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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朝暉作者簡介:方朝暉,男,西元一九六五年生,安徽樅陽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著有《“中學”與“西學”——重新解讀現(xiàn)代中國學術史》《春秋左傳人物譜》《儒家修身九講》《學統(tǒng)的迷統(tǒng)與再造》《文明的毀滅與新生》《“三綱”與秩序重建》《為“三綱”正名》《性善論新探》《何以經(jīng)世:儒家治道及其現(xiàn)代意義》等。 |
當下中國最緊迫的任務是文明重建
作者:方朝暉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共識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五月初二日己未
耶穌2016年6月6日
嘉賓簡介:方朝暉,安徽樅陽縣人,哲學博士,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暨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曾赴美國哈佛大學進修,擔任韓國首爾大學、臺灣佛光大學等??妥淌?,專攻領域為中國思想史。
采訪:袁訓會、王淇
以下系采訪全文:
袁訓會:應該講,從1990年代以來,執(zhí)政者就開始逐步重視國學,也一直提倡復興傳統(tǒng)文化,但是國學作為一種存在,在現(xiàn)實層面卻比較尷尬,現(xiàn)在一講到國學很多人就會想到于丹講的那種雞湯式國學,影響很大;再就是很瘋狂的,主張要恢復跪拜等各種禮儀之類的國學。
但顯然在今天這樣一個現(xiàn)在中國人普遍接受西方化生活方式,如果國學不能從各個層面和現(xiàn)代性做一個打通,這種尷尬境地恐怕還會繼續(xù)保持。
只有國學研究者自身加強修行國學才不至粗俗化
方朝暉:你講的確實是很現(xiàn)實的一個問題,國學發(fā)展到今天,確實應當好好思考和反省這個問題,因為如果從事國學研究的這些人自己不能正確面對這些問題,還是被民族主義繼續(xù)被綁架下去的話,國學研究很難真正有意義。
我想首先要從宏觀或者歷史角度來看,1990年代國學興起以來,時間只有20多年,也不是很長,在一個比較短的時間內,經(jīng)過文革那樣的傷殘以后出現(xiàn)一些不健康的東西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另一方面來講,從事國學研究的人要有一種反省意識?,F(xiàn)在國學的尷尬局面很大程度上是從事國學的這些人本身有關系,他們自己在精神世界方面,在靈魂深處究竟達到什么樣的狀態(tài),達到什么樣的境界,是決定國學將來能不能走出目前困境的最主要的原因。
我覺得這里有兩個東西對國學的健康發(fā)展很重要。第一,從內的角度來講,國學研究者自身在精神上信仰方面達到什么程度。古人沒有一個抽象的國學概念,他們是儒家、道家或佛家,而核心都是以修行為基礎。國學本身是修行的學問。修行就意味著不是成天到晚拿本書去上課、去著書立說,去發(fā)論文,或講理論。國學最重要的東西是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反省、自我面對,包括靜坐、自省、待人、接物等等。古人看一個人有沒有學問,首先看的是你和家人、領導、朋友、親戚等的關系怎么處理的,這些都是日常生活當中非常具體的東西。為此需要修行。
但是令人遺憾的是,以修行為基礎的國學,在今天尤其在儒學圈子里還很不夠。也許可以說道家和佛教還保持了修行傳統(tǒng)。搞儒家的人現(xiàn)在主要都是大學或者教育體制、科研機構里的老師,這些老師所在機構的任務是做研究,從事知識化生產(chǎn)。今天很多從事國學研究非常優(yōu)秀的學者,都沒有辦法擺脫今天科研制度和教育體制所加給他的科研任務、教學任務和出版任務,即使他情感上認同國學,甚至自稱自己就是一個儒者、儒生或儒家,也沒有辦法像古人那樣完全以修行為主。也就是說,這些人在日常生活當中沒有錘煉出一套真正有效的修行程序和方法。
我有時候想,我們也許應該通過重建書院等一類道場的方式,以修行為主,在修行基礎上教書育人,直接把主要任務回到自我修煉上去,修煉到什么樣的程度能夠決定我們自身達到什么樣的境界,而且決定我們最終建立什么樣的信仰。否則的話我們就會和這個時代一樣的浮躁,沒辦法真正認識自己心靈的誤區(qū),從而容易把國學粗俗化,僅憑自己的一些概念式理解來倡導國學。
