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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康曉光】起訴——為了李思怡的悲劇不再重演

        欄目:公益事功
        發(fā)布時間:2003-04-26 08:00:00
        標簽:
        康曉光

        作者簡介:康曉光,男,西元一九六三年生,遼寧沈陽人?,F(xiàn)任職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公益創(chuàng)新研究院院長。著有《君子社會——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陣地戰(zhàn)——關于中華文化復興的葛蘭西式分析》《中國歸來——當代中國大陸文化民族主義運動研究》《仁政——中國政治發(fā)展的第三條道路》《起訴——為了李思怡的悲劇不再重演》《NGOs扶貧行為研究》《法倫功事件透視》《權(quán)力的轉(zhuǎn)移——轉(zhuǎn)型時期中國權(quán)力格局的變遷》《地球村時代的糧食供給策略——中國的糧食國際貿(mào)易與糧食安全》《中國貧困與反貧困理論》等。

         

         

         

         

         

         


           


        起訴——為了李思怡的悲劇不再重演 
        著者:康曉光 
        國際書號: 9628871544 
        裝幀: 32開平裝 
        出版社: (香港)明報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05/01/27 




        沒有人幸免于罪!
        我們就是李思怡的地獄!
        為無聲的人發(fā)出吶喊
        為無權(quán)的人捍衛(wèi)權(quán)利
        這是我們面對的
        最嚴峻的社會和政治問題! 
          
          
          
        引言:為什么不能不寫這本書?
         


            2003年6月4日中午,家住成都市青白江區(qū)的李桂芳把三歲的女兒李思怡鎖在家中,然后自己去金堂縣“找點錢”。她在金堂縣紅旗超市偷竊兩瓶洗發(fā)水時被保安抓獲。隨后被金堂縣城郊派出所警察帶回派出所。在確認李桂芳吸毒之后,城郊派出所報請金堂縣公安局批準,決定依法對李桂芳實施強制戒毒。在此期間,李桂芳曾多次提出其三歲女兒被鎖在家中,要求先把女兒安頓好,再接受強制戒毒,但是無人理睬。她曾經(jīng)跪在地上哭著哀求辦案警察解決孩子的問題。在去戒毒所的路上,在她尋死覓活用頭連續(xù)猛撞押解她的警車車門的情況下,警察終于按照她提供的號碼給她的姐姐打了電話,但是電話無人接聽,警察也沒有再打電話。押解李桂芳的警車兩次經(jīng)過她的家門,但是沒有停留。辦案警察也沒有按規(guī)定給李桂芳的家屬、單位和居住地派出所送達《強制戒毒通知書》。知道李桂芳被強制戒毒,也知道她的孩子被鎖在家里的青白江區(qū)團結(jié)村派出所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就這樣一個孤零零的小生命被遺忘在房門緊鎖的家中。

            2003年6月21日晚,十七天后,在李桂芳的家中發(fā)現(xiàn)了小女孩的尸體。

            李思怡的尸體仰臥在家中臥室門后,穿著紅色T恤和綠底帶白圓點的小背心,高度腐敗的尸體上爬滿蛆蟲,頭骨和頸骨外露,頭發(fā)散落在地上,她的“胃完全排空,胃壁萎縮”……這曾經(jīng)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扎著兩個羊角辮。在六月的酷暑中,她忍受著饑餓、干渴、黑暗、孤獨、恐懼的折磨,還有嗜血的蚊蟲的叮咬,在絕望的哭聲和永遠得不到回應的呼喊中,經(jīng)歷了漫長的煎熬直至死去?!斑@該是這個世紀里最黑暗的一個瞬間,在那個小小的生命終于脫離了痛苦,飛向天堂的剎那。”

            十七天,整整十七天啊,在這個人滿為患的世界里陪伴她的只有孤獨,在這個霓虹燈照亮的不夜之城里投向她的只有黑暗,在這個酒飽飯足的幸福時代里她卻被活活餓死了。




            李思怡死于警察瀆職是一個偶然事件。那么,如果沒有這次偶然的災難,她就能安全地活下去嗎?

            李思怡沒有父親,甚至沒有戶口,只有一個吸毒的媽媽。自從姥爺死后,母女倆沒有一分錢正當收入。親戚不收留她,兒童福利院也不收留她。就連每月不到一百元錢的低保,居委會和民政部門也不給她。以維護她的利益為宗旨的共青團和婦聯(lián)從來沒有過問她的事情,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后。電力公司拒絕給她家供電,在這個21世紀的大都市里,她的夜晚就等于黑暗。她經(jīng)常忍饑挨餓,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隔著窗戶的鐵欄桿向過往的鄰居乞討。她沒有伙伴,經(jīng)常獨自被鎖在家里。她沒有玩具,只有一個破舊的絨毛熊。她甚至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最后,由于警察的瀆職,她連在死亡線上茍延殘喘的機會也被剝奪了。

            在李思怡三年的生命歷程中,所有的有責任幫助她的機構(gòu)和個人都對她的苦難熟視無睹、麻木不仁,而且冷酷無情地拒絕給予援救。不錯,李思怡死于警察的冷漠。但是,更可怕的是,這種冷漠無處不在。這種冷浸透了所有機構(gòu),浸透了每個人的心。李思怡之死不是偶然的,她或是早死或是晚死,但是必死無疑,而且繼續(xù)活著也注定是一場悲劇。

            為什么我們這個世界如此冷酷?如此冷酷的世界有什么權(quán)力存在?這樣的世界再繁榮又有什么意義?它怎么能夠使人熱愛,使人留戀,使人向往?

         


           

            四十歲的人了,見過的苦難夠多的了,但是李思怡的慘死和短暫而不幸身世仍使我淚流滿面;見過的黑暗也夠多的了,但是李思怡所經(jīng)歷的黑暗仍使我怒不可遏。

            懲罰正在進行。但是懲罰解決不了問題。無論是公正的還是不公正的,僅有懲罰都是不夠的。如何避免李思怡的悲劇再次發(fā)生,才是首要的問題。

            一個聲音告訴我:你應該做點什么!另一個聲音告訴我:手頭的事已經(jīng)忙不過來了,不要再自找苦吃了。我想擺脫這個夢魘,按照既定的計劃去工作和生活。但是,李思怡使我無法一如既往地工作和生活。我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什么叫“煎熬”。

            我的女兒也是三歲。每天出門前和女兒吻別的時候,我會想起小思怡;坐在辦公桌前,看到貼在墻上的女兒的相片的時候,我會想起小思怡;每天回到家里,女兒歡叫著撲到懷里的時候,我會想起小思怡。而每當想起小思怡的時候,就感到心如刀絞,眼中酸澀。

            三歲的小思怡死在門前的一幕始終揮之不去。她要打開門,這是她唯一的生路。門外有什么?門外就是你和我,每一個活著的中國人!三歲的孩子打不開門,我們在外邊裝聾作啞。終于,門沒有打開,小思怡就死在門后。是的,“沒有人可以幸免于罪”,“我們就是李思怡的地獄”!“我一生里從沒有過這樣恥辱和罪惡深重的感覺。我生存的這個種族讓自己的最弱小者,遭遇這樣的方式死去。”

            慢慢地,我明白了,為了能夠問心無愧地自稱為“人”,為了能夠平靜地渡過余生,我必須做點什么,否則我將無法面對自己的孩子,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我將永無寧日。

         


            此前,我正在做一項由中國扶貧基金會資助的關于城市貧困問題的實證研究。這項研究可謂一波三折。

            最初的方案包括一項覆蓋5個城市的入戶問卷調(diào)查,但是“非典”的突然降臨使這項工作無法進行,于是我放棄了原來的研究計劃。

            在第二個研究方案中,我試圖用政治經(jīng)濟學方法分析中國的城市貧困和反貧困問題。在9月底,所有的分項研究報告已經(jīng)全部完成,只待動手撰寫總報告。這些分報告涉及貧困的概念;貧困的標準、測量和統(tǒng)計;貧困人口的數(shù)量、空間分布、階層分布和行業(yè)分布;反貧困體系的結(jié)構(gòu)、功能、存在的問題以及改進的途徑;還有國際比較。

            李思怡的遭遇不但啃噬我的道德神經(jīng),也使我認識到,在反貧困領域中,最嚴重的問題也許不是人們慣常關注的“資金不足”、“制度不完善”,而是即使有了錢和制度也不能充分發(fā)揮作用。李思怡案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毫無疑問,她是窮人中最窮的人、弱者中最弱的人。同樣毫無疑問的是,她理應得到社會保障體系的援助。但是,確鑿無疑的事實是,她沒有得到任何援助!更為可怕的是,這些機構(gòu)并不是不知情,而且這一切發(fā)生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為什么窮人的呼聲總是那么微弱?為什么弱者的權(quán)利總是受到踐踏?為什么那些以維護他們的權(quán)益為宗旨的機構(gòu)總是形同虛設?為什么那些賦予他們權(quán)利的法律條文總是如同一紙空文?已經(jīng)死去了多少個李思怡?還有多少個李思怡正掙扎在死亡的邊緣?將來還會有多少個李思怡?這些問題糾纏著我,折磨著我,也促使我做出決定,放棄第二個研究方案,再一次另起爐灶,以李思怡案為個案,探究反貧困領域中的“制度失靈”問題。
         



           

            我從7月上旬開始在網(wǎng)上跟蹤這一事件,直到10月30日開庭審判。11月10日至15日在成都進行了第一次實地調(diào)查。在朋友的幫助下,經(jīng)過艱苦的努力,走訪了李思怡所在社區(qū)的家委會、派出所和街道辦事處,走訪了婦聯(lián)、共青團、民間公益機構(gòu)、公安機關、法院和新聞機構(gòu)。我的直接采訪對象包括,李思怡的鄰居、家委會主任、政府官員、法官、采訪過這一事件的記者,還包括出租車司機、賓館服務員、商場售貨員和航空小姐。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在這里我無法向那些幫助過我的朋友一一致謝,甚至不能提及你們的名字,但是在我的心中將永遠深藏一份對你們的感激和懷念。這本書雖然只屬了我一個人的名字,但它是我們共同完成的。

            在調(diào)查、思考和寫作過程中,我不斷告誡自己,不要讓強烈的情緒干擾學術判斷。我知道,作為一個人,可以有淚水和怒火,但是作為一個研究者,需要客觀、冷靜,需要掌握真實準確的資料,按照科學規(guī)則進行分析,最終得出邏輯嚴謹?shù)慕Y(jié)論。盡管在整個過程中“主觀上”我一直努力地去遵循學術規(guī)則,但是我不知道“客觀上”我是否達到了它的要求。在這里,我需要提醒讀者注意,這本書是在一種強烈的沖動中完成的。
         




            圍繞李思怡事件,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表了大量報道、分析、評論和紀念詩文。在這些文字中傾訴的哀傷、流淌的淚水、燃燒的怒火、發(fā)出的毒咒,都使我感到安慰,看到希望,在深重的羞恥中撿回一絲作為中國人的驕傲。一位網(wǎng)友寫道:“重讀這些淚珠滴成的文字,我依然泣不成聲!”她建議“把關于這個事件的詩歌收集起來出一本書”,因為它們“出自人的真誠情感,一氣呵成,樸實無華,赤心相見,無絲毫雜念”,可以“凈化人的心靈,降低人的物欲”。她說每當看到這些“感人肺腑的好文章”,就感到“人間畢竟好人多,主持正義的人多,因為這些詩歌就是一個透明的太陽,它讓我看到好人的心靈,看到溫暖的光明!”響應這位網(wǎng)友的號召,我把這些文字收集起來作為本書的附錄。你可以不看書的正文,但你一定要看這份附錄,因為這里充滿了溫情和正義,匯集了中國最美好的心靈、最真摯的情感、最美麗的文字。遺憾的是,由于無法確定作者的真實姓名,絕大部分文章都沒有署名。我希望讀到這本書的文章作者,能夠告訴我您的姓名,以便再版時能夠彌補這一缺憾。

            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我都不愿意相信我生活在一個冷血世界里,這個世界盡管有那么多的冷酷和黑暗,但是還有星星點點的篝火在燃燒。這份附錄就是這些篝火的掠影。只要這些星火能夠燎原,就能夠驅(qū)散寒冷、照亮黑暗,為我們帶來一個溫暖明亮的世界。我希望,這本書也成為寒夜里的一堆篝火,用它的熱和光為這個世界添一分溫暖和光明。我也希望,它能夠給那些在寒夜里點燃篝火的人們帶去一分慰籍,使他們感到自己并不孤單。
         
         
        2003年12月14日星期日
        于北京中關村
         
         

        一、悲劇
         
            6月的中國還沒有完全從非典的陰影中走出,人們剛剛為孫志剛案的“善終”長出了一口氣,但是命運似乎偏要捉弄中國人,一場更加慘烈的人間悲劇又在成都上演了。
         
        報警

            2003年6月21日傍晚,這是一個炎熱的傍晚,成都市青白江區(qū)青江西路65號院一幢的居民和往常一樣在院里聊天、打麻將。幾天來他們一直聞到一股奇怪的“臭味”。這股越來越大的“臭味”令他們難以忍受。于是,他們開始尋找“臭味”的來源。找了許久,終于發(fā)現(xiàn),“臭味”來自三單元一樓東側(cè)的25號。這里住著一位吸毒的單身母親李桂芳和她三歲的女兒李思怡。他們突然想起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這母女二人了,于是立即向家委會主任反映情況。家委會主任急忙趕到現(xiàn)場,看了看,感覺事態(tài)不妙,立即報警。警方的《現(xiàn)場勘查筆錄》顯示,此時是6月21日19時45分。
         
        現(xiàn)場

            接到報警后,青白江區(qū)公安分局團結(jié)村派出所民警立即趕到現(xiàn)場。見李家房門用掛鎖鎖著,民警就從陽臺翻入,強行拉開陽臺門進入廚房,再經(jīng)廚房進入客廳。進入客廳后,民警發(fā)現(xiàn)主臥室的木門的明鎖扣被綠色毛線繩拴著。見此情況,民警先撞開了房門,隨后將主臥室門上拴鎖扣的毛線解開,接著民警試著推主臥室的門,感覺到有阻力,推開一半,發(fā)現(xiàn)門后有一具小女孩的尸體。小女孩的尸體半右側(cè)仰臥在門前的地上,頭朝東,腳朝西。女孩的上身穿著白色帶綠圓點的背心,外套一件紅色短袖T恤,下身赤裸,沒有穿襪子和鞋。尸體已高度腐敗,全身蠅蛆附著,頭發(fā)已大部分脫落,頭部和頸部已白骨化,只有四肢及軀干的皮膚是完整的。在主臥室內(nèi),靠東墻有一雙人床,靠北墻有一衣柜,柜門開啟,床與衣柜之間的地面上雜亂地散布著衣物。室內(nèi)東南角有一圓桌和一木柜。室內(nèi)南墻西端與院壩相連的門虛掩著,門及門鎖完好。門前靠西墻有一張三人沙發(fā)。院壩的圍墻內(nèi)側(cè)無明顯的攀爬痕跡,外側(cè)墻面有攀爬痕跡。(根據(jù):成都市公安局青白江區(qū)分局刑警大隊,《現(xiàn)場勘查筆錄》,2003年6月21日;成都市青白江區(qū)公安分局刑警大隊,《關于李思怡死亡案現(xiàn)場情況的說明》,2003年6月22日。)
         
        死因

            隨后進行的尸表檢驗顯示,死者“頭發(fā)已大部分脫落……尸體高度腐敗,腹部及四肢皮革樣化,頭面部、頸部及會陰部有大量蠅蛆附著,最大蠅蛆長1.6cm左右,面部及頸部大部分軟組織被蠅蛆啃噬,面顱、頭顱骨部分裸露。尸體全身檢驗未檢見明顯外傷及異常?!苯馄蕶z驗顯示,“未見頭皮下血腫,顳肌未見損傷及出血,顱骨無骨折。頸部大部分軟組織被蠅蛆啃噬,可見頸椎,舌骨及甲狀軟骨無骨折。胸腹腔解剖見心、肺、肝、腎等臟器組織自溶明顯,心臟表面及雙肺間隔未檢見出血點,胃完全排空,胃壁皺縮,各臟器未檢見明顯損傷及異常?!倍疚锘灥慕Y(jié)果為,“提取胃、肝臟、腎臟作毒物化驗,結(jié)果未檢見常見毒物?!保ā冻啥际泄簿中淌驴茖W技術法醫(yī)檢驗報告(編號:X03–94)》,2003年6月24日)所謂“常見毒物”包括常見的鼠藥類物質(zhì)、安眠藥類物質(zhì)、農(nóng)藥類物質(zhì)和生物堿類物質(zhì)。(《成都市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鑒定書(編號:化2003–1017)》,2003年6月26日)根據(jù)《法醫(yī)檢驗報告》和《現(xiàn)場勘查筆錄》,排除了李思怡因暴力打擊致死和因中毒致死的可能性,警方、檢察官和法官一致推斷李思怡死于饑渴。
         
        案情

            這戶人家只有兩口人,一個是三歲的李思怡,另一個就是她的媽媽李桂芳。那么,李桂芳到哪里去了?她是什么時候離開家的?她為什么不回家照看孩子?難道她不知道一個三歲的孩子獨自鎖在家里要被餓死嗎?

