女性柔婉的特點,主要是書生憂國的意識與鹿潭一脈相承,風貌相似而又有不似,即為佳作。


            碧湘《高陽臺·新歷除日》下片云:“明朝道是新年好,祇風欺凍雀,雪壓寒林。那有春風,任他芳訊沉沉。胡塵滿眼沙場淚,望玉關烽火驚心。恨難禁,半壁江南,何處登臨?”鹿潭詞《一萼紅》詠梅云:“……漫惆悵、天寒袖薄,喚玉笛、吹怨入空林。烽火連江,河山滿眼,那處登臨?……冷雨宮垣,斜陽喬木,還聽笳鼓沉沉。”雖然詞調不同但所用韻部同,都是由雪后凄涼之景引發(fā)對時局的深憂,前引碧湘許多詞句皆如此?!端茦窃~》多寫江關飄泊之感,擅于描繪水鄉(xiāng)風物,時有歸隱之思,如《一萼紅》下片云:“此地誰知魏晉,笑估帆來去,空憶桃源。綠剪葵根,紅馀稻粒,秋到還憶家山”;《滿庭芳》云“愁予,空自把鄉(xiāng)心寄雁,泛宅依鳧。任相逢一笑,不是吾廬”?!侗滔骈w詞》中亦有類似感受:“行到柴門犬吠,似武陵漁父,仙境尋幽。……卻恨斜陽一抹,易惹人愁”(《一萼紅·休沐日與云間諸生郊游》);“凝眸。蘆荻掩汀洲。……悠悠水鄉(xiāng)縹緲,便綠簑青笠足勾留。更羨漁娃笑語,渾忘魏晉春秋”(《木蘭花慢·石門湖秋泛》);“畫里溪山好,煙水豁吟眸?!瓗滋幒▲D渚,正好浮家泛宅,來往任扁舟。留得仙源在,可許我同游”(《水調歌頭·叔華姊索題所臨夏珪〈溪山無恙圖〉》)。這是因為生活在亂世中的知識分子希望有一片清寧之處,使憔悴不堪的身心得以棲息,故而觸景生情,不謀而合。也是由于女詞人同情鹿潭的遭遇,平日讀其詞極熟,即使無意模仿,下筆即具其神貌。但碧湘前半生畢竟較鹿潭遠為幸運,有知音夫婿與之同甘共苦;因而詞境較鹿潭開朗,不似鹿潭那樣沈哀入骨,瀕于絕望;說“不可學其人之頹喪與消沉”,在詞中融入積極因素,有力自振拔的意志。由此看來,前人所謂“窮愁之語易工,歡愉之意難好”,確有道理,惟有遭遇悲慘,作品方能分外感人。而修辭立誠,情感貴在真切,不能作偽;藝術方面師法前賢,歸根結底要表現自家個性?!侗滔骈w詞》或學蘇辛或學鹿潭,相似中有不似,正是其獨到之處。


            以上對《碧湘閣詞》的思想品格與藝術風貌作了多方面的闡析,以下作一小結。民國期間女詞人卓有成就者甚多,諸如呂碧城、湯國梨、劉蘅、張默君、陳小翠、丁寧、李祁、沈祖棻、周煉霞、張荃、張紉詩、張珍懷、王筱婧等,因社會發(fā)展之故,現代女詞人思想之自由、視野之開闊遠勝于古代女性,作品遂能平睨鬚眉,紛呈異彩。而詞之為體,要眇宜修,適于表現女性委婉的情思、芬芳的氣息,適當融入豪邁英爽的成分,詞風更具剛柔兼濟的美感。陳家慶女士天性聰慧,人品高潔,從名師受業(yè),博采英華,胸襟開闊,為詞雄秀兼擅,在同輩女詞人中自樹一幟,足為后世風范。其詩文成就雖不及詞,但亦斐然可觀,非凡手可及。部分作品燬于劫火,頗有遺憾,存留者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其價值彌為珍貴,有待學界深入研究。


