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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周強言論與政治文明主流有差距     

作者：田飛龍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fā)布

          原載于多維新聞網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臘月廿三日丁未

           耶穌2017年1月20日

日前在北京召開的中國高級法院院長會議上，中國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表示要堅決抵制西方“憲政民主”、“三權分立”、“司法獨立”等錯誤思潮影響。這番講話引發(fā)了輿論界的巨大爭議，國際媒體也進行集中報道。結合中國日益突出的力量與形象，包括最近達沃斯論壇上關于全球治理綱領的高調闡述，中國司改如何取向引發(fā)全球性關注。

對此，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一國兩制法律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法學副教授田飛龍博士在接受多維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錯誤思潮”的提法有不妥之處，與國際主流法治認知及國內民間社會常識性理解存在沖突和張力，是被動的政治表態(tài)以換取“技術性司改”的可接受性與進取空間，延續(xù)的是中國司法權改革進程中自主性與政治支配性的雙重變奏邏輯。

這說明中國司法在實踐中還沒有形成獨立行使權力的環(huán)境與基礎，難以確立司法與法治在國家治理中的核心地位，不是司法規(guī)訓政治，反而是政治規(guī)訓司法。如何修復本次講話對公眾法治信心及國際社會之中國法治印象的實質損傷以及如何繼續(xù)推進司改規(guī)范性議程，是周強法院下一步需要聚焦努力、更大用力的方向。

田飛龍強調，只有真正觸及憲制框架的結構性政改，才能有效改變目前的司法尷尬地位和制度局限性。不過還是應該正面肯定周強領導的最高法院近幾年來在有限的話語和權力空間里不斷推進司法改革的努力，看到依法治國在具體制度機制和程序上的進步，比如立案等級制、司法公開、員額制、審判中心制、巡回法庭制等。對周強講話的多來源、多層次憤怒與批評反映了中國法治啟蒙在社會意識上的自覺與進步以及民眾和知識分子對司改與憲政法治的規(guī)范性期待。

田飛龍表示，總體而言，周強院長“敢于向西方錯誤思潮亮劍”的說法是一種政治表態(tài)，表明中國的司法改革要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進行，要在中國的政治體制下推進，不能包含西方三權分立式的司法獨立傾向，要清醒判別和阻斷“通往憲政”的司改之路，這實際上是對司法改革終極目標的限定。這也反映了執(zhí)政者在推動司改上的目標曖昧性和政治保守性，即在充分釋放司法的工具治理理性的同時，嚴格戒備司法權威的自主成長及對政治體制的反向規(guī)訓。

但司法權的成長史就是憲政進步史的重要線索，不可能只有工具的司法，而無憲政的結構性進步。周強講話更像是一種效忠現(xiàn)有政治體制的承諾和背書，但客觀而言，無論是現(xiàn)有體制還是周強法院本身都無法阻止司法權規(guī)范運作之后實際帶來的治理權威與人心認同向司法及法治集中的趨勢，這種趨勢將逐步改變中國現(xiàn)有的政治掛帥與政策治國的傳統(tǒng)權力格局。

有效的法治必然是權威的法治，權威的法治必然有自我運行的內部系統(tǒng)編碼及對外耦合規(guī)則，從而日益具備實質性司法獨立意義上的自主品格。中國政治文化與治理傳統(tǒng)對這一具有結構性分權意義的獨立司法權的認知與接受，從周強講話來看，還存在較為嚴重的精神性誤解與排斥。

即便從周強講話的具體措辭和定性來看，“錯誤思潮論”的表述在法理與邏輯上均有偏頗之處：

首先，將憲政民主、三權分立、司法獨立當作“錯誤思潮”列舉，會讓人感覺中國的司法改革、政治體制改革，與以西方為代表的人類政治文明的主流產生了很大沖突，這就使很多人對中國全面深化改革的前景，尤其是司法改革之后的政治體制改革的前景產生了懷疑與失望的情緒，“相當于對很多人持有的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依憲治國等系統(tǒng)化改革的期望澆了一盆冷水”。這會加劇執(zhí)政體系與經濟及文化精英的價值沖突，誘導更加嚴重的資本外流和價值移民，這與遍及一二線城市的嚴重霧霾導致的健康移民效應相疊加，將部分消解和掏空改革開放積累的巨大經濟資本和知識資本。如何在價值及改革預期上尊重和吸引本國經濟與文化精英，將成為衡量中國治理現(xiàn)代化成敗的關鍵性指標。