            警方、檢察院、法院的事后調(diào)查澄清了這些問題。

            6月4日,李桂芳的兩個朋友邀她一起吃午飯。她帶上孩子,四個人一起吃了午飯。這是李思怡吃的最后一頓飯。此時大約是上午11點左右。吃飯時三個大人商定飯后去金堂縣“找些錢”。吃完飯后,李桂芳先把孩子送回家。那幾天李思怡正在生病,上午還到醫(yī)院打過針,回家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見孩子睡著了,李桂芳用一條綠毛線繩拴住了主臥室的門,然后鎖上房門就出去了。此時是下午1點多鐘。

            李桂芳與兩個朋友一起打車去金堂縣。到了金堂縣之后,三人分手,李桂芳獨自去了一家超市。她在超市偷了2瓶洗發(fā)水。售貨員發(fā)現(xiàn)了她的行為,并告訴了超市的保安。等待在出口處的保安抓到了李桂芳。隨后保安向金堂縣公安局城郊派出所報案。值班民警黃小兵趕到超市把李桂芳帶回派出所。黃小兵對李桂芳進行了訊問。憑著警察的職業(yè)嗅覺,黃小兵看出李桂芳是吸毒人員,于是提出要作尿檢。黃小兵為此請示副所長王新,得到王新的批準。尿檢結(jié)果呈陽性,確認李桂芳確系吸毒人員。在第一份筆錄中,記錄著李桂芳告訴黃小兵,家里只有一個小女孩,無人照看。

            黃小兵向王新匯報了李桂芳尿檢的情況,并請示是否對其實行強制戒毒。王新再次批準。此時是6月4日下午5點左右。黃小兵也向王新匯報了李桂芳的家庭情況,告訴他李桂芳家里還有一個無人照顧的小女孩。黃小兵還向團結(jié)村派出所核實了李桂芳的情況。這是團結(jié)村派出所接到的與此案有關的第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在這里實習的成都市警察學校在校學生穆羽。王新又請示當時金堂縣公安局的值班領導吳仕見。盡管在王新給吳仕見的請示報告里寫明了李桂芳家里有一個無人照顧的小孩,但是吳仕見仍然批準了對李桂芳強制戒毒。這樣對李桂芳強制戒毒的手續(xù)就齊全了。據(jù)李桂芳說,她見到王新之后,得知他是副所長,就告訴他自己有一個小女兒獨自留在家里,要求在去戒毒所之前先回家安頓孩子,但是王新沒理她。

            晚上22點左右,城郊派出所出動兩輛警車押送李桂芳和另一位姓劉的吸毒人員去成都的戒毒所。李桂芳在第一輛警車上,王新做駕駛員,另一位副所長盧曉輝坐在副駕駛位上,與李桂芳一同坐在后排的還有一位姓唐的協(xié)管員。姓劉的吸毒人員在第二輛警車上,黃小兵駕駛。據(jù)李桂芳自己陳述,臨上車時,她拉住車門不肯上車,哀求王新讓她先回家安頓孩子。上車后,她仍不斷地對王新講家里有一個小孩,請求路過青白江時讓她回一下家,把孩子安頓好了再跟他們走。她還請求王新給她二姐打個電話,請她幫助照顧一下孩子。但是,盡管李桂芳不斷重復她的請求,就是沒人理睬。

            從金堂縣到成都,青白江是必經(jīng)之路。李桂芳對這條路很熟。當她發(fā)現(xiàn)車已經(jīng)過了青白江時,開始用頭連續(xù)猛撞車門。在這種情況下,王新終于做出了反應,同意給打電話。李桂芳告訴了王新她姐姐家里的電話號碼。王新當即讓盧曉輝給李桂芳的姐姐打電話。盧曉輝打通了電話,但是沒人接。王新又讓盧曉輝查114,查到了團結(jié)村派出所的值班電話。這個電話也打通了,接電話的又是穆羽。此時是6月4日晚上10點半左右。這也是團結(jié)村派出所接到的第二個與此案有關的電話。盧曉輝告訴穆羽,我們將李桂芳強制戒毒了,她有個小孩在家里,麻煩你們通知她姐姐去安排一下。穆羽回答說知道了。根據(jù)派出所的值班記錄和電信局的記錄,法庭確認了這次電話。

            在這一事件中,團結(jié)村派出所兩次接到城郊派出所打來的電話,他們知道李桂芳被強制戒毒,也知道李桂芳家里的情況,而且團結(jié)村派出所距離李桂芳二姐家不足兩百米,距離李桂芳家也僅僅一個街區(qū),但是他們什么也沒有做。

            在最初的報道中,當時團結(jié)村派出所值班的只有一個實習生穆羽,他共接到兩次金堂縣城郊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而且他既沒有給李桂芳的姐姐打電話,也沒有向其他民警和領導匯報,也未作電話記錄,事后也未再提起這件事。還有一種報道說,穆羽給李桂芳的姐姐打了幾次電話,但沒人接。他也在黑板上寫了這件事,但隨后就被人擦掉了。后來,面對越來越大的壓力,穆羽自己改變了說法。據(jù)《新聞周刊》記者孫展報道,穆羽說當時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場,值班的警察都在場,他們還問了電話的內(nèi)容,而且當時還有人對他說不要管這件事。穆羽還強調(diào),當天是端午節(jié),所里發(fā)東西,有領取東西的記錄,這份記錄可以證明誰在現(xiàn)場。但是,事發(fā)之后,除了缺乏經(jīng)驗的穆羽之外,所有的人都一口咬定自己當時不在現(xiàn)場。

            在戒毒所辦理完各種手續(xù)之后已是6月5日凌晨。就在交接過程中,李桂芳仍不放心,反復說自己家里有個無人照看的小孩。在王新離開戒毒所之前,李桂芳再次請求王新落實孩子的事情。王新說已經(jīng)告訴團結(jié)村派出所了。王還對李桂芳說你可以與戒毒所管教干部說這件事。此時大約是6月5日凌晨1點左右。隨后,王新等人返回金堂縣,再次路過青白江時,同樣沒有停車。

             第二天上午,黃小兵值班。上午9點左右,王新、盧曉輝讓黃小兵再與團結(jié)村派出所聯(lián)系,問一下孩子的事辦好了沒有,黃小兵回答說聯(lián)系了。據(jù)黃小兵說,他給團結(jié)村派出所打了電話。但是團結(jié)村派出所不承認,電信局也查不到這個電話的記錄。按規(guī)定,黃小兵應該在三日之內(nèi)將《強制戒毒通知書》送達李桂芳的家屬、所在單位和居住地派出所,但是黃小兵沒有送。事發(fā)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這三份通知書還躺在他的辦公桌的抽屜里。從6月5日上午直到6月21日傍晚,無論是金堂縣城郊派出所,還是青白江區(qū)團結(jié)村派出所,都無人再過問這件事。

            據(jù)《新聞周刊》記者孫展報道,李桂芳在接受采訪時說,盡管王新做了保證,但她還是為女兒擔心,所以進戒毒所的第二天,她又向室長報告,自己有一個小女兒獨自留在家里,要求給姐姐打個電話,向姐姐說一說孩子的事情。室長向管教干部作了匯報。但是戒毒所沒有讓她打這個電話。新華社四川分社記者在戒毒所里采訪了李桂芳,并拍攝了整個采訪過程。在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時,李桂芳說她沒有向戒毒所的管理人員提過孩子的事。李桂芳說,在戒毒所里她給姐姐打過一次電話,但沒有打通。李桂芳解釋,戒毒所允許戒毒人員三天打一次電話,由管教干部安排時間,只能在晚上打,但是她姐姐習慣晚上出去玩,所以電話沒有打通。當記者追問她為什么只打這么一次的時候,李桂芳回答,王所長答應的好,他保證了的,所以她認為他肯定會給辦的。

            就這樣,從6月4日中午到6月21日傍晚,李思怡一個人被鎖在家里。
         
        善后

            在接受新華社四川分社記者采訪時,李桂芳說6月22日上午7點多鐘,來了第一批警察,詢問6月4日的事情。10點多鐘又來了一批,問了大致相同的問題。臨走的時候,警察告訴她,思怡出事了,娃娃死了。金堂縣公安局來戒毒所向她道歉。此后的幾天里,還來了許多人,她已經(jīng)記不住都是什么部門的、從哪里來的。她向公安局提出了兩項要求:一是給她找份工作,出去以后不吸毒了;二是把孩子的后事處理好。后來她又提出經(jīng)濟賠償要求。公安局開始說賠償兩萬元,她不同意。過了幾天,又提出賠償十萬元,這次她同意了,并簽了字。6月27日深夜,警察把她從戒毒所帶到火葬場,向孩子的遺體告別。她只是大概看了看,不知道孩子最后的樣子,警察不讓她仔細看,警察說看了你也認不出來了。她說當時有很多人在場,除了青白江刑警大隊的人之外,她一個都不認識。離開火葬場,她又被押回戒毒所。

            從6月22日上午得到李思怡的死訊到6月27日深夜李思怡火化,她始終沒有見到一位親屬和朋友,也沒有得到律師的幫助,她對外界的事態(tài)一無所知,就在這種強制隔離狀態(tài)中、在戒毒反應的煎熬中簽署了賠償協(xié)議。

            據(jù)《新聞周刊》記者孫展報道,事發(fā)不久,李桂芳就離開了戒毒所。但是,警方?jīng)]有讓她回家,而是直接把她送到距離成都三百多公里的四川省樂山市馬邊縣。警方告誡她,現(xiàn)在找你的人很多,輕易不要回到青白江。她在縣城里租了一間房子住了下來。在這里李桂芳有一位多年未曾謀面的姐姐。警方賠償?shù)?0萬元錢就由這個姐姐替李桂芳掌管。

            9月20日,一個陰雨天,李思怡的骨灰被埋葬在馬邊縣城附近的山坡上,那里也埋葬著她的姥爺和姥姥。李桂芳說,她給孩子買了一塊墓地,那里原來種著玉米,她把玉米鏟掉了,挖了一個槽,把孩子埋了進去。
         
         
        二、悲劇的反響
         

            李思怡,那個生前落寞孤寂、無人問津、被人遺忘的小姑娘,那個在饑餓、干渴、黑暗、恐懼中孤獨死去的小姑娘,死后卻得到了空前的關注和關切。

            她的名字首先出現(xiàn)在成都的地方報紙上,繼而出現(xiàn)在全國各地的媒體上,出現(xiàn)在香港鳳凰衛(wèi)視的畫面上,地球另一面的美國之音也報道了她不幸的身世,她的悲劇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來了洶涌如潮的評論,她的家門口被來自全國各地的記者圍得水泄不通,她唯一的玩具——那個破舊的絨毛熊——也被一再報道,她居住過的被停止供電很久的房間淹沒在炫目的閃光燈之中……值得慶幸的是,她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政府的公文中和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領導的批示里。
         
        政府的反應

            據(jù)《四川日報》報道,李思怡事件發(fā)生時正值四川省全省機關紀律作風大整頓。從5月28日至6月2日,省委書記、省人大常委會主任張學忠在短短的6天時間里,連續(xù)3次對加強公安隊伍建設作出重要批示。6月8日,張學忠主持召開省委常委會,用3個小時專題研究公安隊伍集中教育整頓工作,會議決定,6至8月份在全省政法公安隊伍開展為期3個月的集中教育整頓。從5月下旬開始,全省6萬多公安民警每個人都明顯地感到空前的震動和壓力。

            李思怡慘案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fā)生的。

            李思怡事件發(fā)生后,四川省和成都市領導高度重視,要求迅速調(diào)查,嚴肅處理。四川省委書記張學忠專門作了批示。前成都市公安局局長、現(xiàn)任成都市委政法委書記王體乾在批示中寫道:“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就活活餓死在我們這些‘冷血者’手中。失職人員都應受到良心的譴責,受到法律的懲處。”據(jù)悉,國務委員、公安部部長******、副部長田期玉也為此案作出批示。

            成都市公安局迅速做出了反應。該局用“極端不負責任、執(zhí)法冷漠、嚴重失職瀆職”對涉案民警的行為進行了評價。三天以后,6月24日下午,以在全局大會通報的形式公布了對此事件的初步處理結(jié)果:對金堂縣公安局城郊派出所刑警隊長、副所長王新、副所長盧曉輝,以涉嫌瀆職罪,移送檢察機關,執(zhí)行刑事拘留;對金堂縣公安局城郊派出所所長劉繼國,副所長王際勇,民警黃小兵、王華麟,依照《人民警察法》,停止其執(zhí)行職務;免去青白江公安分局團結(jié)村派出所所長王國富所長職務,給予行政記大過處分;對團結(jié)村派出所教導員邱小琳,停止其執(zhí)行職務;對團結(jié)村派出所市警校實習學生穆羽作開除學籍處理;金堂縣公安局政委吳仕見引咎辭職,待調(diào)查結(jié)束后,依照有關規(guī)定處理。

            據(jù)《四川日報》報道,李思怡案被四川省公安部門作為“集中教育整頓”的案例,以便讓民警“真切地感到公安隊伍中存在的冷漠、麻木現(xiàn)象而導致的可怕后果”。該報樂觀地宣稱,“集中教育整頓,……迅速在全省公安系統(tǒng)鋪開”,“公安機關以破釜沉舟的勇氣,動真格整肅隊伍作風紀律,贏得黨委、政府和廣大群眾的贊譽?!?