        〔四〕《黃山攬勝集》:聯珠織錦,山水增輝


            《黃山攬勝集》是徐陳夫婦的合著,融游記與詩詞為一體,蔚為壯觀。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一日,徐陳從安慶乘船到蕪湖,轉乘汽車沿蕪屯公路經宣城、績溪、歙縣到黃山湯口,十五日聯袂登山,在山中居十馀日,遍覽名勝。至七月二十六日,家慶女士赴杭州轉上海探視其姊,徐先生送之下山,只身游覽山下風景。于八月六日經芙蓉嶺,游五龍?zhí)?,登獅子嶺觀西海門,八月七日再上光明頂,重登天都峰,返桃源村,歸居士林。住至十八日下山,乘車抵太平暫住,仍然尋幽訪勝。二十四日從太平至貴池,二十五日乘船回安慶,往返共四十二日。徐先生將游山經歷寫成游記,得古近體詩四十七首,夫人家慶作詞二十五闋,穿插于游記之中,如明珠顆顆鑲于織錦,流光溢彩。宋代以后黃山奇景漸為世人所知,數百年來游客無數,今日更是揚名世界,登山者多有詩詞名家,但像徐陳這樣文采風流的夫婦專為黃山寫下大量詩詞并為之作長篇游記,可謂絕無僅有。開篇小序說明游記寫作的緣起與本旨:“予以暑期之暇,挈婦為黃山之游。婦曰:‘天都紫府,東南奧區(qū),宜紀游蹤,為山靈壽’?!處X丹崖,會心不遠;白云紫岫,即意已仙。雖霞客之游,芳躅已渺;而康樂之詠,雅調方賡。況乎世塞山通,繄古所志。虞夏有忽徂之日,煙霞無板蕩之秋。吾其隱乎,世亂深已”。游覽名山大川并賦詩作文,是繼承謝靈運、徐霞客等前賢的傳統(tǒng)。人類社會即使有堯舜禹那樣的圣明君主,也會逝去;而戰(zhàn)爭動亂,未能改變大的自然美好風光的存在。面對災難深重的亂世,還是到山里面隱居吧!寥寥數言,寄托了深沉的悲慨,表明詩人對回歸自然的向往。


            游記用簡煉而明暢的文言逐日紀述游蹤,重點描繪黃山氣象萬千的風光名勝。在徐先生生花彩筆之下,展開一幅幅美不勝收的畫卷,天都峰、文殊院、蓮花峰、光明頂、獅子林、始信峰、散花塢、九龍瀑、人字瀑、五龍?zhí)丁⑽骱iT等諸多景區(qū),包括奇松怪石,云海流泉,無不寫得精彩百出。文中的景物描寫,宏觀與微觀相結合,刻畫各類景物的聲光形色,淋漓盡致,生動傳神,字里行間飽含詩人的情感,充分表現了文言文精煉優(yōu)雅的魅力。如此筆奪造化的大塊文章,堪稱山水游記中的珍品,讀者細閱可知,本文以主要篇幅討論詩詞,不一一引述了。


            穿插在游記之中的徐詩陳詞,雖處處緊扣登山所觀之景,但畢竟與寫實的文章不同,著重在于抒發(fā)情感,營造意境。徐陳游黃山時正當盛年,才思艷發(fā),在暫離塵世煩囂之后飽覽名山之美,心靈充滿愉悅。徐先生口占絕句云:“云封壁立萬尋孤,鳥徑羊腸百道紆。今日不殊龍背客,手攜仙侶上天都”;家慶登蓮花峰作《望江南》云:“蓮峰好,攜手一登臨。說與山靈應更羨,玉臺夫婿是徐陵。彩筆共題襟?!狈驄D皆為同游而自豪,互相贊美,因此陳聲聰先生撰文說“想見其風流勝賞,如天外劉樊矣”。〔61〕兩家之佳作頗多,分錄數首:


            我本大羅仙舊侶。籍列蓬壺,猶記釣鰲去。曾入廣寒攀桂府。幾番竊聽霓裳譜。    今日行經靈誥處。蕊榜高懸,姓字猶留否?回首高寒憐玉宇。翠微小立渾無語?!惣覒c《蝶戀花·仙人榜》


            “仙人榜”是黃山丞相源下懸崖之名,上刻三字。詞人由此生發(fā)想像,說自己本來就是“大羅仙侶”,前生曾到海上神山釣鰲,并游覽廣寒宮。今天從仙靈張榜之處經過,不知上面是否留下姓名。通篇思致奇幻,結二句惆悵之情,溢于言外,極見風神。


            憑肩笑語,漫尋芳幽徑,秋水寒潭照雙影。喜蘭襟清泚,蕙帶飄蕭,還又是、舊日酒懷詩鬢。    一聲長嘯處,驚起蒼龍,來向空山聽高詠。小坐共忘機,碧樹愔愔,好占取松陰蕙磴。問賃廡伯鸞待何時,便五噫歌成,可能偕隱?——陳家慶《洞仙歌·題所攝像片》


            東漢高士梁鴻字伯鸞,家貧好學,不求仕進。娶妻孟光,偕隱于霸陵山中,以耕織為業(yè)。因事過洛陽,見帝都宮闕雄峻豪華,人民服役勞苦,作《五噫之歌》:“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闕崔嵬兮,噫!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漢章帝聞之不悅,下令搜捕,梁鴻改名換姓,避于齊魯。后到吳地,依友人皋伯通,居廡下。為人舂米,既歸來,孟光為之備食,舉案齊眉。事載《后漢書》本傳。家慶此詞題夫婦合影,上片風韻飄逸,下片換頭數句意境雄奇,篇末數句化用梁鴻典故,切合夫婿憤于國事、崇尚氣節(jié)的品格。結拍以問句表達與夫婿偕隱山中的期望,深含互敬互愛之情,格高味永。


            桃花溪畔銀濤冷。看洛水驚鴻留影。千巖萬壑雪飛來,正潭上殊流玉迸。   鉛華凈洗馀嬌暈。只約略遠山難認。橫波無奈使人愁,卻颺下一天風韻?!惣覒c《步蟾宮·觀夷女裸泳》


            “夷女”,外國女子,黃山當時已有國際游客。此詞題材新穎,上片寫桃花溪幽美的環(huán)境;下片以素描之筆,勾勒泳者橫波流媚的嬌柔形象,生動傳神。澄宇先生亦有詩云:“蠻花入水勝芙蓉,寒碧香生暖更溶。乍展春云成四溢,龍?zhí)墩媾c浴嬌龍”,以大筆寫小品,不及陳詞之精彩。


            徐先生的黃山詩,五七言古風與律詩絕句各體俱備,與陳詞相較,另擅勝場:


            天都回望擁云堆,誰信親攀日坐來。峭壁危從千仞墮,晴巒遙自九霄開。翠微紫玉煙霞地,丹井玄珠濟勝材。御氣排空吾已慣,不須清淺問蓬萊?!短於挤濉?


            氣象雄渾,音節(jié)高亮,這是典型的盛唐律詩格調。


            蓮華峰,出冥杳,一徑才能通飛鳥。蜀道難于上青天,我今直出青天表。青天之外更何有,造化神工丹青手。眼底太空一片云,飛來忽傍懸崖走。須臾奔騰莽六合,咫尺不辨無前后。倏爾云從高空墮,雷轉天驚石欲破。眼前兀硉起孤峰,絕頂天都擁危舵。峰底縱橫百丈練,秋水春波彈指見。真成萬里海茫茫,茫茫海天惟一線。遠嶺遙峰幾點青,回蕩波光浮海面。鰲身一抹映天黑,鯨波萬頃蕩溟渤。懷山襄陵此浩然,島嶼微茫出還沒。我欲跨海無長虹,遙看彼岸心兀兀。銀海滾滾潮聲急,中有蛟龍日夜泣。須臾倒海復排山,巨浪翻空百道環(huán)。危坐直成孤舟勢,置身絕海復何計。吁嗟虛空俄頃改,何況翻騰變幻之云海。周回一望總茫然,真擬乘槎到日邊。風卷云馳空復盡,晴嵐依舊滿長天?!渡徎ǚ蹇丛坪!?