從事國學研究一定要跳出國學看國學、跳出中國看中國
方朝暉:第二,從事國學研究的人一定要能夠跳出國學看國學、跳出中國看中國。這也就是所謂全球視野。知識面很窄,知識結構封閉,就沒辦法真正理解其他文化的優(yōu)秀和長處。好比我是一朵美麗的蘭花,原先以為全世界所有的美麗都集中在我身上。但走出去我看到了世上還有那么多美麗的花兒,各有特色,競顯芬芳,甚至比我更美麗。但是,欣賞別的花兒,并不等于放棄自我,我的任務是以自我為本位吸收別人、最終成就自我。
如果我完全放棄自我,硬要把自己培養(yǎng)成桃花或杏花,我也就死亡了。把中國文化定位成世界文化花園中的一朵,欣賞別人而不喪失自我,這才是我們應有的正確態(tài)度。我給外國留學生上課時,學生來自于全世界幾十個國家,面對他們,你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很多優(yōu)點,比如守信用,嚴謹,嚴密等等。這都是從他們自身的傳統(tǒng)中塑造出來的,不是中華傳統(tǒng)塑造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半點中國文化中心主義情結,或者以吹捧中國文化多么偉大神奇為主旨,就沒辦法把課上好,不可能讓學生真正滿意。只有以一種完全開放的心靈和他們進行對話,不預設任何前提,才能形成良好的互動,最后你可能會發(fā)現(xiàn)與哪個國家的人交流都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我講這個例子想說明,今天我們已經(jīng)生活在一個萬國時代,而不是帝國時代,每個文化當中都有很多優(yōu)秀的傳統(tǒng)需要我們去尊重。人最大的局限性就是難以突破長期以來所逐漸形成的世界觀、文化觀。長期浸染在自己民族傳統(tǒng)自身,只看到它的優(yōu)點,就沒有辦法真正理解人家文化的優(yōu)點。一個人的過去包括他的經(jīng)歷、教育、知識結構等,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以及對其他文化的心態(tài)。
比如我認識的很多西方漢學家,至少通三門以上的外語,日文、漢語加上自己的語言,同時可能還會學德語、法語或者希臘語、拉丁語。這些人學生階段就要掌握這么多的外語,否則就沒辦法畢業(yè)。博士論文要參考大量的日文或中文文獻。他們的知識結構,以及對其他文化的參與和理解程度,都比沒有這種訓練的人強得多。而在中國,這方面的要求就松多了。從事國學研究的學生未必需要掌握那么多外語。知識視野的限制導致對其他文化的優(yōu)點和成就缺乏發(fā)自內心的認同。
神化、絕對化國學是內心脆弱的表現(xiàn)
方朝暉:另一方面,由于儒學是治國平天下的學問,如果從事儒學的人對西方哲學、政治學、社會學、法學等現(xiàn)代學科的知識缺乏深度了解,也很難談什么“治國平天下”。我以前的專業(yè)是西方哲學,對這個問題有特別強烈的感受。如今大家對西方文化、外來文化也抱著多學習、多了解的心態(tài),但是只有真正理解其他文化的魅力和內在活力,對外來文明的永恒意義和不朽價值有深刻和清醒的體驗,才能真正拓寬我們的視野。
回到你剛才所講的問題,現(xiàn)代人生活方式上已經(jīng)高度西方化了,或者在全球化的浪潮里已經(jīng)趨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掌握了更多的其他學科或文化,就能以一種更加被全世界人接受的方法來闡述國學。如果你沒有真正理解人家文化的優(yōu)點,就無法以一種合乎現(xiàn)代人生活方式的語言來闡釋,很容易給別人以原教旨主義的錯誤印象。在這種情況下,你也很容易日益陶醉于自說自話,不斷地把你所講的道道神化、絕對化,仿佛只有把國學塑造得無比偉大和崇高,才能抵抗別人的懷疑。這其實是內心深處非常脆弱的表現(xiàn),打腫臉充胖子。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學國學或者儒學今天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怎么樣以現(xiàn)代人能夠接受的語言,包括怎么樣利用現(xiàn)代其他學科的知識和資源,結合現(xiàn)代人生活方式來真正激活它。從這個角度說,于丹那種心靈雞湯式的做法還是有意義的,至少比象牙塔里純粹學究式的研究更加靈活,以一種更加喜聞樂見的方式表達對古人思想的理解,比起完全原教旨主義的自吹自擂、自說自話也好一點。當然,那種淺薄或歪曲、刻意迎合大家趣味的國學是要不得的。