            據(jù)《香港商報》(2003年08月08日)報道,8月7日,公安部部長******在深圳考察時提到今年發(fā)生在內(nèi)地的多起警員違法事件,包括廣州“孫志剛事件”及成都“李思怡事件”,希望警方能從這些嚴重違法事件吸取教訓,加強公安隊伍建設,提高警員素質(zhì),執(zhí)法為民。
        據(jù)四川消防網(wǎng)報道,連日來,成都各個消防大隊、中隊就“李思怡事件”分別認真開展了“如果是自己的小孩我會怎么辦?”專題討論活動。我在當?shù)卣{(diào)查時得知,“集中教育整頓”并不僅僅局限于公安系統(tǒng),政府行政部門的大小官員也在“教育整頓”之列。

            平心而論,在李思怡一案中,政府的反應是迅速的,處罰也是嚴厲的,而且還就此事在黨政系統(tǒng)內(nèi)部開展了教育整頓。遺憾的是,成都官方在迅速而嚴厲地處罰責任人的同時,也對媒體和記者施加了壓力。最早報道這一事件的《成都商報》記者李亞玲的后續(xù)報道就被封殺了。6月24日之后,四川媒體對于這一事件或是按照官方口徑進行報道,或是保持可以理解的沉默。地方政府還千方百計勸阻省外媒體不要報道此案,例如成功地阻止了中央電視臺的采訪和報道。地方政府還有效地控制了消息源,如切斷李桂芳與外界的聯(lián)系、禁止基層民警接受采訪等等,從而最大限度地遏制不受控制的媒體的采訪和報道。與此同時,政府也積極發(fā)布消息“以正視聽”,這些消息故意掩飾民警的失職和瀆職,故意夸大李桂芳的過失,有意識地把公眾的責難引到李桂芳身上,而事實上在這一案件中她恰恰也是一個受害者!
         
        社會的反響

            李思怡事件引起了公眾和媒體的強烈關注。從6月22日直到11月中旬,關于這一事件的報道和評論高潮迭起。6月下旬和7月上旬是第一個高峰期,李思怡百日忌辰掀起了第二個高峰期,開庭審判王新和黃小兵又引來了第三個高峰期。

            這些關注在媒體上留下了清晰的紀錄。這些媒體包括互聯(lián)網(wǎng)、報紙、雜志、電視和廣播電臺?;ヂ?lián)網(wǎng)顯示了無窮的威力。網(wǎng)絡幾乎成為公眾維護正義的最主要的也是唯一的平臺。

            與政府部門對責任人的嚴厲處罰和領導人的冷峻批示不同,我們從媒體上的報道和評論中看到的是無以復加的哀傷、不可遏止的怒火、最嚴厲的譴責和詛咒,還有深深的自責和反思。
        小思怡臨死前經(jīng)受的痛苦和她那短暫而不幸的身世令人心痛至極,禁不住失聲淚流。一位閱讀了報道的男記者寫道:“我的雙眼充滿了酸澀”,“我的眼淚流滿了臉”,“騎車走在路上的時候,大街上所有的小男孩小女孩子都像風中的一顆顆沙子在沖擊我的眼睛我的淚腺,使我忍不住想停下來坐在路邊狂哭一場。”(《我的第一滴新聞淚》)那些為人父母者更是哀傷至極。作為母親的李亞玲“從采訪到寫稿”都是“心痛如絞”,“想象著3歲的小思怡哭著敲打房門、直到聲嘶力竭最終倒下,想象著這個可憐的孩子死前可能曾經(jīng)歷過的漫長的痛苦、悲傷、恐懼、無助和絕望,記者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給母親和姐姐講起此事,大家都哭了,一夜未眠”。

            一想到這是一個如此繁榮的時代,而成都又是一個以“天府之國”著稱的現(xiàn)代大都市,人們更是怒不可遏。一位網(wǎng)友寫道:“你在一個酒飽飯足/的幸福時代/活活餓死了!”(《你死于一種冷》)

            極為簡單的案情使任何人都可以獨立做出判斷:警察的失職是這一慘劇的直接原因,而且這種失職又是那么容易避免。在整個過程中,如果有一個警察再多打一個電話,如果王新在兩次經(jīng)過李桂芳家時停一次車,如果團結(jié)村派出所有一個警察肯多走幾步路,如果《強制戒毒通知書》能夠按規(guī)定送達……這些舉手投足之勞就可以挽救一個生命,使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免于慘死,但是沒有一個警察這么做,沒有一個!那個面對母親的跪地哀求無動于衷的王新,站在法庭上還能夠時而面露微笑。他的律師為他做的是無罪辯護,還令人震驚地提出李思怡也許在李桂芳離開家門之前就死了。一位母親悲憤地呼喊道:“老天爺啊,你為什么不用雷劈死他們?!”

            一位網(wǎng)友寫道:“我們在這樣的時間點上,在一個人類已經(jīng)從愚昧和粗野的黑暗時代走出來幾百年的今天,在食物擺放滿了超市、清水充溢了每一根水管的城市里,在一棟住滿了人的樓房里,在一個距離警察只有100米的巷道里,在一個母親懇求警察照料一下她被關在家里的孩子的跪地哭喊里,讓一個3歲的無助生命,慢慢地在饑渴中死去。”“我一生里從沒有過這樣恥辱和罪惡深重的感覺。我生存的這個種族讓自己的最弱小者,遭遇這樣的方式死去?!薄拔以谶@個深夜里肝膽欲裂,痛哭失聲?!薄拔倚凶咴诙肥抑g,撕裂靈魂的痛哭在寂靜的公寓樓里回蕩,這是我一生里不曾有過的瘋狂的呦哭。你們會以為我瘋了,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沒有瘋?!保ā端兰爬锏囊宦曕ㄆ獙懡o思怡》)******指出:“李思怡之死把心靈逼迫到一個忍無可忍的境地?!保ā都览钏尖摹罚?

            2003年6月29日,NETOR紀念網(wǎng)(http://cn.netor.com)為李思怡建立了一個公益紀念館(http://lisiyi.netor.com)。紀念館的首頁上注明李思怡的生辰為“1999年12月18日”,忌日為“2003年6月11日左右”,籍貫為“成都青白江區(qū)(無戶口)”。人們可以通過網(wǎng)絡憑吊李思怡,為她獻花、獻歌、點燭、上香、祭酒。紀念館還設立了“歷史相冊”、“活動年譜”、“紀念文選”、“人物討論”、“請您留言”等欄目。在“歷史相冊”里沒有小思怡的照片,只有她唯一的玩具——那個破舊的絨毛熊?!盎顒幽曜V”也是空的?!叭宋镉懻摗焙汀罢埬粞浴庇涗浟司W(wǎng)友的在線討論?!凹o念文獻”收錄了大量的相關報道和紀念文章。這里匯集了漢語世界里最高貴的情感、最美好的心靈、最優(yōu)美的文字。

            李思怡之死還促生了一個以救助兒童為宗旨的網(wǎng)站——思怡網(wǎng)(http://www.lisiyi.org)。

            在李思怡死亡大約100天的時候,網(wǎng)上掀起了為李思怡絕食的運動。據(jù)網(wǎng)絡報道,2003年9月19日上午,******在自己的網(wǎng)站發(fā)布文章,說自己將在李思怡死去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即9月21日禁食一天。他稱自己這樣做一是為了緩解對李思怡慘案的悲痛,二是希望喚起整個知識界關注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同日,一篇署名秦耕的文章也開始在一些網(wǎng)站上流傳。作者在這篇題為“我陪思怡走一天”的文章里說:“我也有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兒。因此在李思怡離開我們大約一百天的時候,我想餓自己一天,就一天的時間,只是短短的一天,也讓我好知道這個幼小而無辜的生命在走向死亡之路的第一天的處境。也算是讓我陪伴她走完第一天的路程吧?!迸c******不同,他強調(diào)“這僅僅是一種道德立場。面對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人道主義災難,我不能假裝毫不知情,之所以公開我的行為,也僅僅是提醒自己必須面對真實。但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以讓自己也饑餓一天的方式,來試探我的內(nèi)心還有沒有良知,我同時也想知道,人性究竟能夠墮落到什么程度?!弊詈?,他寫道:“李思怡,請讓另一個孩子的父親,陪伴你走一天吧?!边@篇文章引發(fā)了越來越多的網(wǎng)友報名參加絕食,并自動形成了接力絕食的一種局面。一位叫溫克堅的網(wǎng)友呼吁大家接力絕食17天,因為李思怡從母親被抓走到鄰居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一個人在房子里呆了17天,因此他“建議每一天都有人陪著走過。”接下來一些網(wǎng)友開始公布自己在這十七天里選擇絕食的時間。參加網(wǎng)絡接力絕食的人們來自各種不同的地區(qū)和不同的家庭,他們大多稱“我也有女兒”或者“我是一位父親或母親”,因此愿意以絕食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悲痛。還有一些人對警察的冷漠以及社會的黑暗表示憤怒,他們希望通過絕食行動表達自己的抗議。另外一些人則期待以這種方式喚起中國社會的道德覺醒。目前,宣稱參加絕食的人主要是活躍在中文網(wǎng)絡上的網(wǎng)友,但也有一些母親和知識分子參加進來了。(《為三歲女孩李思怡慘死而接力絕食的運動悄然興起》)
         

        審判

            事件進入司法程序后,成都市檢察院指定新都區(qū)檢察院起訴。新都區(qū)檢察院以被告人王新、黃小兵涉嫌玩忽職守罪對其提起公訴。

            據(jù)新華網(wǎng)報道(2003-11-01),10月30日上午9點,成都市新都區(qū)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 8點整,來自全國各地的大批記者來到新都區(qū)人民法院。盡管當?shù)貨]有披露此案公開審理的消息,仍有不少知情群眾早早聚到法院門口。雖然記者早早就申請了旁聽證,但法院一直沒有給出明確答復。一直到30日上午臨近開庭,記者才拿到旁聽證,并被告知,案件將在一樓的一間小審判庭審理。審判庭門口也守著幾名法警和便衣,只有不到20個旁聽座位。這讓許多人感到意外,鑒于此案的社會關注度,人們原以為審判將會在二樓那間能容納100多人的法庭進行。法庭里很快擠進了四五十人,大部分人只能站著旁聽。

            公訴方與被告方的激辯自法庭調(diào)查階段一直延續(xù)到庭審結(jié)束。庭審自上午9點一直進行到下午2點30分,每個人都饑腸轆轆,不時有站著的旁聽者因體力不支坐到地上。由于法庭不能容納更多的旁聽者,不斷有群眾站到窗戶邊旁聽。法警起初還來阻止,隨著爭辯越來越激烈,也就顧不上了,所有人都是全神貫注。

            庭審過程中,被告王新一直與公訴人爭辯。另一名被告黃小兵則保持沉默,只是在最后陳述中說,從進來第一天我就后悔和自責。他是哭著離開法庭的。

             而每當提到3歲小女孩李思怡的遭遇,旁聽席上不時傳出抽泣聲。

            “你們,國家執(zhí)法機關的工作人員,保護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人民警察,由于你們對工作的極端不負責任,對人民生死的淡漠,切斷了小思怡的生命線。”公訴人說,“在座各位,我們都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娃娃,一個人在漆黑的深夜,躲在房屋里,饑渴交加,她在叫媽媽,而她的媽媽呢?!她孤零零死去,只要是人,我相信都會流淚的……”此時,旁聽席上一片抽泣聲。公訴人出示了現(xiàn)場照片,法庭氣氛一片壓抑。王新、黃小兵低頭不語。他們的辯護律師此后在辯論中多次表示,對李思怡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

            兩被告律師都承認派出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黃小兵的辯護律師說,李思怡的死不是單純因素導致的,作為監(jiān)護人的李桂芳多次吸毒,居然用兩道門鎖把孩子鎖在家中,還加固了繩索,是首要責任人,已經(jīng)有虐待嫌疑。

            公訴人對此表示認同。在法庭上,雙方都提出,李桂芳長期吸毒,已不具備監(jiān)護能力,多次被警方抓獲,小思怡的監(jiān)護問題都沒能解決,這值得深思。

            王新的律師還提出,法醫(yī)鑒定確認的死亡時間是10天以上,他提請大家注意“以上”二字。公訴人顯然被激怒了,他說出了辯護律師的潛臺詞——也就是說不排除李思怡在6月4日她母親被強制戒毒前就已經(jīng)死亡的可能。此言一出,法庭內(nèi)頓時議論紛紛。公訴人列舉了包括李家鄰居、李桂芳盜竊同伙證明6月4日李思怡依然活著的證據(jù)。一番辯論后,法院認定公訴人證據(jù)有效。

            王新多次提及團結(jié)村派出所的責任,旁聽者也疑惑為何沒有追求其他人的法律責任。公訴人事后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對王新、黃小兵的起訴只是眾多工作中的一步,對金堂縣公安局城郊派出所盧曉輝、王華麟,及團結(jié)村派出所相關涉案人員的調(diào)查取證還在進行中,一旦證據(jù)確鑿,將依法追究。

            就10月30日的庭審,《北京青年報》記者曾鵬宇采訪了第二被告黃小兵的辯護人、四川川達律師事務所律師牛建國。談到自己的感受,牛建國說:“這是我當律師以來接受的最令人難受的案子?!彼嬖V記者,那天他回家告訴母親自己接了個案子,老太太本來很高興,但當聽說是給“三歲幼女餓死案”的被告辯護時,立即說“不接,絕對不能接”。庭審情況被媒體披露后,很多網(wǎng)友都留帖子痛罵為被告辯護的律師。牛建國一一看了。他說:“罵我們的人實際上都是善良的人。為當事人辯護是律師的職責,不過我希望,這種叫人難受的經(jīng)歷只有這么一次?!?
         
         
        三、誰之罪?

         
            王新和黃小兵已經(jīng)被繩之以法。還有人逍遙法外。人們理所當然氣憤難銷。但是,即使所有的責任人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即使老天爺真的用雷劈死了他們,難道我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轉(zhuǎn)身離去嗎?

            從報道中我們得知,姥爺死后,李桂芳是李思怡唯一的依靠。李桂芳沒有工作,長期吸毒,而且還販毒,并因為販毒被判刑,案發(fā)時仍處于緩刑期。李桂芳沒有工資,除了親戚和鄰居提供的零星援助,其余收入來自偷竊、販毒以及直接或變相的賣淫。沒有報道說她們得到了民政部門的救濟。兒童福利院也拒絕接收李思怡,因為她不是孤兒,她還有一個活著的媽。親戚拒絕收養(yǎng)她。即使有人想收養(yǎng)孩子,也被她那吸毒的媽媽嚇跑了。李思怡經(jīng)常被鎖在家里,經(jīng)常挨餓,小小年紀就被迫隔著窗戶上的鐵欄桿向窗外的過往鄰居乞討。法醫(yī)的尸檢報告也證實,李思怡“發(fā)育一般,營養(yǎng)較差”。人們已經(jīng)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電力公司停止給她家供電。

            這不由得使我們想到,李思怡之死是偶然的嗎?一個三歲的幼兒在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中,今天不死,明天不會死嗎?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嗎?退一萬步講,即使她沒有過早地死于饑餓,她的明天會是什么樣呢?很可能會成為又一個李桂芳,繼續(xù)吸毒、販毒、偷盜、賣淫、被排斥、被蔑視、被判刑、直至死去。李思怡的慘死已經(jīng)使我們肝腸寸斷,但是,這并不是最可悲的,比這更可悲的是她并不是第一個,而且也不是最后一個。這才是李思怡悲劇的全部!

            所以僅有懲罰是不夠的,因為僅有懲罰不能杜絕李思怡式的慘劇。要真正解決問題,要使同樣的慘劇不再重演,首先要搞清慘劇的真相。所以,我們還需要繼續(xù)追問:究竟是誰殺死了李思怡?
         