            詩寫云海從勃興到散盡的變化過程,詩人的心情也從驚訝、緊張駭怕到豁然開朗,韻腳靈活轉換,筆力雄勁奔放。寫實景而發(fā)揮想象,亦真亦幻,境界極為壯闊,近似李太白七言古風的寫法。


            怪松之形不可摹,把筆試作怪松歌。蒼龍偃蹇復盤陀,歲久年深鐵色多。托根石腹罨翠蘿,須短骨瘦勁枝柯??M青練紫糾蜂窠,拔地一石飛來俄。或如翠蓋擎碧荷,或如越女舞纻羅。或如虹霓刺天過,或如孤島窮崖堶。或如鳳翥捎天河,或如魯陽挽斜戈。或卓千尋之峭坡,或度絕壑曳紺螺。若俯若仰若振紽,如亢如墜如旋磨。坐觀奇姿手交搓,千形萬態(tài)口難哦。霜皮黛色隱巖阿。遺世佳人此同科。郁郁云垂翠袖沱,棱棱骨立生坎軻。輪囷謂取大匠訶,不遵繩墨養(yǎng)天和。誰知亦充近玩頗,移入盆盎投塵窩。葉公好龍賞已訛,世俗責難不須苛。靈山咫尺畏蹉跎,繆詡古斡充籬蘿。坐令小人貪顏酡,攫取日日窮崖嶓。儻無奇險絕攀摩,蠖屈龍伸奈爾何?寄語庸奴休相挼,名材詎肯伍凡莎?——《怪松歌》


            這首七古是句句押韻、一韻到底的柏梁體,寫作有相當的難度。詩中描繪黃山松種種奇形怪狀,連用八句“或如”,借鑒了韓愈《南山》的博喻手法,怪松之形神躍然紙上;而詩句音節(jié)拗峭,與怪松的品性相合?!八ぁ敝痢疤旌汀敝T句,將怪松比作遺世山居的佳人,有其自由的天性,“不遵繩墨”。以下說世間俗人將怪松移為盆景,當作玩賞之物;貪利的小人經常到山里尋找挖掘,不知愛惜。詩人深有感慨:卓犖不凡的人材豈肯與庸奴為伍?詩中寄意,與龔自珍《病梅館記》類似,諷刺世俗社會對奇才異能之士的扭曲摧殘,這就不是一般的寫景狀物。又如五古寫枯松之篇末數句云:“憶昔未憔悴,滴翠而縈青。拏云知幾歲,何年謝菁英?于今成槁木,死猶抱堅貞”,卒章顯志,是詩人風骨的寫照。


            其他作品,諸如《老人峰詩》、《天都看云歌》、《夢象臺》、《漏光峽》、《煉丹臺》、《光明頂》、《水晶井》、《散花塢》、《擾亂松》、《始信峰》、《芙蓉峰》、《寶塔峰》、《西海門觀落日歌》、《日華歌》等,或長篇或短制,連同夫人類似題材之詞多首,共寫黃山勝景,寄其高情逸志,與紀游之文交相輝映,奇采紛呈??傊?,《黃山攬勝集》展現祖國山河之無窮壯美與詩人詞家追求真善美的心靈世界,是現代文學園地沉埋已久的一塊寶玉,理當引起研究者的珍視。