相比國學研究者江湖術士更能滿足百姓的心理需求
袁訓會:通過您剛才的講解,實際上真正地理解國學,對知識和修行的要求都很高,剛才沒說,現(xiàn)實中國學還有一種尷尬,那就是各種各樣的國學收費課程大受歡迎,而且費用也不低,國學在很多人那兒似乎成了一門生意。
方朝暉:現(xiàn)在整個國學是泥沙俱下,精蕪并存。國人對國學的渴望,我覺得應該一分為二來看待,一方面有些人在國學當中確實感覺到古人有些做人處世的方式方法、管理智慧、修養(yǎng)格言有道理,希望從事國學的人能夠給他們一些教益。畢竟是信仰荒蕪,精神貧乏,特別是在已經(jīng)有了錢,物質生活條件得到了充分保障的情況下,希望在精神上能夠得到一些滋養(yǎng),欲望的過度膨脹最終也沒有給自己帶來內心深處的安逸和幸福。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社會在推動國學方面有時候比專家、知識分子、學院派作用更大。
但是另一方面,正因為是社會推動的,就很難保證不出現(xiàn)渣滓。中國人自古以來有一種信神信鬼的傳統(tǒng),希望得到庇佑,相信算命、八卦,通過這種方式給自己帶來某種好處。有一些人自己掙了錢,得到一些東西以后生怕丟掉和失去,有一種不安全感,希望從神靈那兒找到保障。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從事國學研究的人迎合大眾趣味,開始裝神弄鬼。很多人講八卦算命,自己并不懂多少,更重要的是自己都不信,但因為能掙錢,就開始做起來,結果烏煙瘴氣,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
袁訓會:有的時候學者不夠用,空白區(qū)就出現(xiàn)了很多江湖術士。
方朝暉:恰恰是江湖術士比學者更加大行其道,因為他們非常精通和掌握百姓心理,及時滿足他們的心理需求。我曾經(jīng)看到有一些江湖騙子,一點學問都沒有,但是號稱能夠算命,講一堂課就好幾萬。
我主張發(fā)古人之意而不是發(fā)古人之形式
王淇:不知道老師您怎么看改造古禮來實現(xiàn)對現(xiàn)代生活的規(guī)范?
方朝暉:我主張發(fā)古人之意而不是發(fā)古人之形式。我身邊很多愛好國學的朋友都在穿漢服或唐裝,非常好看,我從不反對。但我基本上不穿漢服或者唐裝,也可能是因為迄今為止沒找到穿得讓我滿意的。但是我想說明,我不需要通過穿不穿漢服或唐裝的方式把自己和其他的現(xiàn)代人區(qū)別開來。國學是為了讓現(xiàn)代人生活得更好,而不是讓現(xiàn)代人變成古代人。當然,也許將來有一天我能找到適合于我的漢服或唐裝,那時我也可能接受,但我大概也不會天天穿,到處穿,因為我不希望把我和我的聽眾區(qū)別開來。
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是多樣化的,你不可能用一個格式固定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漢服或唐裝誠然很美,但不等于可以替代其他一切形式的服裝,也不等于除此之外人們不當選擇多種風格的服裝。
如何為陌生人設計新禮是時代任務
方朝暉:我本人對禮學缺乏專門、深入研究,但我深信禮是訓練怎么待人接物的一種規(guī)矩,從小接受這種訓練,在行為方式上會有所區(qū)別。禮應該讓人更加自律,更懂得尊重人,否則不能說懂禮。從這個角度說,深入研習古禮,把古禮的精神吃透,也許可以返本開新,研制新禮。但是另一方面,今天的環(huán)境與古代也有區(qū)別,完全靠古禮是否能能夠解決當下中國人的無禮現(xiàn)象也是個問題。因為古禮主要調節(jié)的是熟人之間的關系,而今天中國人的無禮,主要表現(xiàn)在陌生人居多的公共場合,比如坐公交車、擠地鐵、過馬路、公共服務場所等地。
現(xiàn)代社會和古代社會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陌生人之間的往來大幅增加。古代人聚族而居,在家族地盤里,有時商店、學校、醫(yī)院、集市等五臟俱全。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行禮主要在熟人之間。你仔細分析儒家講的禮,如冠、婚、喪、祭、鄉(xiāng)飲酒、射等禮儀,都是在熟人之間甚至親人之間行禮。朝、聘、饗、燕之禮也通常在熟人、或可能變成熟人的人之間進行。盡管古禮中也有為陌生人關系而作的,但其大部分內容似乎是適用于熟人的。