        調(diào)查方案

            李思怡是如何生活的?誰在關照她?那些應該關照她的人和機構(gòu)都做了什么?他們對李思怡之死應承擔什么樣的責任?到底是誰“殺死”了李思怡?帶著這樣的問題,我來到了成都。我希望通過實地調(diào)查,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那么,誰有責任保障李思怡的權(quán)益?這并不是什么深奧的理論問題。首先,李思怡的直系親屬負有這種責任,其他親屬、朋友和鄰居在道義上有幫助她的責任。除了這些“傳統(tǒng)的”責任主體之外,在現(xiàn)代社會中,政府和民間組織負有這種責任。就中國而言,這些責任主體包括,民政部門(特別是兒童福利院和負責實施城鎮(zhèn)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的機構(gòu)),官方社區(qū)組織(街道、居委會或家委會),相關的官方權(quán)益保護組織(設在政府的委員會、婦聯(lián)和共青團),父母所在單位,還有形形色色的民間慈善組織。

            中國的法律也反映了這種社會現(xiàn)實?!吨腥A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1991年9月4日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一次會議通過)規(guī)定,“保護未成年人,是國家機關、武裝力量、政黨、社會團體、企業(yè)事業(yè)組織、城鄉(xiāng)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未成年的監(jiān)護人和其他成年公民的共同責任?!薄爸醒牒偷胤礁骷墖覚C關應當在各自的職責范圍內(nèi)做好未成年人的保護工作?!薄肮伯a(chǎn)主義青年團、婦女聯(lián)合會、工會、青年聯(lián)合會、學生聯(lián)合會、少年先鋒隊及其他有關的社會團體,協(xié)助各級人民政府做好未成年人保護工作,維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quán)益?!?

            根據(jù)習慣和法律,我確定了應該對李思怡負責的人和機構(gòu)。這些人和機構(gòu)也就是我的調(diào)查對象。
         
        家居環(huán)境

            李思怡的家位于成都鋼鐵公司的一個職工宿舍區(qū)內(nèi)。當?shù)厝税堰@個小區(qū)習慣地稱為成鋼廠九仟片區(qū)。九仟片區(qū)被圍墻包圍,內(nèi)部有一排排灰色樓房,樓房之間是水泥路面和綠地,還有露天的公共健身場所,雖然談不上豪華,但是比較整潔。時至今日,九仟片區(qū)還保留著“單位辦社會”的模式。社區(qū)管理職能仍由成鋼廠承擔,具體負責機構(gòu)為公司的社管科,各個片區(qū)設立家委會(相當于居委會)。據(jù)說計劃2003年底成鋼廠將宿舍區(qū)的社區(qū)管理職能移交給街道。

            九仟片區(qū)一幢三單元一樓東側(cè)屬于李家(郵政地址為,四川省成都市青白江區(qū)青江西路65號院一幢三單元25號)。這是一個三居室的住房,房門向西;進門為客廳;客廳南側(cè)為一臥室(南臥室);客廳北側(cè)也是臥室(北臥室);客廳東側(cè)是廁所;與廁所和北臥室比鄰的是廚房;廚房北側(cè)是一個陽臺;客廳東南角與最大的臥室(主臥室)相連,客廳與主臥室之間有一個門;李家南墻之外是一個院壩,主臥室與院壩之間有一個門;院壩寬約兩米,院壩南側(cè)是高2.5米的圍墻;圍墻之外是人行道。李思怡就死在主臥室里。(參見:成都市公安局青白江區(qū)分局刑警大隊繪制的《李思怡死亡案現(xiàn)場平面圖》。)
         
        媽媽——李桂芳

            李桂芳的丈夫在一次打群架時,用刀子捅死了人,被判重刑。丈夫判刑后,倆人離婚,孩子判給了男方,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離婚后李桂芳回到娘家與父母同住。

            離婚不久,李桂芳開始吸毒。1997年,李桂芳因吸毒被勞教一年半,1999年春節(jié)前被放了出來,但半個月后又開始吸毒。

            據(jù)李桂芳自述,解除勞教后,結(jié)交了一個男朋友,兩人感情很深。那個小伙子知道她吸毒,但還是愿意與她結(jié)婚??紤]到自己吸毒,而且年齡也比對方大很多,她拒絕了對方的要求。但是,在兩人分手前李桂芳懷了孕。不顧親人和鄰居的反對,李桂芳生下了孩子,取名“李思怡”。李桂芳說:“‘思’表示思念爸爸,‘怡’是為了好聽?!彼两癫辉刚f出孩子父親的名字。李桂芳自己說,李思怡是2000年10月出生的。

            據(jù)李桂芳自述,最多的時候,一天要吸兩份,一年就要吸掉十多萬元。離婚時分得的數(shù)目可觀的財產(chǎn)被吸光之后,李桂芳走上了“以販養(yǎng)吸”的道路。2001年,李桂芳因參與販毒被判刑。因為當時李思怡還不到一歲,法院判處緩期執(zhí)行。2002年7月,由于經(jīng)濟困難,李桂芳曾經(jīng)自己要求去戒毒,但是離開戒毒所不久又開始復吸。毒癮使李桂芳完全喪失了人性,為了買毒品,她甚至會偷走老父親的幾百元退休金,害得一家老少三代無米下鍋。

            2002年上半年,92歲的父親撒手西去,李桂芳與女兒失去了唯一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自從丟掉工作之后,除了小偷小摸和販毒,李桂芳的主要收入來自“男朋友”。最近的一個“男朋友”是2002年3月結(jié)交的。可是好景不長,2003年1月,這位“男朋友”因為偷東西被勞教了。此后,母女倆常常一起挨餓。為了活命,李桂芳經(jīng)常到超市、雜貨鋪偷面包和豆奶。被抓住了,就哭訴求饒,人們可憐她,罵她一頓也就算了。

            李桂芳外出“找錢”時,就把李思怡鎖在家里。兩三歲的孩子就一個人呆在家里,等媽媽給她送吃的回來。有時餓極了,她就趴在北臥室的窗臺上,隔著鐵欄桿向過往的鄰居要吃的。人們可憐孩子,就給她個饅頭或面包,她就就著涼水吃下去。姥爺死后,李思怡就過著這樣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當記者問李桂芳是否經(jīng)常讓自己的孩子挨餓時,李桂芳辯稱“沒有,只是有時吃得晚”。

            由于處于緩刑狀態(tài),不得隨便外出,加之外出往往是“干壞事”,所以李桂芳不愿讓別人知道她不在家。家委會主任說,如果孩子向別人要吃的,就暴露了她不在家,所以為了不讓人知道她外出,有時她會把孩子鎖在里屋。

            李桂芳自己說她很愛李思怡。鄰居們也說她很愛孩子。據(jù)鄰居們說,只要李桂芳一回到家里,母女倆就有說有笑。只要有可能,李桂芳外出時總是帶上李思怡。李桂芳的朋友們也很喜歡李思怡。家委會主任說,李思怡沒有被人領養(yǎng)的主要原因就是李桂芳舍不得把孩子送人。

            據(jù)家委會主任說,李桂芳是全小區(qū)最受排斥和鄙視的人。沒有人和她來往。她也有自知之明,從來不和鄰居來往?!八呐笥讯际切﹣y七八糟的人,她只與這些社會渣滓來往。”

            李桂芳沒什么文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權(quán)利,而且特別怕警察。當問她對警方有什么意見時,她說:“我誰也不恨,只恨王新和我自己。如果我不吸毒,孩子就不會死了。”面對攝像機,她說今后不再吸毒了。她對政府的唯一要求就是“出去之后能幫我找一份工作”。
         
        親戚

            李茂林,李桂芳的父親,成都鋼鐵廠機修車間木工。據(jù)家委會主人介紹,李茂林的第一個妻子不能生育,所以又娶了第二個妻子,但是也沒有與第一個妻子離婚。幾年前,兩個老太太相繼去世。第二個妻子生了四個孩子,大女兒在樂山市馬邊縣,二女兒李德芳在纖維廠,已經(jīng)退養(yǎng),三兒子李軍德在成鋼機修車間,不知辦沒辦退養(yǎng),現(xiàn)在做了上門女婿,李桂芳是最小的女兒。

            哥哥早就不與李桂芳來往了。大姐住得遠,與家人很少來往。二姐李德芳和小妹住得最近,受連累也最多。妹妹經(jīng)常找她要錢,派出所也常為李桂芳的事找上門來,弄得她和丈夫關系緊張。迫于無奈,每次李桂芳來,二姐都不敢讓她進門。二姐和侄女看她們娘倆實在過不下去了,可憐孩子,有時給上個十塊二十塊錢,“把母女倆的命吊著”。當?shù)鼐皆?jīng)想讓李德芳收養(yǎng)李思怡,她因為害怕妹妹無休止的騷擾而沒有同意。事發(fā)的前一周,想到妹妹好多天沒來要錢了,李德芳不放心,要去看看,順手給孩子帶上幾件舊衣服。敲了半天門沒人應,她以為李桂芳帶著孩子出去玩了,就把衣物從陽臺的縫隙扔進去,然后就回家了。當時她還沒聞到臭味。提起小外甥女,李德芳滿臉是淚:“她不知熬了多少天才咽氣?!怯腥送ㄖ颐妹帽蛔チ?,我肯定會去把門砸了,把娃兒救出來,哪怕把她送人收養(yǎng)也給她留條活路??!”

            在所有的親人中,只有爸爸無條件地接受李桂芳和小思怡。李茂林有退休金,扣除水、電、煤氣費,每個月還能領到508元。李桂芳離婚后一直住在爸爸這里。李思怡出生后,三口人每月的穩(wěn)定的合法收入就是這508元錢??蓱z天下父母心啊!

            李桂芳離開戒毒所之后,警方把她安排到馬邊縣。一是考慮這里遠離成都,記者不容易找到她;二是因為她的大姐住在這里,可以照顧她,并幫助她管理10萬元賠償款。盡管姐妹倆已經(jīng)多年沒有聯(lián)系,但是,危難關頭,大姐還是對妹妹伸出了援助之手。

            一位記者告訴我,李家的人都是普通的工人,既無權(quán),又無錢,也沒有什么文化,屬于典型的社會底層。二姐李德芳也沒什么“能耐”,事情發(fā)生后,盡管對警方十分不滿,但是也沒什么辦法。警方甚至不回答她提出的任何問題,只是告訴她這事與你沒有關系。李德芳氣憤地說:“過去怎么一出事就找我,這次怎么沒我的事了?”

         
        鄰居

            一走進九仟片區(qū)大門口,就看到幾個戴紅袖標的中年婦女用警惕的眼光盯著我們。我們照直走進去,她們也沒過來干涉。為了打聽李思怡家的具體位置,我們來到院里的一個小賣店,先買了一盒煙,趁老板找錢的時候,我們問他李思怡家在哪里。這位瘦老頭眼睛轉(zhuǎn)了半天,然后告訴我們他不知道,并建議我們問戴紅袖標的人。我們撇開他,問另一位顧客,這個人痛快地告訴了我們李家的方位。我們向李家走去,路上遇到一位老大娘,一聽我們的來意,大娘立即把我們帶到李思怡家所在的樓門口。

            警察往外抬尸體的時候,大娘看到了?!巴尥薇徊脊?,放在地上,水從布里流出來”,大娘說“娃兒死得好慘啊!”

            鄰居們講,李思怡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梳著兩個羊角辮,很會講話,招人疼愛。小孩子經(jīng)常站在北臥室的窗戶里,隔著鐵欄桿向外看,見到有人經(jīng)過就打招呼,見到男的就喊叔叔、爺爺,見到女的就喊阿姨、奶奶。餓了的時候,會對路過的人喊我餓,聽到的人會送給她一個饅頭,或是給她買個面包。在鄰居們的記憶中,小思怡很少出來玩,大部分時間被鎖在家里,也很少聽到她的哭聲,就是餓的時候也不哭。也許她已經(jīng)習慣了被鎖在屋里獨自忍受饑餓。

            鄰居們都說李思怡“嘴甜”。李桂芳也說自己的女兒“很乖,很聰明,嘴很甜,見到人,不管認識不認識她都喊?!彼麄円苍S沒有意識到,“嘴甜”,這可是這個兩三歲的孩子的求生之道??!如果她的嘴不甜,恐怕連三歲都活不到,早就餓死了。

            家委會主任說,鄰居們不愿和李桂芳來往,也不愿讓自己的孩子和李思怡在一起玩。李思怡沒有什么伙伴,也很少出來玩,李桂芳也不帶她到片區(qū)的公共場所玩。強烈的社會排斥使李家母女與小區(qū)里的正常人隔離開來。李家就像小區(qū)中的一塊“飛地”。王主任強調(diào),盡管大家很討厭李桂芳,但是很同情小孩子。

            另一位大娘對已經(jīng)卸任的家委會主任王升平意見極大。她說居民提出李桂芳應該得到低保,但是王主任以李桂芳吸毒為理由不給她申報。群眾不滿,多次反映,但是王主任就是不給申報。這位大娘說李思怡就是王主任害死的,因為如果李桂芳有錢就不會出去偷東西,如果不出去偷東西孩子就不會鎖在家里,李桂芳也不會被警察抓走,那樣的話,孩子就不會死了。大娘還告訴我們,這件事發(fā)生不久,王主任就下臺了。這位大娘還一再叮囑我一定要把王主任的問題反映給上級。

             正好是中午放學時間,小學生回家吃午飯。大娘指著一位迎面走來的男孩說,他就住在李思怡家的對面。我攔住他,問他能不能問幾個問題,他拒絕了,并很快消失在樓門里。我跟過去,敲李家對面的門,開門的正是那個小男孩。我問他你還記得李思怡嗎,他說還記得點。我問你想她嗎,他回答有點。我問李思怡長得什么樣,他說臉圓圓的,眼睛有點大。我問他你多大了,他說上六年級了。我問能給你照張相嗎,他說不行。

            告別了一樓的小男孩,我們又上二樓,敲李家樓上的鄰居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壯漢,穿著一身藍色的工作服。我問他,樓下的孩子在家里哭你能不能聽到,這位鄰居說聽不到。我又問你們家平時給她家一些幫助嗎,他回答現(xiàn)在這個社會個人顧個人,上班班上忙,回家家里忙,沒有心思管別人的事。說話時,他的面部表情冷若冰霜,口氣粗硬,而且充滿了不耐煩。難怪有的媒體認為李思怡的鄰居們有見死不救的嫌疑。

            一位對此案做過深入采訪的記者告訴我,他們做了試驗,讓一個人在關上門的主臥室里呼喊,站在樓房北面院里和南面院壩圍墻外的人都聽不到。我問隔壁和樓上的鄰居能不能聽到,她說沒有試驗。我曾經(jīng)問家委會主任,孩子在屋里哭喊,隔壁鄰居和樓上鄰居能不能聽到,王主任考慮片刻,然后說絕對聽不到,他們片區(qū)的樓房隔音效果非常好,他家就從來聽不到鄰居的說話聲和電視聲。但是,王主任的老伴說能聽到。王主任提出讓我們做個試驗,但是我們沒有做。

            簡單地比較鄰居們的話語和態(tài)度,我發(fā)現(xiàn)兩個規(guī)律:第一,與家委會的關系越緊密,對我的采訪就越抵觸,對此事的態(tài)度就越冷漠。例如,小賣店的老板與顧客的行為就截然不同。第二,空間上與李家越接近,對我的采訪就越抵觸,對此事的態(tài)度就越冷漠。例如,老大娘和二樓那位壯漢的態(tài)度就截然不同。《新聞周刊》記者的經(jīng)驗進一步支持了我的猜想。這位記者告訴我,與李家主臥室一墻之隔的鄰居就認為是李桂芳殺死了小思怡。他為自己的假設提出的理由是那幾天隔壁的李家一點聲音都沒有。你說怪不怪,這位鄰居的猜測竟然與王新的律師在法庭上暗示的情況不謀而合!