        〔注〕


            〔1〕徐英《詩法通微·自序》,汪茂榮點校,黃山書社二○一一年三月版。
            〔2〕《詩法通微·詩體雜述》,三頁。
            〔3〕〔4〕鐘泰《莊子發(fā)微》,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二年四月版,六三三頁。
            〔5〕《詩法通微》二—三頁。
            〔6〕錢仲聯《夢苕庵詩話》,張寅彭主編《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上海書店出版社二○○二年十二月版,二九五—二九六頁。
            〔7〕吳宓《空軒詩話》,張寅彭主編《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五十五—五十六頁。
            〔8〕關于蔣宋婚事,參看王曉華、張慶軍主編《多棱鏡下的蔣介石》,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一月版。楊天石《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山西人民出版社,二○○八年五月版。
            〔9〕吳宓《空軒詩話》,張寅彭主編《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五十六頁。
            〔10〕衡陽之戰(zhàn),參看西爾梟《三百八十萬軍人之死》第十六章。民族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九月版。李繼鋒《從沉淪到榮光——抗日戰(zhàn)爭全紀錄》,遠方出版社,二○○八年七月版。
            〔11〕《棕槐室詩序》,油印本。
            〔12〕《詩法通微·詩體雜述》,三頁。
            〔13〕〔14〕〔15〕〔16〕〔17〕〔18〕〔19〕〔20〕〔21〕〔22〕〔23〕〔24〕《詩法通微》二頁、六十三頁、六十四頁、六十八頁、七十頁、八十八頁、八十九頁、一百頁、一八四頁、二二九頁、二六三頁。
            〔25〕《詩法通微》三十八頁。
            〔26〕《詩法通微》三十九頁。
            〔27〕《詩法通微》三十九頁。
            〔28〕《詩法通微》三十九頁。
            〔29〕《詩法通微》四十五頁。
            〔30〕《詩法通微》三十三頁。
            〔31〕《詩法通微·自序》,一頁。
            〔32〕《詩法通微·陳序》,一頁。
            〔33〕《夢苕庵詩話》,張寅彭主編《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二九五頁。
            〔34〕《詩法通微》,二十七頁。
            〔35〕《詩法通微》,二十八頁。
            〔36〕《詩法通微》,九十九頁—一百頁。
            〔37〕錢仲聯《夢苕庵論集》,中華書局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版,五三三—五三八頁。
            〔38〕錢鍾書《談藝錄》,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九月版,一七二頁。
            〔39〕《詩法通微》,二七○頁。
            〔40〕《夢苕庵詩話》,《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二九五頁。
            〔41〕《詩法通微》,四十四頁。
            〔42〕《詩法通微》,三十六頁。
            〔43〕《詩法通微》,一○五頁。
            〔44〕《詩法通微》,六十七頁。
            〔45〕《詩法通微》,一五七頁。
            〔46〕《詩法通微·陳序》,一頁—二頁。
            〔47〕《詩法通微》,一四八頁。
            〔48〕劉毓盤《詞史》,沙先一《導讀》,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一年十二月版,一至十八頁有關評述。
            〔49〕鄧喬彬《吳梅研究·吳梅的生平及為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年八月版,一至十九頁及該書各章有關評述。
            〔50〕《吳梅研究》,十—十二頁。
            〔51〕劉毓盤《詞史·結論》,一九○頁。
            〔52〕查猛濟《劉子庚先生的詞學》,龍榆生主編《詞學季刊》第一卷第三號,四十三—四十五頁。
            〔53〕《吳梅研究》,一九五—一九六頁。
            〔54〕《吳梅研究》,一七三頁。
            〔55〕《吳梅研究》,二一○頁。
            〔53〕《詞史》,一八七頁。
            〔57〕吳梅《詞學通論》,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二年版,一七七頁。
            〔58〕參觀劉勇剛《水云樓詞箋注》附錄三《集評》,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一年十月版,三四○—三六二頁。
            〔59〕譚獻《復堂詞話》,《水云樓詞箋注》附錄三《集評》,三四四頁。
            〔60〕錢仲聯《清詞三百首》,岳麓書社一九九二年一月版,二五六頁。
            〔61〕陳聲聰《填詞要略及詞評四篇》,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八月版,九十八頁。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站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