然而現(xiàn)代人則主要生活在充滿了陌生人的城市里。對陌生人的冷漠就表現(xiàn)在公共場合,反正你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在公交車上相遇,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了,傷害到你我心里不會愧疚。所以每個人都以自我為先,爭先恐后地爭奪。由于中國文化的“差序格局”,中國人對于與己沒有關系的人容易冷漠。
因此,我覺得今天禮學遇到了嚴峻的挑戰(zhàn)。在恢復古禮的同時恐怕還要研制新禮。比如說,我有時想,能不能首先為陌生人設計一些禮。比如汽車司機之間怎么以禮相待。有時候高速公路上長達幾公里甚至幾十公里堵著,就是因為前面兩個人之間很小的摩擦,把成千上萬輛車子都堵在后面。前面兩個人沒有半點愧疚,只知道爭誰的責任更大,完全不考慮影響了幾千人,因為對陌生人覺得無所謂。所以能不能把汽車司機之間的行為規(guī)范確立起來。
再比如排隊。中國人喜歡插隊。有個學生從法國留學回來告訴我說,他堅持像在法國那樣的守規(guī)矩排隊,結果每次都是排到最后一個,實際上他排到最后往往都沒人了。感覺在中國誰要守禮就只有死路一條。這種情況怎么改,要有一部分人開始做起,影響整個社會風氣改變。中國是社會風氣決定一切,社會風氣力量最大??梢越梃b臺灣的例子,最早臺灣人和大陸人一樣亂丟垃圾,但是一些宗教組織帶頭從小處做起,搞垃圾分類和定點投放,通過媒體放大宣傳和社會各界反響以后,在整個臺灣形成了習慣風尚,對環(huán)境治理產(chǎn)生了很好的作用。我覺得提倡公德比重建古禮效果要大一些。所以禮制的重建也要與時俱進。
當然,上述想法是否可行有待檢驗。也許禮學專家更有資格發(fā)言。
一個民族的意識形態(tài)是歷史形成的而不是人造出來的
袁訓會:現(xiàn)在也有不少
研究者主張用國學或者說傳統(tǒng)文化來重構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我不知道您在這一塊有沒有一些相應的思考?
方朝暉:今天從任何既有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來確立重構意識形態(tài)的做法,可能都不會被人們廣泛認可。因為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人已經(jīng)看慣了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tài)之爭,他們?yōu)楦鞣N意識形態(tài)之爭付出的代價太慘重了。換言之,今天打著某種意識形態(tài)旗號的人,無論如何能言善辯,如果一開始就從某種既有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出發(fā),而不是從人性的普遍公理和文化的本質特征出發(fā),恐怕都不會有出路。因此如果我們拋棄一定要從儒、道、釋、耶之中,從左、中、右以及各種主義中選一個的思維定式,從超越一切意識形態(tài)框框的、全體人共同接受的公理的角度來尋找中國未來意識形態(tài),也許會有更大的收獲。
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民族的意識形態(tài)是歷史形成的而不是人造出來的。比如我們都知道從宋明理學在長達六、七百年間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成功案例,但可能較少知道從唐代以來有多少人為儒學復興作出了巨大努力。按照包弼德的看法,從初唐四杰到唐宋古文運動,從宋初大儒到北宋五子,從王學、洛學和蜀學的斗爭到道學的興起,從朱子的集大成至元初理學登上統(tǒng)治地位,這期間有將近七百年的漫長發(fā)展演變過程。因此,我覺得我們不要著急,但是當然這不是說意識形態(tài)不需要人為建構,而是說我們需要分析時代歷史發(fā)展的趨勢,然而再加判斷不遲。
在我看來,如果要為中國建構意識形態(tài),不妨先探索一下如下幾個問題,比如什么能成為今天中國人的最高價值、一切價值之源?戰(zhàn)國人提出過“道”,宋人曾提出過“天理”,今天我們能提出什么?其次,什么能成為今天中國人普遍接受、確實對社會進步和文明發(fā)展有積極引領意義的最基本的價值觀?比如,你如果不喜歡十八大所提出的那二十四個字,你能提出什么替代品?可不可以說就是公平、正義呢?再次,什么是中國社會有效的權威和制度模式?我們能否真正借鑒現(xiàn)代社會科學方法開展研究,作出有意義的說明?