         
        家委會

            告別李思怡的鄰居們,我們開始找居委會。先是被指引到“退委會”,然后又被指引到另一個居委會,最后才找到九仟片區(qū)所屬社區(qū)的居委會。一聽說我們是來了解李思怡的事情,居委會主任馬上就板起了臉。這位中年婦女不耐煩地告訴我們,她不清楚李思怡的事,也不知道她家是否領取了低保。我對她說,你作為居委會主任不知道轄區(qū)居民的這些情況是不應該的。這時她才告訴我,九仟片區(qū)目前還歸成鋼廠管,年底才移交到她這里。

            我們再次回到九仟片區(qū)。這時戴紅袖標的女人走上前來問我們到底要做什么,我告訴她我們想找家委會主任談談李思怡的事情。她說好吧,然后就把我們領到當時的家委會主任王升平家。王主任看來早有準備。老人家熱情地對我們說,歡迎問任何問題,而且保證有問必答。這真使我喜出望外,一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主任說,李桂芳經(jīng)常偷她爸爸的錢買毒品。為了保住全家人的活命錢,老漢把錢藏在身上,晚上睡覺壓在枕頭底下。但就是這樣錢還是會被李桂芳偷去。鄰居經(jīng)常聽到老漢放聲大哭。這是老漢發(fā)現(xiàn)丟錢之后的反應。丟了錢,沒法過日子,老漢經(jīng)常在片區(qū)門口向別人借錢,每次十塊八塊的,“像個要飯的”。由于總是不能及時還債,久而久之即使是這點小錢也很難借到。老漢也向王主任借過錢。后來,李茂林提出以自己的退休金為擔保向王主任借錢,辦法是由王主任代領退休金,扣除借款之后,把剩余的給他。但是,這樣也不行,李桂芳還會把剩余的錢偷走。再后來,李茂林提出干脆把退休金全放在王主任這里,一次領取一周的生活費。這樣還是不行。最后,變成一天取一次,每次不超過二十元。由于李茂林太老了,記性不好,記不住開支賬目,于是王主任讓老人或李桂芳取錢時簽字,還讓當時在旁邊的人也簽個字。王主任把一個小本子拿出來,上面記錄了每一筆錢的支出情況,還有李桂芳和證人的簽字。王主任笑著說,這是他為李家設立的專用帳本。王主任的老伴說,要不是我們幫著管錢,老頭和孩子早就餓死了。

            李桂芳的爸爸2002年上半年去世。李茂林死了之后,李桂芳從廠里領到八、九千元處理后事的費用。辦喪事花了幾千元,可能還剩了三、四千元,都被她花光了。爸爸死后,李桂芳還找王主任借過三次錢,總計220元。在借條上李桂芳稱王主任為“王伯伯”。

            看來,李茂林活著的時候,家委會對李家是仁至義盡了。我問王主任為什么對李家這么好。王主任說,李茂林退休后當了一段時間樓長,而他是家委會主任,所以兩個人很熟。當時家委會的口號是“管千家事,暖萬戶心”。因此,無論是從職責還是從個人感情出發(fā),王主任都愿意幫助李茂林。

         
        民政部門

            王主任介紹,成鋼廠自己有一個總的家委會,總家委會下設社管科,社管科負責全廠職工和家屬的低保工作。成鋼宿舍共分為5個大片區(qū),每個片區(qū)有一個家委會,他原來就是九仟片區(qū)的家委會主任。成鋼廠的社管科和片區(qū)家委會就是民政部門在基層的“腿”。

            王主任說,九仟片區(qū)的居民獲得低保的途徑有兩條,一是家委會幫助申請,二是廠里的社管科指定。由于家委會沒有給她家申請,社管科也沒有指定給她家,所以李桂芳和李思怡都沒有獲得低保。我問家委會和社管科了解李家的情況嗎,王主任說當然了解。我問為什么你們不給她們申請低保?王主任回答因為李桂芳是吸毒人員。他強調(diào),青白江區(qū)華嚴鎮(zhèn)民政局有規(guī)定,吸毒人員一律不能吃低保,而且事實上本片區(qū)其它吸毒人員及其家屬也沒有得到低保。我問這是文件規(guī)定的嗎,王主任說他自己沒有看到文件,只是聽上面說有這么個規(guī)定。王主任認為不給吸毒人員低保是合理的,因為他們拿到錢之后就會去買毒品。我問李思怡不吸毒為什么也不給低保,王主任回答孩子的錢也會被李桂芳拿去買毒品。我說是否存在這種可能,家委會幫助李家母女申請低保,然后幫她們把錢管起來,例如每天只讓李桂芳領上十塊八塊,這樣孩子不至于挨餓,李桂芳也無法用低保金買毒品。王主任沒有回答。我提醒王主任,這是可以做到的,因為李茂林活著的時候他本人就是用這種方式幫助李家的。王主任也沒有回應。

            王主任說李茂林死后,九仟片區(qū)共有兩戶人家得到了低保。王主任還提到,李桂芳為了向他借錢,曾經(jīng)騙他說片警給她家辦了低保,她愿意用低保金作抵押向王主任借錢。這說明李桂芳知道低保這件事。我問李桂芳自己申請過低保沒有,王主任說她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沒提出過申請。王主任告訴我,李思怡事件過后,這里的低保管理規(guī)則變了,所有的人都可以吃低保了,包括吸毒的、刑滿釋放的和解除勞教的。

            我問王主任,你們都知道李桂芳的情況和孩子的處境,你們?yōu)楹⒆酉脒^別的出路嗎,例如找人領養(yǎng),或是送到兒童福利院。王主任胸有成竹地說,對于這個問題,他們曾經(jīng)想過三個辦法。第一個辦法是讓李思怡以“棄嬰”的身份進入兒童福利院。具體做法是,李桂芳先把孩子“拋棄”在一個事先選好的地方,然后家委會去派出所報案,只要有人去報案派出所就不能不管這個“棄嬰”,但是除了把孩子送到福利院派出所沒有別的辦法,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兒童福利院不能拒絕接收,這樣一來李思怡就可以進入福利院了。王主任遺憾地說,由于李桂芳不同意,這一辦法沒有成功。第二種辦法是找人領養(yǎng)。有一段時間李桂芳有意把孩子送人,但她要求在九仟片區(qū)內(nèi)找人領養(yǎng),這樣她可以經(jīng)??吹胶⒆?。本小區(qū)三幢的一戶居民曾經(jīng)想領養(yǎng)李思怡,但是害怕日后李桂芳糾纏不休,最終沒敢要。因此這個想法也沒有成功。第三個辦法是送給兒童福利院。由于大家都知道兒童福利院只接收孤兒,只要李桂芳還活著,兒童福利院就不會接收李思怡,所以這第三個辦法根本就沒有付諸實施。王主任反復強調(diào),李桂芳很愛這個孩子,舍不得送人。她只同意別人給她養(yǎng)孩子,但自己不能失去和孩子玩的權(quán)利。王主任認為,不盡做母親的義務,卻要享受做母親的好處,這樣的好事不可能有。

            媒體的報道和鄰居的說法與王主任的說法不符。據(jù)媒體報道,李桂芳曾經(jīng)把李思怡送給過別人,但是對方不堪李桂芳無休止的糾纏,又把孩子給送回來了。采訪期間王主任的老伴也肯定了這種說法,但是王主任打斷了她的話,禁止她繼續(xù)說下去。

            媒體報道,因為拖欠電費,電力公司早就停止為李家供電了。王主任證實了這種說法。剛剛卸任的和現(xiàn)任的家委會主任都認為,“不交費,就停電”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我問王主任同樣是欠費為什么沒有停止供水和煤氣。王主任回答電已經(jīng)可以分戶供給了,但是水和煤氣還不行,一旦給李家停水、停氣,那些按時繳費的鄰居就會受到影響??磥砣绻@些技術問題解決了,李思怡連冷水也喝不上了。


          派出所

          事先沒有聯(lián)系,我直接“闖進”青白江區(qū)團結(jié)村派出所。這里與李思怡家僅僅相距一個街區(qū)。聽我說明來意之后,喧鬧的值班室里立即沉靜下來。一個年輕的警察對我說,領導全不在家,別人不能回答任何問題。看我不死心,他指著空空的車庫說你看警車全都出去了。這時過來一位女警察,問我是干什么的,要看我的證件和介紹信。我給她證件和介紹信,她一看就嚷嚷起來,中國科學院的管這事干什么。我也生氣了,大聲對她說,你管我是什么單位的干什么,我是一個中國人想了解這件事不行嗎。她吃了一驚,然后扭頭走出值班室,再也不進來。其他人也紛紛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同行的朋友。過了一會,進來了另一位女警官,比較老練,和顏悅色地對我們說,上級有規(guī)定,未經(jīng)批準,任何人不得就李思怡案件對外人發(fā)表任何意見。她建議我們先找區(qū)公安局政治處聯(lián)系。見此情形,我們只好離開。

          走出派出所大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它的大院,我看到在車庫的房檐上刷寫著醒目的標語——“權(quán)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面對這藍底白字對比強烈的標語,我呆若木雞,茫然地站在那里,直到同行的人喊我才醒過神來。

          往回走的路上,同行的朋友對我說,看來團結(jié)村派出所的警察已成驚弓之鳥,對與這個案件有關的人和事避之唯恐不及。

          在居委會,我們又遇到了那個老練一點的女警察。她再一次把我們拒之門外,而且斷言事情早就解決了。她質(zhì)問我,這件事有什么可報道的,你為什么不研究吸毒問題,警察死了的時候你為什么不來,你為什么不通過組織渠道進行調(diào)查。她越說越生氣,站起來對我說,死人的事多了,為什么抓住這件事不放。事后得知,這位女警官就是李桂芳所在社區(qū)的“片警”。

          當然,警察也并不都是一個樣子。在法庭上,公訴方就列舉了李桂芳的另一次經(jīng)歷。2003年4月2日下午5點,李桂芳在成都新都區(qū)一家超市偷竊一件T恤衫時被送警。警方同樣發(fā)現(xiàn)并確認李桂芳吸毒。但是,當警方了解到李桂芳家中有一名3歲孩子在家時,即派人去李桂芳家中核實。確認之后,認為李桂芳并不適合強制戒毒條件。于是向李桂芳下發(fā)了限期戒毒通知書,還給了她20元回家路費。在這兩起案件中,李桂芳的行為如出一轍,但執(zhí)法人員的做法卻截然不同,當然后果也是天地之差。

          婦聯(lián)權(quán)益部的領導告訴我,涼山州公安局為了打擊本地極為猖獗的吸毒販毒行為,只好自辦管理機構(gòu)照顧犯人的孩子。經(jīng)費不足,辦不下去,公安部門只好把這些孩子分配給干警領養(yǎng)。這些干警不但要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還要撫養(yǎng)犯人的孩子,累得精疲力竭。本來民政部門應該管這些孩子,但是他們不管,也不給公安部門經(jīng)費。這位領導無奈地說:“現(xiàn)在怎么樣了也不知道?!?

          共青團

          《未成年人保護法》規(guī)定,共青團、青年聯(lián)合會、學生聯(lián)合會和少年先鋒隊要協(xié)助各級政府做好未成年人保護工作,維護未成年人的權(quán)益。實際上,共青團、青年聯(lián)合會、學生聯(lián)合會、少年隊并不是彼此獨立的組織,而是一個“四位一體”的系統(tǒng),其中核心組織是共青團。所以,我的采訪名單中只有共青團的權(quán)益部。

          我的運氣不錯,第一次去團委權(quán)益部的時候正趕上領導在家。領導很客氣,不但同意接受我的采訪,還給我倒了一杯茶。這令我很感動,以至于猶豫是否要在這里公開這次采訪的內(nèi)容。

          我問是否了解李思怡案件,領導說不知道。待我簡單介紹了事件之后,他又說知道,但是知道的不多。他說好像是在一份報紙上看到的。我問看到報道后權(quán)益部采取了那些行動,他說他沒有過問這件事,也沒想過要采取行動。我問這是不是你們職責范圍內(nèi)的事,他說是,但他們能力有限,權(quán)益部只有兩個人,要管那么多的事,根本忙不過來。我問還有比人的生死更重要的事嗎,這位領導沉吟良久,然后說我們的體制確實有很多問題,我們的一些工作人員確實缺乏權(quán)利意識和起碼的同情心??瓷先ニ軣o奈。

          這位領導強調(diào),由于兒童與母親有著天然的緊密聯(lián)系,而母親必然是女性,所以兒童工作主要應該由婦聯(lián)負責,而共青團側(cè)重于保護青少年的權(quán)益。

          在去團委權(quán)益部之前,我先訪問了一個以維護兒童權(quán)益為宗旨的公益組織。共青團是它的業(yè)務主管單位,也就是一般意義上的“上級領導機關”。

          我問該公益機構(gòu)的領導人是否知道李思怡事件,他說事先不知道,事情發(fā)生后,從報紙上了解到一些情況,但是沒有進一步的了解。我問你的機構(gòu)準備為此采取點行動嗎,他說還沒有想這個問題。我問難道這不是你們的責任嗎,他說這事不歸他們管,他們只管農(nóng)村地區(qū)的孩子。我說你們的宗旨是維護青少年權(quán)益,并沒有分城市和農(nóng)村啊,他承認這一點,但又說李思怡只有三歲,不屬于他們的管轄范圍,他們只管少年,三歲的幼兒應該歸婦聯(lián)管。我說這與我的理解不一致,他說絕對沒有問題,不信你去問團省委權(quán)益部。后來我曾向權(quán)益部領導請教“青少年”的年齡界限,他告訴我35歲以下的都叫“青少年”。同時,他承認35歲以下的人都歸他們管。

          婦聯(lián)

          《未成年人保護法》規(guī)定,婦聯(lián)要協(xié)助各級政府做好未成年人保護工作,維護未成年人的權(quán)益。

          我去婦聯(lián)的時候正趕上開大會。權(quán)益部辦公室沒有人。我找到會場,在外面等了十幾分鐘??吹接腥藦臅龀鰜?,我請他找一下權(quán)益部領導,很快領導就出來了。聽我說明來意,這位領導決定不開會了,帶我來到她的辦公室。

          這位領導告訴我,事前李思怡的家人沒有向婦聯(lián)求助,事發(fā)后也沒有找過婦聯(lián),婦聯(lián)也沒有主動過問這件事,也沒有下一步的具體打算。她也不知道基層婦聯(lián)為此做了什么。她承認沒有就此事詢問過下級婦聯(lián),下級婦聯(lián)也沒有向她匯報過相關事宜。

          我問為什么你們不干預這件事,她說因為事情已經(jīng)得到圓滿解決。我問解決的標志是什么,她說上級領導高度重視,責任人已經(jīng)受到嚴肅處理。我反問,處理責任人問題就解決了嗎,即使把涉案的警察都判死刑,問題就解決了嗎,李思怡不是照樣沒飯吃、沒人管,照樣隨時都有可能餓死在家中。她一時語塞,沒有說話。我又問如何理解“維護權(quán)益”,這位領導說“維護權(quán)益”就是在侵權(quán)發(fā)生之后,而且又沒有得到妥善解決的情況下,婦聯(lián)去督促有關的政府職能部門解決問題。我問為什么不能事先預防,她說那樣當然好了,但是辦不到。她強調(diào)婦聯(lián)只是一個社會團體,沒有權(quán)也沒有錢,自己不能直接解決什么問題。也許是擔心我的理解能力,這位領導給我舉了一個例子。她去看過被收容的婦女和兒童,條件極為艱苦,非??蓱z。她當場就要求收容站改善條件,但是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只好不了了之。她嘆了口氣,然后說,現(xiàn)在問題太多,管不過來,沒辦法。