其次，將西方的憲政民主、三權分立、司法獨立稱為“錯誤思潮”，這也不符合人類歷史發(fā)展的一般常識。盡管司法獨立首先產生于西方，是西方的法治基石，但它也同樣是人類文明不斷探索的成果。司法獨立的概念在西方也不是一開始就成立的，它是西方政治在不斷試錯的過程中，通過司法與憲政體制長期復雜磨合的結果。司法獨立與中國體制有差異，可以暫時不適合中國，但絕對不可定性為錯誤，否則現(xiàn)代化就是錯誤的，法治就是錯誤的，甚至中國司改之審判中心制與員額制的邏輯前提也是錯誤的。差異不是錯誤，這是中國一直推行的多邊主義與文明文化多樣性的自然推論，周強講話違背了這一邏輯立場。

“我們可以說三權分立基礎上的司法獨立是一種不適合中國體制的路線，但不能說它是錯誤思潮。如果按這種邏輯，中國的政治體制尤其黨的領導也不適合美國社會，是不是美國也要發(fā)表一個講話，說由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民主專政是一種錯誤思潮呢？”從人類文明多元化、差異化的角度來說，“錯誤思潮”的說法是不妥當?shù)?。當然，美國也有極端化的意識形態(tài)鼓吹者全盤否定中國體制與中國道路，國內也有些原教旨自由派“逢中必反，逢美必贊”，但那正是歷史觀與法理觀的短視，是需要批判而不是需要模仿的。

值得注意的是，周強的講話引發(fā)輿論嘩然之后，中國最高法院接連發(fā)表五篇文章，對很多法學家、律師與知識分子的批評進行了回應。在田飛龍看來，周強的講話確實與法學界、民間社會對中國司法改革的理解，尤其是一些比較西方式的理想化理解有很大出入。最高法院的五篇文章部分澄清了周強講話的正確含義，即“錯誤思潮”沒有否定中國憲法規(guī)定的司法審判獨立性，也不意味著司法改革的停滯，而是強調中國司法改革必須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與憲法及相關法律的范圍內展開。

但最高法院的回應并沒有完全消除批評者與民間社會的質疑，這與“政治系統(tǒng)要對司法系統(tǒng)進行強化控制的指導思想”有關。田飛龍指出，與周強所講的類似內容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早在2008年，中國最高法院原院長王勝俊就提出“三個至上”（黨的事業(yè)至上、人民利益至上、憲法法律至上），當時曾引起法學界很大的反彈。

近一段時間以來，中國法院系統(tǒng)在推行意識形態(tài)責任制，要求法院堅持正確的司法改革方向。“所以周強院長‘向西方司法獨立亮劍’的講話并非別出心裁、特立獨行，而是中國法院在整個政治體系的改革整頓當中適應、調整的結果，是中國司法局限性和受外部政治體制支配的體現(xiàn)，而這種狀況正是深度司改需要逐步突破的制度性瓶頸。”

這正說明，中國的司法體制并沒有真正形成實踐上的相對獨立，缺乏區(qū)別于政治體系的獨立話語，以及獨立行使權力的環(huán)境與基礎。田飛龍認為，這恰恰是周強與其后的最高法院院長需要去努力的地方：怎么樣通過一個精細的、與社會相接觸的司法改革去凝聚司法權的社會認同。“只有通過扎實的、接地氣的司法改革，才能促進司法權的地位不斷提高，使符合中國憲制體制的、中國式的司法獨立最終能夠獲得社會基礎與人心基礎，以改良主義和相對合理主義積累司法權的政治與社會資本，逐步提升司法權的憲政地位并最終借助中國民主憲政的實質性進步而落實于遠期的憲法修正案之中。設若執(zhí)政者銳意改革并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真正負責的話，不應在根本上排斥這一改良議程，而需要積極加以保障和支持?！?/p>

同時他也強調，不能因為周強院長說了順應官方意識形態(tài)調整的話，就否定這幾年來最高法院推動司法改革的實際貢獻。2014年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以來，立案登記制、員額制、審判中心制、巡回法庭制等多個層面的司法改革頗見成效，尤其巡回法庭的設立也做到了司法體系與行政區(qū)劃相區(qū)隔，增強了司法獨立性。

因此，無論在話語意義上還是在實際作為上，“周強領導的最高法院在有限的話語空間與權力空間里，還是在盡力地不斷將司法改革向前推進，這一點應該充分肯定?！痹捳Z的修辭未必會停下實際改革的步伐，但中國最高政治生活領域某種意義上需要這樣的修辭和實踐的適度分離，這種分離是中國當下法治形象的真實寫照。

周強的榮辱甚或無奈，未必是個人的，更可能是當下中國的一個頗具反諷意味的縮影。明天到底如何，需要更多的改革性共識與公民行動，需要體制內外的改良倫理。我們是否會在有限的改革時段內足夠智慧、擔當和幸運，考驗著每一個中國人。 

 （注：本文系多維新聞網的采訪底稿，經作者修訂補充而成，正式刊發(fā)稿網址http://china.dwnews.com/news/20170120/59795462.html。）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