中國的現(xiàn)在或未來需要什么樣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是某個人、某個“學派”說了算的,需要我們深入地了解和認識我們這個文化。它的成長和發(fā)展究竟有什么規(guī)律或特點,受什么東西制約。在這些東西沒搞清楚之前,也許沒必要輕易地主張任何意識形態(tài)。比如,為什么儒家能在中國歷史上長盛不衰?為什么中國文化形成了儒、道、釋為主體的格局?在表面上興衰著的各種思潮背后,究竟有什么深層的力量在支配著這個文化的走向?在這一切都沒搞清楚之前,最好不要心急,過于宏大的建構是沒有用處的。
中國人總把人情看得比制度重要
袁訓會:作為一個國學研究者,您怎么看自由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
方朝暉:我接受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即每個人的尊嚴和價值都是神圣和崇高的,每個個體的生命本身就是最高目的。這點我認為自由主義和儒家是完全一致的。但是自由主義的缺陷在于什么地方呢?把一切都寄托于制度和政體。
中國幾千年來是靠人和人之間關系維系的社會,中國人是根深蒂固地不信仰法律和制度的。表面上說得再好聽,做起事情來是另外搞一套。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變通的原則是無處不在。不是說中國人不要制度,而是說中國人會把人情看得比制度更重要。在這種情況下,抽象地講制度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我們這個社會現(xiàn)在也許最急需改變的不是政體,不是制度的大換血。最重要的是要認識中國社會按照什么原則來運作。你掌握了它的內在運行規(guī)則才可以改變它。文化習性(前面所說的深層結構)也許是可以改變的,但與其付出沉重代價去改變它,不如積極地去引導它。其實每個文化都有自身的習性,好的解決辦法不是把習性換掉,而是針對習性找到對癥良藥。
就好比有三棵不同種類的樹,因為材質不一樣,機體不一樣,所以長了不一樣的蟲子。如果討厭一棵樹上的蟲害,要這棵樹長成另外一棵樹的樣子,這可能嗎?最好的方法是,針對這棵樹的材質和機理,研制出相應的殺蟲劑。但能夠殺死這棵樹上的蟲子,未必能殺死另外一棵樹上的蟲子,這是由材質決定的。材質相當于我所說的文化習性,在中國文化中就是關系本位、此岸取向和團體主義。我們應該對癥下藥,研制針對中國文化習性的良方,而不可能照搬在其他文化習性土壤中開出的藥方。
儒家、法家、道家等等都是中國人開出的針對中國文化習性的藥方。但今天社會結構、生活方式變了,也不能照搬套用。但是他們確實有很多深刻的、有啟發(fā)意義的思想,需要我們去消化。我們要研究清楚這些藥方為什么曾經(jīng)有用,是不是繼續(xù)有用?認清我們這個文化隱藏的密碼,及其在自我整合方面的規(guī)律和特點,再結合現(xiàn)實,才能提出對癥之治。自由主義的有些基本原則在中國社會現(xiàn)實中是無效的。
政體或制度變革不是當前中國的最緊迫任務
方朝暉:儒家講“禮大于法”,是因為認識到制度和法律在中國文化當中不是最強大的。法治在中國文化中不如禮治有效。“圣人緣人情而制禮”,禮有一個好處是順人情,法律是一刀切的,一刀切的東西容易不順人情。所以一方面我們要不斷地建立制度、強調制度,另一方面又不要不斷地調節(jié)制度、變更制度。錢穆先生曾說,研究中國古代稅收制度時,發(fā)現(xiàn)古人發(fā)明的稅收制度多么精致、高明,幾乎什么好制度都發(fā)明過了。但是再好的制度過了幾十年下來也都是百孔千瘡,為什么呢?因為再好的制度都有不合乎人情的地方,中國人一旦發(fā)現(xiàn)不合乎人情就開始變通。所以不是因為中國人發(fā)明制度的能力差,而是認識到這個特點,沒有把希望寄托于硬性制度上,而更重視禮制。