          她強調(diào),婦聯(lián)的主要任務是維護婦女的權(quán)益,兒童權(quán)益保護主要應該由共青團負責。

          李思怡的世界

          李思怡,沒有父親,只有媽媽。她的媽媽,沒有工作,吸毒、販毒、偷竊、“亂搞”,還是一個緩刑犯。姥爺死后,她和媽媽失去了唯一的穩(wěn)定的合法收入。鄰居偶爾給的一兩個饅頭,二姨偶爾給的十塊二十塊錢,構(gòu)成了全家的全部合法收入。母女倆主要依靠李桂芳的非法收入維持生存,包括偷竊、販毒以及變相的賣淫。也就是說,在合法的范圍內(nèi),李思怡和她的媽媽只有死路一條。尸檢報告顯示,李思怡“發(fā)育一般,營養(yǎng)較差”。

          在她短暫的生命中,很少有歡笑和歌聲。她已經(jīng)習慣了,所以總是不聲不響、不哭不鬧。她被大人和孩子排斥,沒有伙伴,也很少出門玩。她沒有什么玩具,只有一個破舊的絨毛熊。當媽媽白天“外出找錢”時,她就被獨自被鎖在家里。而夜晚降臨的時候,陪伴她的只有黑暗。她經(jīng)常忍饑挨餓,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隔著窗戶的鐵欄桿向過往的鄰居乞討。她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我們只能從鄰居的描述中知道“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扎著兩根羊角辮”。她甚至沒有戶口。最后,由于警察的瀆職,如此悲慘的生存機會也被剝奪了,在炎熱的夏季,經(jīng)受著饑餓、干渴、黑暗、孤獨、恐懼和絕望的漫長煎熬,最終死去。

          在監(jiān)護人不可能履行職責的情況下,諾大的中國竟然沒有一個機構(gòu)和個人愿意承擔這份責任。親戚不收留她,外人不收留她,街道不管,單位不管,派出所不管,就連國家的兒童福利院也不管。她沒有得到來自政府的任何救濟,包括城鎮(zhèn)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她也沒有得到來自共青團、婦聯(lián)、工會、青聯(lián)、學聯(lián)、少先隊、民主黨派、工商聯(lián)以及各類公益組織的任何幫助。

          在李思怡短暫的三年生命歷程中,除了親屬、鄰居給予了零星的援助之外,全靠一個吸毒的母親撫養(yǎng),而所有的對她負有責任的機構(gòu)和個人都沒有承擔應有的責任。

          讓我們透過記者與李桂芳的一段對話,從另一個角度看一看李思怡的生活世界。

          記:李思怡在你心目中是個什么樣的娃娃?

          李:董事,聽話,很乖。

          記:兩三歲的娃娃你怎么知道她乖?

          李:朋友、鄰居都說她乖,嘴巴甜。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人,她都打招呼。

          記:嘴巴甜是你教的嗎?

          李:一個是我教的,一個是她自己。

          記:你每次出去是抱娃娃一起走,還是把娃娃放在家里?

          李:放在屋里的時候很少,也不會捆上門,不知道那天怎么了。

          記:你娃娃的童年與別人有什么不一樣?

          李:我不像人家父母那樣關心她。

          記:在你的心目中,你女兒的童年是什么樣的?

          李:我說不出來。

          記:你娃娃是不是經(jīng)常餓肚子?

          李:沒有,只是吃的晚點。

          記:你姐姐說你給娃娃餅干就涼水吃。

          李:不是涼水,是開水涼了,灌到瓶里。

          記:你女兒愛不愛你?

          李:我女兒比較愛我。我朋友不多,我們倆經(jīng)常在一起。

          記:你認為警方對娃娃的死應負什么責任?

          李:我說不上。警官工作失職吧。

          記:你覺得誰應負主要責任?

          李:……

          記:你對娃娃的死該負什么責任?

          李:不該把她鎖在屋里。

          記:派出所對你關心嗎?

          李:關心。我們的片警對我比較好。包警官每個星期來兩次,了解我的情況。有時會給孩子帶點吃的,有時會給點錢。

          記:家屬大院對你關心嗎?

          李:居委會王主任很關心我。

          記:親戚們關心你嗎?

          李:與親戚不來往,只有姐姐對娃娃很好。

          應該站在被告席上的僅僅是警察嗎?

          《民法通則》規(guī)定,“未成年人的父母已經(jīng)死亡或者沒有監(jiān)護能力的,由下列人員中有監(jiān)護能力的人擔任監(jiān)護人:(一)祖父母、外祖父母;(二)兄、姐;(三)關系密切的其他親屬、朋友愿意承擔監(jiān)護責任,經(jīng)未成年人的父、母的所在單位或者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同意。對擔任監(jiān)護人有爭議的,由未成年人的父、母的所在單位或者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在近親屬中指定。對指定不服提起訴訟的,由人民法院裁決。沒有第一款、第二款規(guī)定的監(jiān)護人的,由未成年人的父、母的所在單位或者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或者民政部門擔任監(jiān)護人?!崩钏尖鶝]有父親,因此也沒有祖父母。她的母親根本不具有監(jiān)護能力。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外祖父母也全都去世了。她也沒有兄和姐。她的近親不愿意承擔監(jiān)護責任。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依法擔任李思怡監(jiān)護人的成鋼廠、九仟片區(qū)家委會、華嚴鎮(zhèn)民政局,沒有一個承擔了應該承擔的責任,而且它們也沒有為李思怡指定過監(jiān)護人。試問:成鋼廠、九仟片區(qū)家委會、華嚴鎮(zhèn)民政局應該承擔什么責任?

          《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條例》規(guī)定,“凡持有本省非農(nóng)業(yè)戶口的城市居民,其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人均月收入低于當?shù)爻鞘芯用褡畹蜕畋U蠘藴实?,可申請享受當?shù)爻鞘芯用褡畹蜕畋U洗觥!崩钏尖业氖杖霠顩r完全符合享受低保待遇的標準,但是在完全知情的情況下,九仟片區(qū)家委會和成鋼廠社管科卻以李桂芳吸毒為由拒絕給予李思怡和李桂芳低保待遇。該條例還規(guī)定,如果負責低保的工作人員“對符合條件享受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待遇的對象,拒不簽署同意享受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待遇意見”,要“給予批評教育、調(diào)離保障工作崗位直至依法給予行政處分”。試問:九仟片區(qū)家委會、成鋼廠社管科、華嚴鎮(zhèn)民政局的負責人應該受到什么處罰?

          《未成年人保護法》規(guī)定,“父母或其他監(jiān)護人不履行監(jiān)護職責或者侵害被監(jiān)護的未成年人的合法權(quán)益”,“經(jīng)教育不改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jù)有關人員或者有關單位的申請,撤銷其監(jiān)護人的資格;依照民法通則第十六條的規(guī)定,另行確定監(jiān)護人?!崩罟鸱硷@然沒有履行監(jiān)護職責,而且屢教不改,但是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沒有一個機構(gòu)和個人向法院提出申請要求撤銷李桂芳的監(jiān)護資格。該法還規(guī)定,“對侵犯未成年人合法權(quán)益的行為,任何組織和個人都有權(quán)予以勸阻、制止或者向有關部門提出檢舉或者控告。”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李思怡的合法權(quán)益受到嚴重侵犯,但是沒有一個組織和個人對此予以勸阻、制止或者向有關部門提出檢舉或者控告?!段闯赡耆吮Wo法》規(guī)定,“保護未成年人,是國家機關、武裝力量、政黨、社會團體、企業(yè)事業(yè)組織、城鄉(xiāng)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未成年的監(jiān)護人和其他成年公民的共同責任?!痹噯枺涸陂L達三年的時間里,國家機關、武裝力量、政黨、社會團體、企業(yè)事業(yè)組織、城鄉(xiāng)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和其他成年公民都在干什么?它們/他們又該承擔什么責任?

          在李思怡事件中,如果存在“共同責任”的話,那么應該承擔“共同責任”的就不僅僅是警察,還有許多人應該承擔責任,但是他們并沒有受到任何法律的懲罰,而且也沒有受到良心的懲罰。他們不但逍遙法外,而且心安理得。

          

          四、再問:誰之罪?

          在李思怡案件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不是沒有保護她的法律和制度,例如有《未成年人保護法》、《民法》、《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條例》;也不是沒有相應的機構(gòu),例如有民政部門、兒童福利院、居委會、共青團、婦聯(lián)以及各類慈善機構(gòu);也不是沒有人,這些機構(gòu)經(jīng)常宣稱自己深為人浮于事而苦惱,而李思怡的親戚和鄰居們則整天靠打麻將消磨時光;也不是沒有錢,國家每年用于低保的財政支出已經(jīng)超過百億……但是,當李思怡需要它們/他們伸出援手的時候,這些法律、制度、機構(gòu)和人,或是明確拒絕,或是裝聾作啞,眼看著她在死亡線上掙扎,直至死于非命。

          該有的基本上都有了,但卻沒有避免悲劇的發(fā)生。在需要它們/他們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它們/他們卻沒有發(fā)揮應有的功能。是什么使這些維護弱者權(quán)利的社會建制失靈?躲在它們和他們背后的“無形殺手”到底是什么?誰是殺死李思怡的真正的兇手?

          從社會的道德狀況看制度失靈

          幾乎所有的人憑直覺就可以得出結(jié)論,人心冷漠是殺死李思怡的元兇。一位網(wǎng)友一針見血地指出:“你死于人心深處的冷”。(《你死于一種冷》)是的,只要人們多一點善心,就不會有李思怡的悲劇。試想,如果王新、黃小兵多一點善心,多打一個電話或是路過李思怡家時停一下車,孩子就不會死。如果李桂芳的姐姐多一點善心,收養(yǎng)李思怡,孩子也不會死。如果鄰居們多一點善心,多一點傾聽,及時報警而不是等到臭味打擾了自己才去報警,孩子也不會死。如果成鋼廠社管科和家委會多一點善心,就會給李思怡母女低保,如果家委會再多一點善心,像幫助李茂林那樣幫助李思怡,孩子也不會死。如果兒童福利院多一點善心,收留李思怡,孩子也不會死……這樣的“如果”太多了,不必一一列舉。所以,是冷漠使制度失靈!

          其實,挽救李思怡并不難,只要人們多一點善心。但是,挽救李思怡又非常難,因為我們這個世界最缺乏的就是善心,而最多的則是冷酷。

          這種冷酷表現(xiàn)為對他人苦難的麻木。從那些瀆職警察身上人們感受到了那種寒徹骨髓的冷酷。連成都市政法委書記也用“冷血者”稱呼他們。但是,冷血癥狀并不局限于警察。在政府機關,在法院,在家委會,在派出所,在九仟片區(qū),在賓館的電梯里,在賣報亭邊,在出租車里,在飯桌上,我同樣能夠感受到這種冷酷。在各種場合,我向各種各樣的人詢問同樣的問題:你知道李思怡嗎?對這件事你有什么感想?你打算為此做點什么?大多數(shù)人的回答都是:有點印象,孩子死得慘,沒什么打算。一些人一無所知,但也不愿意多問幾句。我故意提起的話題往往剛一開始就結(jié)束了。那幾天,成都的天總是陰沉沉的,陰冷陰冷。走在街頭,突然想起陶淵明的那首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這種冷酷表現(xiàn)為拒絕為捍衛(wèi)社會正義付出哪怕是些微的代價。無論是大權(quán)在握的政府官員,還是神通廣大的記者和聲名顯赫的學者,幾乎都不愿意為我的調(diào)查提供幫助。個別礙于情面給予幫助的朋友也一再要求我“做好保密工作”。由于不想牽連那些幫助我的朋友,許多極有價值的第一手資料不能公開使用。這是為什么?很簡單,這是一件使地方政府臉面無光的事情,而幫助我調(diào)查無異于外揚家丑,這就勢必會得罪政府,而得罪了強大的政府或許會給自己帶來不利。所以,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人們不但自己無所作為,也拒絕幫助別人有所作為。

          我在青白江區(qū)作調(diào)查時,為了提高效率,我找到一位在政府部門工作的朋友,希望他能夠幫助我聯(lián)系有關機構(gòu)。這位朋友告訴我,李思怡事件影響很大、很惡劣,使青白江區(qū)丟盡了臉。他說,不用請示他就知道,他的領導不會同意他幫助我,無論是以組織名義,還是以個人身份。他自信地預言,如果他今天幫助了我,明天他百分之百要下課。我相信,他的擔心不是庸人自擾。于是,我只好提出“最低要求”,請他給我?guī)€路。他說那也不行。看來,他不想為維護正義付出一丁點的代價??膳碌氖牵@位官員的表現(xiàn)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具有很大的代表性。

          中國人從來就這樣沒有良知嗎?中國人天生就這樣沒有良知嗎?好像不是。如果不是,那么是誰把中國人變成了禽獸,甚至是禽獸不如的東西?禽獸尚且不自相殘食,我們?yōu)槭裁淳湍芨沙觥奥诗F以食人”的勾當?

          首先,精英應該為全社會的道德淪喪負責。一個社會的道德狀況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精英的道德狀況。精英具有強大的道德示范作用。有什么樣的精英,就有什么樣的社會道德。如果精英缺德,那么社會不可能是有道德的。試想,如果一個社會中無官不貪、無商不奸、法官貪贓枉法、記者收受紅包、學者慣于剽竊、明星男盜女娼,那么怎么能夠期待平頭百姓個個講究禮義廉恥?如果只有無道之人才能夠飛黃騰達,怎么能期待人們見賢思齊?

          其次,宣傳機器應該為全社會的道德淪喪負責。二十多年來,在“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的基本國策指導下,權(quán)力控制的宣傳機器和金錢控制的宣傳機器通力合作,肆無忌憚地宣揚一種赤裸裸的“強盜道德”。如今強盜已經(jīng)掌握了“文化霸權(quán)”,冷酷已經(jīng)支配了我們的社會輿論。那些天生不幸的人,那些權(quán)力和市場競爭中的失敗者,那些遭遇各種個人無法控制的外部打擊而陷入困境中的人,他們的不利處境被認為是咎由自取,所以理所當然活該倒霉。在各種媒體上,充斥著對弱者的鄙視和誣蔑,他們不是懶人,就是笨蛋,如果既不是懶人又不是笨蛋那就是壞人,應該被歧視、被侮辱、被踐踏、被遺棄。相反,“成功者”被捧上了天,但從不過問他們是如何獲得成功的。實際上,這種強盜道德最符合精英的利益,因為他們可以據(jù)此推托對窮人的責任,理直氣壯地拒絕救助弱者,他們也可以據(jù)此安慰自己的“良心”,使自己心安理得地繼續(xù)掠奪。但是,這種輿論環(huán)境對弱者卻極為不利,因為它不僅剝奪了弱者獲得社會救濟的道義根據(jù),而且還通過強化他們的自卑和自責使他們在物質(zhì)的不幸之外更加上心理的不幸。

          最后,制度應該為全社會的道德淪喪負責。它鼓勵自己的宣傳機器宣揚強盜道德。它打擊政府內(nèi)部捍衛(wèi)正義的行為。那些政府官員拒絕幫助我進行調(diào)查不是沒有道理,他們確實會受到上級的訓斥甚至懲罰,至少不會因此得到表揚、加薪和提職。它迫害社會捍衛(wèi)正義的行為。在政府的高壓下,四川的媒體對李思怡案或是保持沉默,或是歪曲事實,直面現(xiàn)實的報道被封殺,不聽話的記者受迫害。首先報道這一事件的記者李亞玲,因為“不聽話”在網(wǎng)上發(fā)布后續(xù)跟蹤報道,而被剝奪了采訪的權(quán)利,只能在家里做點編輯工作,而且如果再不老實就有可能丟掉工作。一位北京來的人見過她,事后她受到安全部門的調(diào)查和警告。她說她不想見我,因為她不想再惹麻煩,如果因此丟了飯碗,她不但要失去房子、車,她的孩子還有可能成為第二個李思怡。在我的一再堅持下她同意與我見一面,但條件是不能談論李思怡案件,而且即使是談無關的話題也要在她的車里談。她告訴我:“車里最安全?!?