我們現(xiàn)在批評古代的君主制度,覺得不好,但是研究發(fā)現(xiàn),君主制在人類絕大多數(shù)國家盛行了幾千年時間,可能也是因為在當時可能沒有更好的制度。當然今天我們不可能接受君主制度。制度的存在是有歷史時代條件限制的,可能在那個歷史時期只有那種制度才是有效的。任何制度都有它的缺點,不能因為它和今天理想的民主制度不一致,所以你就要一味從負面來理解它。難道古人就比我們更愚蠢,就不知道君主制度有很多問題嗎?當然知道,但是經(jīng)過多次嘗試以后發(fā)現(xiàn)還是這個制度更好一點,兩害相權取其輕。原因是什么呢?沒有超越文化土壤和歷史情境的抽象意義上的政體或制度,只有在現(xiàn)實歷史文化土壤中生長出來的制度才是有效的。脫離歷史文化土壤,從抽象的人性論和價值原理來建構制度,是害人害己的不負責任行為。
中國今天的問題可能不是像自由主義講的那樣,把制度變革——說穿了是政體變革——當作最緊迫的任務。最首要的任務是治理方法的改進。
我曾經(jīng)和一些朋友講,今天中國治理之道的改進就是要從霸道進入到王道,這個社會才有希望。治道的重要性不要小看。即使現(xiàn)在換一個政體,一切向錢看的拜金主義就能改變了嗎?不會的。你看看臺灣,大資本家控制了立法委,更加拜金主義。很多民主國家都是資本家說了算。
現(xiàn)在很多學者過分地關注制度和政體變革,忽視了社會治理的學問。從霸道到王道代表的是社會治理之道的變化,這種變化是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的。即使你真的實現(xiàn)了政體變革,讓社會制度脫胎換骨,但是在整個社會風氣已經(jīng)腐爛透頂?shù)那闆r下,再好的制度也沒辦法很好運作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天社會道德風氣的極度敗壞,也是因為治理方式上的失誤所致。假如過去三十多年的改革不完全以利為取向,真正把公正、正義放在最大取向上,發(fā)現(xiàn)一起坑蒙拐騙就抓一起,社會風氣也許不像現(xiàn)在這么壞。貪官的腐敗,除了個人私欲,也是因為整個社會把錢看得很重要。如果整個社會的風氣改變了,貪官污吏即使不能消滅,也會大大減少。所以好的治道可能創(chuàng)造奇跡。
因此我認為,今天中國的當務之急還是正風俗、明人倫,制禮作樂、移風易俗,重塑家族自治、行業(yè)自治和社會自治,這些才是社會自我約束最強大的動力機制,是社會道德最深厚的蓄水池。
文明重建才是中國現(xiàn)在最重要、最根本的任務
袁訓會:您認為儒家或者說國學對當下中國構建現(xiàn)代性能夠起到什么作用?
方朝暉:我曾經(jīng)總結儒家的治理之道包括正始之道、禮大于法、賢能政治、風化效應、行業(yè)自治等若干方面。這樣的治理之道是在幾千年社會生活當中摸索總結出來的,只不過古人沒有運用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論證方式來論證,只是很直觀、很樸素地表達了出來。但是他們被證明是非常有效的,至少對這個民族來說有可能是非常有效的。
循著這個思路,我認為今天中國現(xiàn)代性的建設至少有兩個方面尤其重要:
一是改造社會風氣。
必須從中央到地方,真正把國家改革的根本目標放在建設公正、正義的社會秩序上。迄今為止,我們的改革還是太利益導向,太關注經(jīng)濟增長和發(fā)展,而對于像食品安全、商業(yè)欺詐、房價過高、貧富差距、濫用職權等一系列社會不公平、不合理行為沒有真正騰出手來、花大力氣治理。最近發(fā)生的雷洋案,之所以引起了廣泛的社會關注,正表明老百姓在公權力面前對自身安全感的強烈焦慮和不安。
二是推動行業(yè)自治。行業(yè)的自治、市民社會的發(fā)展以及宗教的繁榮,可以極大地培養(yǎng)公民的道德自覺,抵擋社會風氣的下滑。一個國家的道德風氣不是完全靠政府下文件能夠建立起來的,整個社會要形成強大的自組織系統(tǒng)?,F(xiàn)在很多行業(yè)都徹底毀掉了,首要問題是行業(yè)價值沒有確立。
社會就像建房子,建一座房子打算永遠用下去和打算以后隨時推倒重來,不一樣的打算用材也不一樣,質量也會不一樣,外觀設計美化等各方面都會不一樣。我們現(xiàn)在不斷地追求翻新,付出的代價就是人心永遠得不到安寧,整個社會極其狂躁和飄浮。人心在非常飄浮的時候,急于尋找一些發(fā)泄渠道,比如說渴望戰(zhàn)爭,渴望征服,渴望毀滅,整個民族可能會走上一條非理性道路,就像納粹在二戰(zhàn)之前興起一樣。整個國家、整個民族很容易陷入一場巨大的戰(zhàn)爭風暴,他覺得通過那種方式會找到一種感覺,好像心理上得到暫時的快慰感。
欲望強烈的人最難安寧。反過來,你要是知道你這一輩子做這點事情就夠了,不需要有更多的欲望了,心里就會踏實很多?,F(xiàn)在我們這個社會人心不能安定,不能踏實,就是因為我們奉行政治高于一切,而政治口號又要不斷翻新、時時變化,導致整個社會不知道自己的終極目標和方向。
現(xiàn)在中國人心理上這種變態(tài)的不健康的東西很多,和很多因素有關系,包括我們國家的治理之道沒有告訴全國人民究竟這個國家終極意義上想干什么、該干什么。
一個國家究竟實現(xiàn)什么并不重要,公正、合理是永遠要追求的,國家治理追求公正、合理就夠了。怎么樣實現(xiàn)公正合理,這是我們下一步的事情,但首先要確定這個共識??赡芪覀冏咤e了路,但是假如我們的目標是始終如一的,就是建立一個公正合理的社會,我們棄舊圖新,也是為了公正合理。那么,慢慢的經(jīng)過數(shù)十年下來,人們就會越來越明白自己的終極目標了,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情緒會平穩(wěn)下來,因為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么,他追求的目標無非就是什么而已。
我從來不主張把國學或儒學用來當做萬能的靈丹妙藥直接套用,但是,我們可以活學活用,由此不難找到中國現(xiàn)代性的良方。所謂活學活用,我指的要學會跳出中國文化看中國文化,才能擺脫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困擾;同時,我們一定要超越意識形態(tài)之爭,回到最初的起點,即真正從人性的普遍需要和文明的普世價值出發(fā),來理解中國現(xiàn)代性的出路。因此,文明重建才是中國現(xiàn)在最重要、最根本的任務。一切以此為標準來衡量,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該怎么解決,而人心也會慢慢恢平靜、趨于常態(tài)。
當下中國社會問題的重要根源是沒有走出霸道思維
袁訓會:您剛才提到王道和霸道,在這能不能在這做一些更詳細的介紹?
方朝暉:當下中國社會的一系列問題,包括社會瓦解、人心游離、信仰失落和道德敗壞,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根源就是沒有真正走出霸道思維。
王道是真正從天下人的利益出發(fā),從人性的普遍需要出發(fā);而霸道是從統(tǒng)治需要出發(fā),從政治國家的需要出發(fā)。從行業(yè)發(fā)展來看,不尊重行業(yè)自身的規(guī)律和價值需求,都要為政治服務,為意識形態(tài)服務,會摧毀行業(yè)自身的邏輯,導致社會失序。
我曾舉足球的例子來說明。如果你是一個足球員,你被告知,踢足球主要是為國爭光。然而足球不是為哪個國家爭光而發(fā)明的,它的邏輯是讓每個運動員痛快淋漓地展現(xiàn)自己的生命活力,才能成為世界級球星?,F(xiàn)在我們把政治價值或金錢價值強加給了足球,要求他要為某個外在目標服務,足球自身的價值反而喪失了。當運動員認為他踢足球不是為了盡興展示自己的生命力,而是為了滿足跟足球毫無關系的外部需要的時候,足球對他就不再是最有意義的。長此以往,作為一個行業(yè)的足球事業(yè)就可能會毀掉。換言之,如果讓運動員全身心地按照足球規(guī)則踢球,他們的身心會日益健康,
對足球充滿了崇敬,足球事業(yè)才真正會繁榮。當運動員在足球事業(yè)中找到了行業(yè)的價值和自身的價值,自然會成為社會安定的助推器。因此,沒必要擔心他們不是帶著為國爭光的目的去踢球的。
科學研究也是這樣的,科學本來是為了滿足人的好奇心、讓人們追求真理的,而不是為了某個國家的榮耀而存在的。所以真正的科學精神能讓人的生命不斷升華,越來越有崇高感。人們愛惜自己的成果就像愛惜生命一樣,如此他自然就會遵守規(guī)則,覺得剽竊非常可恥。如此下去,科學領域的行業(yè)價值就會樹立起來。用現(xiàn)代民族主義精神來主宰科學研究,把歷史上成功的科學家都打扮成愛國的典范,這不是真正推動科學進步的做法,反而損害了科學的精神,導致一個民族永遠出不了世界級的科學家。