          從政府的運行邏輯看制度失靈

          為什么“冷漠”能夠殺死李思怡?這是因為,在李思怡案中,伴隨“冷漠”的還有“瀆職”。這種“瀆職”表現(xiàn)為公安機關、家委會、成鋼廠社管科(也就是民政部門)、國家的兒童福利院,對法律明確賦予李思怡的權(quán)利的公然踐踏和無情剝奪。

          那么,為什么它們/他們“敢于”而且“能夠”踐踏和剝奪法律賦予李思怡的權(quán)利?這顯然不是一個“冷漠”可以解釋的。

          一般說來,一個社會之所以會建立一套維護弱者權(quán)利的制度,或是由于弱者的反抗,或是出于強者的同情,或是兩者共同發(fā)揮作用的結(jié)果。富人出于自利的算計,為了減少窮人的反抗,會同意拿出一些錢來解決社會的貧困問題。政府為了降低統(tǒng)治成本,提高正當性,也會制定和實施財富再分配計劃。但是,人不僅僅是自私自利的動物,也是有良知、有同情心、有惻隱之心的動物。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灾^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保ā睹献印贰肮珜O丑章句上”)正是人性中那些“善”的東西,產(chǎn)生了人類的利他主義精神和行為。強者的同情催生了前現(xiàn)代社會的慈善事業(yè)。在現(xiàn)代社會,這種同情對扶貧事業(yè)的發(fā)展仍然具有重大的推動作用。

          當今中國,絕大多數(shù)政治精英只對自己的利益負責,早已放棄了道德責任。對于他們來說,“為人民服務”、“立黨為公,執(zhí)政為民”、“權(quán)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都是自欺欺人的口號。他們只承認嚴酷的實力原則,只照顧強者的利益,而無視弱者的苦難。因此,中國現(xiàn)行的扶貧體制,主要是迫于壓力的產(chǎn)物,而不是出于同情的產(chǎn)物。

          在權(quán)威主義政治中,政府不但壟斷公共權(quán)力,也控制了一切集體行動的手段,無論是精英還是大眾都處于一盤散沙狀態(tài)。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群體、階層或階級沒有表達意愿或顯示實力的機會和渠道,也不意味著政府不能及時、準確地感受到他們的訴求和反抗的強度。由于面對相同的問題,擁有相同的手段,同一群體的人往往會采取相同的行動,所以當問題帶有普遍性,例如成為全國性問題時,反抗也就成為全國性的了。也就是說,在權(quán)威主義體制下,民間社會盡管不存在全國性的組織,但仍然可以形成全國性的行動。

          在中央集權(quán)的權(quán)威主義政體中,一切重大的政策和制度安排都由中央政府決定,地方政府少有創(chuàng)制的權(quán)利,而僅僅是制度的接受者和執(zhí)行者。所以只有當某一問題成為全國性問題時,而且中央政府意識到必須解決的時候,才有可能出現(xiàn)解決這一問題的機制和制度,而且這種機制也必然是“全國一刀切”的。這種自上而下建立的制度在運行中存在一個根深蒂固的弊病。制度的制定者是中央政府,但執(zhí)行者卻是地方政府。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中央能夠感受到壓力,但是基層的執(zhí)行者感受不到壓力?;鶎拥膱?zhí)行者面對的是分散的服務對象,這些孤單的個人無法對它/他施加壓力,更何況此時的孤單的個人又是一個弱者,既沒有權(quán),也沒有錢,還說不出話。

          在市民社會發(fā)達的社會里,某個群體獲得了某項權(quán)利,那是有組織斗爭的結(jié)果。一旦對手同意賦予你某項權(quán)利,那就意味著他不得不賦予你這項權(quán)利,而且你也有能力捍衛(wèi)你的權(quán)利,這種能力來自有組織的力量。試想,如果基層政府面對的不是孤單的個人,而是有組織的群體,官員怎么敢于無視、踐踏、剝奪法律賦予他們的權(quán)利?但是,在中國,由于弱者沒有組織手段,處于一盤散沙狀態(tài),加之無權(quán)、權(quán)錢、無聲,所以只好任人宰割。權(quán)威主義政府,再加上精英聯(lián)盟,得到強勢集團支持的政府更是有恃無恐,弱者的命運可想而知。在這種大環(huán)境里,一切捍衛(wèi)公平的方案、政策、制度、行動都很難被真正落到實處。

          李思怡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她是窮人中最窮的人,弱者中最弱的人,政府和社會對她的所有承諾都沒有兌現(xiàn),但是她無能為力,甚至連抗議的可能都沒有。如何對待她的權(quán)利完全取決于基層政府的工作人員的個人態(tài)度。所以如果小官僚沒有同情心,那么這套機制很難發(fā)揮作用,弱者根本無法得到應有的保障。這就是為什么只要工作人員缺乏同情心,李思怡的權(quán)利就無法兌現(xiàn)的根本原因。這也就是冷漠可以殺人的根本原因。所以在這種體制中,如果沒有好人來辦事,即使有了用意良好的制度也很難充分發(fā)揮預期的作用。一句話,沒有善心就辦不好善事!

          城市居民最低保障制度的實際運行情況可以為上述分析提供有力的支持。

          《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條例》已經(jīng)明確規(guī)定,“家庭人均收入”是決定城市居民能否享受低保的基本條件。據(jù)新華網(wǎng)(2003年11月25日)報道,民政部救災救濟司社會救濟處官員說,根據(jù)民政部出臺的有關規(guī)定,審批享受低保待遇,關鍵要看申請人的家庭人均收入是否低于當?shù)刈畹蜕畋U蠘藴?,不能單純以申請人家中有無彩電、冰箱,是否養(yǎng)寵物等,作為給予低保待遇的硬性標準。另據(jù)新華網(wǎng)(2003年9月25日)報道,民政部、司法部負責人當天說,生活困難,家庭收入低于當?shù)刈畹蜕畋U纤降男虧M釋放、解除勞教人員,按有關規(guī)定,也將納入低保范圍,接受社會救助。民政部長李學舉說,民政部門將研究制定對低保家庭分類救助的辦法,對回到城市的刑滿釋放、解除勞教人員,符合低保條件的,要盡快辦理低保手續(xù),發(fā)放低保金,以避免一些人因生活無著而重新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

          但是,各地在執(zhí)行中央指示的過程中,總是增加一系列附加條件,把一些符合國家救濟標準的人排除在外。據(jù)四川在線(2003年08月15日)報道,8月14日,青羊區(qū)蘇坡橋街道辦事處出臺新規(guī)定,對使用手機、打麻將、佩帶金銀首飾的低保對象,將報請民政部門取消其低保資格。該街道辦事處副主任宣稱:“我們出臺上述規(guī)定的目的在于杜絕救濟懶人。”成都市民政局低保處稱,將于年內(nèi)出臺的《成都市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實施辦法》也有類似規(guī)定。而來自省民政廳的消息稱,樂山市犍為縣今年制定了低保實施細則,明確規(guī)定“家中正在使用汽車、摩托車、手機、空調(diào)、飼養(yǎng)觀賞性寵物的”、“出資安排子女擇校讀書的”、“有吸毒、嫖娼、賭博的”人員都不得享受低保待遇。

          在這些以幫助窮人為職責的國家公務員的心目中,你必須家徒四壁、必須變賣所有家當包括結(jié)婚戒子、必須沒有任何過錯、必須終日辛勞還無法滿足溫飽、必須與一切現(xiàn)代文明提供的物質(zhì)條件絕緣,才能得到他所掌管的、用全體人民的稅收支付的、數(shù)量低得不能再低的低保金。這是在幫助窮人,還是在折磨、侮辱、迫害窮人?!在他們的心目中,窮人還是不是人,窮人還有沒有權(quán)力享受現(xiàn)代文明?!

          為了維護強者的利益,地方政府可以對抗中央政府,不惜“闖紅燈”,至少也是“見到紅燈繞著走”。對弱者則恰恰相反,為了剝奪弱者的利益,地方政府同樣會對抗中央政府,也會不惜“闖紅燈”,也會“見到紅燈繞著走”。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但動機卻截然相反,前者是為了幫助強者謀取非法利益,后者是為了剝奪弱者的合法利益。

          從知識分子的良知看制度失靈

          弱者自己無能為力,政府存在“代理失靈”,那么還有誰能為弱者維護權(quán)利呢?一般說來,在現(xiàn)代社會里,在政府之外,知識分子是維護社會正義的主要力量。2003年發(fā)生了兩個案件,十分相似,而且都轟動一時,一為孫志剛案,一為李思怡案。比較這兩個案件,我們可以從中看到,知識分子在維護社會正義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及其局限。

          孫志剛,湖北黃岡人,生于1976年,2001年武漢科技學院藝術系藝術設計專業(yè)畢業(yè),案發(fā)前任職于廣州某服裝公司。2003年3月17日,孫志剛在廣州街頭被帶至黃村街派出所。3月18日,孫志剛被派出所送往廣州收容遣送中轉(zhuǎn)站。3月18日,孫志剛被收容站送往廣州收容人員救治站。3月20日,救治站宣布孫志剛不治身亡。4月18日,尸檢結(jié)果表明,孫志剛死前72小時曾遭毒打。4月25日之前,孫志剛的親人已在廣州奔走了30多天,找了幾十個部門,但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的兒子為何而死,誰又該為此負責。4月25日,南方都市報刊登《一大學畢業(yè)生因無暫住證被收容并遭毒打致死》一文。隨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政法委書記羅干和中央書記處書記、政法委副書記、公安部部長******做出批示。4月25日晚,孫志剛紀念網(wǎng)站建立。5月12日,散布于6個省的全部18名涉案者被抓獲歸案。5月14日,華中科技大學法學院法學博士俞江以及其他兩位法學博士,以傳真形式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出審查《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的建議。5月18日,孫志剛的遺體在廣州火化。5月20日,檢察機關提起公訴。5月23日,法學專家賀衛(wèi)方、盛洪、沈巋、蕭瀚、何海波聯(lián)合上書全國人大常委會,提請就孫志剛案及收容遣送制度實施狀況啟動特別調(diào)查程序。6月5~6日,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喬燕琴等12人傷害(致死)孫志剛一案。庭審當天的氣氛相當緊張——經(jīng)過挑選的旁聽者必須通過兩次安檢和五次驗證方得入內(nèi)。6月9日下午4點,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就孫志剛被故意傷害致死案做出一審判決:主犯喬燕琴被判處死刑;第二主犯李海嬰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其余十名罪犯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至無期徒刑。6月25日,國務院宣布《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至7月31日廢止。

          需要補充的兩個情節(jié)是:孫志剛的大學同學為他捐款8000余元,孫家用其中的4000元做了法醫(yī)鑒定;孫志剛在最高法院工作的同學找到《南方都市報》將孫志剛被毒打致死一案公布于眾,從此事態(tài)發(fā)生了根本轉(zhuǎn)變。

          孫志剛的大學同學全力支持,提供金錢、尋找律師、聯(lián)絡記者在報紙上披露冤情;三位法學博士上書人民代表大會;廣州的教授出錢出力;北京的教授們連開了好幾個會,還不斷寫文章、發(fā)表聲明;律師也挺身而出,不但敢接案子,還免費服務。這一切在李思怡案中根本看不到。為什么?強國論壇上的一份不可能再短的帖子對此做出了回答——“她不是大學生”。這個只有一句話的帖子真是一語道破天機。

          這里的邏輯再清楚不過了:孫志剛是大學生,我們也是大學生,所以孫志剛是我們的人;你打別人可以,打死別人也可以,打死多少都無所謂,但不許打到我們頭上;你打到我們頭上我們就要抗議,就要讓你付出慘重的代價,讓你今后不敢再打。試想,如果孫志剛不是大學生,能有那么多的大學同學幫忙嗎?如果孫志剛不是大學生,教授、博士、記者、律師還能那么義憤填膺地上書、開會、寫文章、發(fā)聲明嗎?

          但是,李思怡不是大學生,她不但沒有大學同學為她抗爭,也沒有那么多讀過大學的教授、律師、官員、記者為她撐腰。只有一些沒有名氣的網(wǎng)友為她說話,那個小有名氣的******又把她當成政治賭博的籌碼。她的母親被關在戒毒所里在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下與警方簽訂了賠償協(xié)議。她的親人們被拒絕告知任何消息,也不得參與善后處理事宜。據(jù)《新聞周刊》報道“一個中國公民死亡,如果系政府全責,最高可獲得24.8萬元的國家賠償。但據(jù)記者多方查證,孫志剛家屬所獲的賠償幾倍于此,而且這筆賠償被要求必須在開庭前到位?!倍钏尖挠H屬僅得到了10萬元的賠償。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就在打死孫志剛的同一個救治站里,“在去年10月、11月、12月和今年1月的頭20天,這個救治站均有相當數(shù)量病人死亡,死亡人數(shù)分別為16、15、15和12。但材料沒有說明他們的死亡原因。此外,在孫志剛案庭審時,一位病人檢舉說,他親眼看見209房有人被打死。公安機關調(diào)查的結(jié)果證實,從3月16日到3月19日,救治區(qū)共有3人死亡。其中兩人屬于病死,一人是‘頭部挫傷,顱內(nèi)出血’。這個死亡名單中尚不包括孫志剛?!薄斑@里死一個人像死個螞蟻一樣!”(據(jù)喬燕琴在公安機關的筆錄記載)(《新聞周刊》)但是,知識精英們對這些發(fā)生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間的“令人吃驚的死亡現(xiàn)象”沒有發(fā)表任何評論,也許僅僅是因為這些死者都是沒有上過大學的農(nóng)民。

          謝泳在《期待社會賢達:由孫志剛案引發(fā)的思考》一文中指出,“孫志剛案發(fā)生以后,我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就是學生和教授開始發(fā)揮他們的作用?;蛘哒f,知識分子群體,開始有了自己的聲音,主要體現(xiàn)在公開的傳媒上,而不是像以往那樣的私人活動?!焙偾湓凇稛峥垂仓R分子》一文中指出,孫志剛案以及其他事件中的一些跡象表明,“在中國,正在形成比較成熟的‘公共知識分子’勢力。他們不僅是某個領域內(nèi)的專家,同時又充滿關注現(xiàn)實、改造社會的熱情;他們有理想、有抱負,但又不莽撞盲動,而是持一種理性的態(tài)度,運用手中的知識,富于成效地使社會問題得到解決。他們代表的不是某個人或某個群體的利益,而是始終堅持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代言。……現(xiàn)代傳媒所創(chuàng)造的‘公共空間’是他們發(fā)揮作用的重要媒介,電視臺、網(wǎng)絡、報紙雜志成為他們經(jīng)常光顧的場所?!?

          謝泳和胡少卿的判斷基本上是正確的。從孫志剛案中的確可以看到一個歷史性的偉大進步。但是,對比孫志剛案和李思怡案,我也分明看到了社會正義的“勢利”和公共知識分子的“自私”。至少在整體上,他們還不能說是“始終堅持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代言”。而這也是李思怡悲劇得以發(fā)生的根源之一!