我不否認有些科學家確實出自強大的愛國心來從事科學研究,比如居里夫人之類。甚至在戰(zhàn)爭時期,有些人從事科學或者發(fā)展實業(yè)是為了救國。但那是非常特殊的時期。從人類文明發(fā)展來看,科學是人類文明當中一個組成部分。文明就是讓人性在所有領域都能發(fā)揮最大潛能,讓人成為人??茖W的真正意義也在于讓人成為人,而不是服務于外部需要的工具。
因此,超出霸道思維,重回王道,讓各行行業(yè)找回自身的價值,確立良好的行業(yè)傳統(tǒng),實現(xiàn)行業(yè)的自我管理和自我約束,才會真正有利于社會安定和繁榮,也會極大地推動社會道德的進步。
要開展真正的道德教育,得支持儒家式言傳身教
方朝暉:導致今天我們這個社會道德敗壞的另一重要根源,我認為是偽善的盛行,起源于歷次政治運動中鼓勵人們說謊。當然不是說誰有意鼓勵人們說謊,但政治運動的現(xiàn)實逼迫大家只能這樣做。當在一個社會,說謊就能發(fā)財,不說謊就要去死,大家都學會了說謊。結果,昧著良心說話、昧著良心做事,成了活在這個世界上最有效的辦法。一個人的良心一旦麻木了,什么壞事都可以干得出來。一個民族的良心一旦麻木了,什么壞事都能發(fā)生。當一個民族的日常生活要靠偽善來維持,這個社會的道德資源將被耗盡。那就是:人心已壞,無惡不作。
現(xiàn)代人通過媒體、公共輿論機構,可以把全民快速而徹底地動員起來。在這種情況下通過強制性政策,可以大面積摧毀社會的良知,結果偽善就像瘟疫一樣快速流行。比如,任何一個升遷都必須要說假話,必須在表格中承諾我是怎么堅持這個、堅信那個的。當整個社會蔓延昧著良心做事、沒心沒肺做人的時候,這個社會的道德就徹底瓦解了,從根基上爛掉了。
嚴格說來,道德教育和科學研究一樣是專業(yè)行為。你不可能指望讓政府官員代替科學家來做研究,也不可能指望讓政府官員來代替道德家來從事教化。所以讓一個民族的道德變好就得支持道德家。宗教家是道德家,儒家也是道德家。古代儒家創(chuàng)辦書院、教化民生,實際上非常有利于風俗凈化、道德進步和人心安定的。
長期以來,我們忽略道德教育像科學一樣也是一個獨立的行業(yè),而且可能是世界上最痛苦、最難做的行業(yè)。道德教育不是發(fā)明若干公認的道德原則、然后進行灌輸這么簡單的事。預設某種價值,然后絞盡腦汁、挖空心思地試圖讓別人接受的道德教育,從來都是適得其反、丑態(tài)百出的。
從道德作為一門學科的角度看,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從道德教育別人。只有自己艱苦修行、人格高邁的人才能感化別人。這和科學研究還不一樣。道德教育必須靠言傳身教,否則無法改變別人的行為和心靈。被教育者往往最關心的就是教育者自身的言行舉止。沒有人愿意隨便被人改變,你越是想改變他,他越是反感你。請問有誰愿意把關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心靈交給別人?誰甘心被別人洗腦?一旦被教育者對你的動機產(chǎn)生了懷疑,你就可能事倍功半、一事無成。
古代儒家書院怎么教育學生的?學生跟老師同吃、同住、同勞動,一住就是幾個月、甚至幾年。王陽明的一個學生在他家住了整整十年?,F(xiàn)在一個老師可以在教室里、在學生面前口若懸河、道貌岸然,但回家后照樣罵娘、對老婆拳打腳踢,反正學生看不見。但是如果學生跟老師住在一起,老師不得不把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毫無隱瞞地展示給學生,如果回家罵娘講粗話,學生馬上就走了。所以要言傳身教、春風化雨。在現(xiàn)行學校體制里,老師的言和行完全是脫節(jié)的。
當被教育者觀察不到教育者的言行舉止,只有空洞的原則、立場和教材,人們內心的問題得到不回答,教育和實際生活離得太遠,這種道德教育一定是要失敗的。當?shù)赖陆逃惑w現(xiàn)政治需要和國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原則,被教育者感受不到對自身生命的親切關懷,必然會強烈反感。其實任何生命,只有在覺得自己被別人真心關愛的時候才會產(chǎn)生感動和改變。這恰恰說明我們沒有真正進入到王道,我們還是停留在霸道的時代。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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