          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審判

          誰殺死了李思怡?難道兇手僅僅是警察嗎?孩子的母親沒有責任嗎?孩子的親戚沒有責任嗎?鄰居沒有責任嗎?其他人沒有責任嗎?制度沒有責任嗎?價值觀沒有責任嗎?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這樣的追問從一開始到今天從未停止。

          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警察、李桂芳、那個不知姓名的生父都受到了最嚴厲的譴責。李思怡的鄰居們也在劫難逃。一位網(wǎng)友大聲疾呼“不要放過那些可惡的鄰居”?!拔也幌嘈女斠股钊遂o的時候,他們會一點聽不見孩子的哭聲,一天兩天三天,一家兩家三家,他們?nèi)际撬廊藛??自己不想管閑事,給派出所打個電話很難嗎?孩子活著他們聽不見哭聲,死了怎么就能聞到臭味呢?難道他們只有嗅覺,沒有聽覺嗎?須知就在孩子上下左右?guī)资變?nèi),有幾十戶鄰居,幾百口人哪!”他還詛咒“這個罪惡的小區(qū),小心遭報應!”

          蕭翰指出,在李思怡悲劇中,“沒有人幸免于罪,沒有人不是罪人”。他認為“這不是一個共同犯罪的故事,卻是一個共同罪孽的結(jié)果?!保ā稕]有人幸免于罪》)另一位網(wǎng)友寫到“我們就是她的地獄”?!耙贿吺怯晌覀兯鶚?gòu)成的她的地獄,另一邊是孤獨的她和陪伴她的哭泣?!鎸Φ奈ㄒ坏臇|西就是由我們構(gòu)成的地獄。我們是有罪的,我們需要懺悔的能力——那怕萌生一個懺悔的念頭也行?!保ā娥囸I體驗:我們就是李思怡的地獄》)

          人們的反思也深入到制度的層面。一位網(wǎng)友寫道:“事件發(fā)生之后,成都市公安局對一些負有瀆職責任的執(zhí)法人員明快地做了刑事或行政處理,民間輿論對吸毒母親、街坊鄰居及警務人員的道德或行為缺失亦多有評論。但筆者認為,此事件所反映出來的制度與法律上的缺失,首先應當被關注與審視。沒有制度與法律的改進,就談不上亡羊補牢?!保ā稄娜龤q女童李思怡的悲劇看制度的缺失與彌補》)

          ******指控現(xiàn)行制度殺死了李思怡?!拔覀儗λ谋瘧K的死完全無能為力,只有默默垂淚,心魂懼裂。任何繁瑣的論證都是愚蠢無良的,是國家及其精神殺害了她?!薄袄钏尖氐教靽?,這個罪惡的世界不配擁有她。這個世界徹底留給了流氓、騙子和罪犯統(tǒng)治,也留下象我這些冷漠的看客接受煎熬。”(《祭李思怡文》)在《李思怡之后,思想何為》一文中,******進一步把李思怡與《安妮日記》的作者相比,把中國大陸的制度與法西斯相比,并得出結(jié)論,李思怡的命運比小安妮更悲慘,中國大陸的制度比法西斯更不人道。

          還有人在價值觀層面追尋悲劇的根源。一位網(wǎng)友寫道:“這是個什么樣的世界,除了五一時節(jié),還知道宣傳些為社會辛勤工作的普通勞動者,其他時候呢?都是什么樣的人物出現(xiàn)在當今的媒體上,除了大小領導外,剩下的版面大多留給了楊斌、周正毅之流,他們成了多少人的偶像!至于這些致富英雄們是怎么在幾年功夫身家百億卻是沒人追究的,好像為他們催肥的不是一個個滴血的饅頭。談什么民主,談什么言論自由,無良記者心中是有桿秤的,哪個紅包重哪個自然就‘民主’自然就有‘言論自由’了。直到他們一個個露餡,我們才知道,哦,原來那些家伙是吃人者。我們就是這樣生活在一個以崇拜吃人者為價值觀的世界里!在小思怡的案子里,誰是真正的兇手,萬惡的崇拜吃人者的價值觀就是真正的兇手!每一個擁有這樣價值觀的人都拖不開干系,劉思怡案子里你不是,那么張思怡、王思怡、李思怡呢?今天不是那么明天呢?只要你認定這個價值觀,你就會學著去吃人、適應著去吃人、找機會去吃人,你就是兇手。因為有了這么個吃人者的價值觀,才有了這讓我們恐懼的社會現(xiàn)實?!?nbsp;

          

          五、怎么辦?

          20世紀70年代末期,中國開始實施市場化改革,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努力,中國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橐粋€市場社會。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經(jīng)濟體制的轉(zhuǎn)軌和改革的不斷深化,城市的就業(yè)制度、分配制度和各項社會福利制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城市貧困問題日益凸顯。面對日趨嚴重的城市貧困問題,政府陸續(xù)出臺了一些新政策,如“送溫暖工程”、“最低工資保障制度”、“失業(yè)保險制度”、“城鎮(zhèn)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兩個確保政策”、“再就業(yè)工程”。人們可以輕易地列舉出一大串現(xiàn)行反貧困體制存在的問題,如政策體系不完備、各項政策不配套、一些政策相互沖突、一些政策無法落實、資金不足、人員素質(zhì)低下等等。但是,這些反貧困政策和制度的建立與實施,對緩解城市貧困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可以想象,如果沒有這些努力,城市貧困將比現(xiàn)狀不知要嚴重多少倍。

          人們習慣于強調(diào)投入不足、制度不完善,總是抱怨錢少、人手不夠、忙不過來,指責法律不健全,并據(jù)此為自己開脫。這些都是事實,但不能成為推脫責任的理由。人少,畢竟還有人,比這更不緊迫的事情不是也辦了嗎?錢少,畢竟還有錢,比李思怡處境更好的人不是也領到低保了嗎?制度不完善,但是畢竟有制度,即使是不完善的制度如果被執(zhí)行了也能夠避免這場悲劇。不要忘了,制度是由人來運行的,制度也是由人制定的。

          李思怡案告訴我們,最嚴重的問題也許并不是制度不完善、資金不足、人員素質(zhì)低,而是有了制度、有了錢、有了人之后,理應得到解決的問題仍然不能得到解決。所以,在社會保障體系的框架初步建立之后,最核心的任務是解決制度失靈問題。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現(xiàn)實呢?政府存在“代理失靈”,投票機制不存在,有組織的弱者不存在,強者的同情心微乎其微……在此情況下,可供我們選擇的維護弱者權(quán)利的機制其實很少。從李思怡案和孫志剛案中我們發(fā)現(xiàn),比較實現(xiàn)因而也比較可行的兩種維護弱者權(quán)利的機制是“獨立的媒體”和“人類的良知”。所以,為了使李思怡悲劇不再重演,為了維護弱者的權(quán)利,必須賦予媒體更多的自由,必須提升全社會的道德水平。這也許是當下我們應該做也能夠做的兩件事。

          賦予媒體更多的自由

          邵道生在《“孫志剛案”的四個“一般來說”》一文中指出:“凡這類案件大致有以下四個‘一般來說’:一般來說,當?shù)氐臋?quán)力部門是不怎么太愿意(或很不愿意)‘家丑外揚’的;一般來說,本地的護法單位(如律師事務所、法院)是很不愿意介入這類案件的;一般來說,受害者若是靠個人的能力和努力是不太可能打得贏這類官司的;一般來說,一旦中央領導同志高度重視(或作批示),那么該地的黨政首腦領導也會立即‘高度重視’起來,案子只是到了這個時候才可能‘水落石出’?!?

          李思怡案與孫志剛案證實邵道生的預測完全正確。但是,他漏掉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如果沒有媒體曝光,小人物的冤情根本無法上達天聽,從而也無法引起中央領導同志高度重視。

          ******在《從孫志剛案到中止收容遣送——民間自發(fā)的維權(quán)運動推動制度改革的杰作》一文中指出:個人維權(quán)-媒體曝光-民間施壓-高官干預-媒體追蹤和民間壓力繼續(xù)強化-政府做出決策,這一鏈條可謂民間自發(fā)的維權(quán)運動推動制度改革的杰作。在此意義上,冤死于收容所中的孫志剛,無異于民間抗暴的英雄,他對惡法酷吏的反抗,固然是為了維護個人權(quán)益,但他的死在社會效果上,卻最終導致了惡法的中止。所以,他是為所有從今以后得以免除受收容遣送歧視的人們而死。如此民間英雄的出現(xiàn),有賴于媒體和民間的強大支持。在孫志剛案中,民間扮演了主動的角色,而政府只是被動應對。而這既是改革以來社會進步的深層邏輯,也是中國整體轉(zhuǎn)型的正途——與其把十幾億人的福祗和國家的未來交給政府,遠不如每個人從民間立場做起,每一媒體從新聞獨立的本位做起,個人為爭取自己的福祗而要求且捍衛(wèi)應得的基本權(quán)利,每一媒體為爭取獨立地位和監(jiān)督政治權(quán)力而挺身而出。一個人維權(quán)的勇氣會激發(fā)眾多人的參與,一個媒體的監(jiān)督有效會帶動諸多媒體加入,二者合力推動的維權(quán)成功,就可能形成制度變革的契機。

          在李思怡案和孫志剛案中,互聯(lián)網(wǎng)顯示了強大的威力。在突破新聞封鎖、傳播信息、形成輿論、產(chǎn)生持續(xù)的壓力等各個方面,互聯(lián)網(wǎng)都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對此閔大洪在《網(wǎng)上輿論的形成及特點》一文中有精彩的論述。

          在現(xiàn)代社會中,傳媒對輿論的形成、輿論的反映、輿論的引導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伴隨互聯(lián)網(wǎng)在中國的快速發(fā)展,這一新媒介在新聞傳播和輿論形成等方面,已經(jīng)無可爭議獲得了自身的地位,并在當今整個傳播格局中發(fā)揮著獨特的作用。

          互聯(lián)網(wǎng)的功能十分強大,輿論的反映和形成是依賴其各種功能而實現(xiàn)的,并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大眾傳媒不同的特點。在國內(nèi),網(wǎng)上輿論主要是通過下述兩種手段實現(xiàn)的:論壇(BBS)和新聞跟貼。前一種又可以分為網(wǎng)站論壇(指各類網(wǎng)站設立的論壇)和論壇網(wǎng)站(只提供網(wǎng)友上貼貼子單一功能的網(wǎng)站)兩類。因為它們可以迅速而集中地反映公眾的意見和言論,使民間輿論或民意得以展現(xiàn)。

          網(wǎng)上輿論的形成及其強度的提高,與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包括網(wǎng)民數(shù)量增長、網(wǎng)站功能擴展成正比的。當20世紀90年代中期互聯(lián)網(wǎng)剛剛在中國興起時,網(wǎng)民數(shù)量很少,論壇數(shù)量也很少,尚未達到足以產(chǎn)生社會影響的地步。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各類網(wǎng)站開設論壇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尤其是1999年以后,眾多新聞媒體網(wǎng)站甚至政府網(wǎng)站都提供這一功能,如人民網(wǎng)的“強國論壇”、新華網(wǎng)的“發(fā)展論壇”和“統(tǒng)一論壇”、外交部網(wǎng)站的“外交論壇”等,為網(wǎng)友表達意見提供了園地。目前,不論是網(wǎng)站論壇還是論壇網(wǎng)站,大都已形成針對不同網(wǎng)友興趣需要的眾多類別的論壇群組規(guī)模。一些門戶網(wǎng)站由于巨大的流量,還增添了新聞跟貼網(wǎng)友評論的功能,當刊發(fā)一條新聞后,網(wǎng)友即可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每當一條熱點新聞發(fā)出后,跟貼評論可以很快達到數(shù)百頁、上千頁,即貼子總數(shù)可達到成千上萬條。

          網(wǎng)上論壇一是新聞的集散地,國際和國內(nèi)的一些突發(fā)新聞和重要新聞都能看到;二是觀點集散地,各種各樣的觀點都有,既有系統(tǒng)的闡述,又有大膽的設想;三是民聲集散地,網(wǎng)民的地域分布、行業(yè)分布乃至階層分布都很廣,論壇中能夠聽到各種聲音。用“四面來風,八方來雨”來形容論壇的熱鬧景象或許最為貼切。以往只有權(quán)勢階層和知識精英擁有話語權(quán),而網(wǎng)絡論壇這類互聯(lián)網(wǎng)功能,則使普通公眾包括弱勢群體、邊緣群體也擁有了某種話語權(quán)。

          今天,網(wǎng)友言論之活躍之規(guī)模已達到為前所未有的程度,不論是國內(nèi)重大事件,還是國際重大事件,均能馬上形成網(wǎng)上輿論,甚至進而產(chǎn)生巨大的輿論壓力,達到任何部門、機構(gòu)甚至公眾人物無法忽視的地步,這種狀況是前幾年無法想象的。社會輿論若只是在街談巷議中存在,力量是有限的,但要通過某種媒介集中表現(xiàn)出來,效果就會成倍的放大。例如,孫志剛案和李思怡案都引發(fā)了洶涌如潮的網(wǎng)上輿論,在孫志剛案中網(wǎng)友還發(fā)起了網(wǎng)上簽名運動,在李思怡案中網(wǎng)友發(fā)起了接力絕食運動,而且網(wǎng)上輿論對孫志剛案和李思怡案的最終公正解決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更多的網(wǎng)友或許僅僅是看貼,盡管他們表現(xiàn)為“沉默者”,但其中不少人會通過電子郵件這一信息橫向交流的工具,將有價值的貼子轉(zhuǎn)發(fā)出去,持續(xù)引起更多人的共鳴。報刊、廣播、電視等新聞媒體將網(wǎng)上輿論加以概括和集中報道,實際上便起到了將其影響“放大”的作用。也就是說,今天網(wǎng)上輿論最終產(chǎn)生作用和影響,往往是與傳統(tǒng)新聞媒體甚至包括境外新聞媒體的報道相結(jié)合而造成的。(以上有關網(wǎng)絡新聞功能的內(nèi)容引自:閔大洪,《網(wǎng)上輿論的形成及特點》)

          網(wǎng)絡也是突破新聞封鎖的有效渠道。李亞玲的后續(xù)報道就是通過網(wǎng)絡傳播開來的。孫志剛的同學最初也是通過網(wǎng)絡溝通的。孫志剛事件的第一份報道發(fā)表在網(wǎng)絡上,隨后《南方都市報》記者陳峰的報道使這一事件登上了傳統(tǒng)媒體。

          當然,我并不認為媒體就是圣潔的天使,就是社會正義的天然衛(wèi)士。媒體同樣也會受到權(quán)利和金錢的控制,面對社會不公正常常啞口無言,視而不見,等而下之的則顛倒黑白、信口雌黃、助紂為虐。當今世界,一些媒體就如同廉價的妓女,她的確可以為了擴大自己的發(fā)行量而維護正義,但前提是不能得罪掌握執(zhí)照的當局和腰纏萬貫的廣告客戶。

          提升全社會的道德境界

          在這一案件中,乃至在當今社會上,最嚴重的問題還不是制度不完善、資金不足,最嚴重的問題是缺乏同情心,從而導致“制度失靈”,導致對弱者的嚴重歧視和對他們權(quán)利的公然踐踏和無情剝奪。只有有善心的人,才能把善事辦好。只有善心,才能挽救李思怡。我們需要同情心和權(quán)利意識,非如此無法建設一個溫暖的人道世界。

          建設一個溫暖的社會是所有社會成員的共同的責任。首先,要有承諾,要有這種意愿。然后,要有一套切實可行的方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有行動。

          意愿來自對現(xiàn)實苦難的批判,來自對理想的憧憬,所以我們不但需要知道現(xiàn)實存在的問題,還需要知道什么是一個“好社會”。這“好社會”的藍圖不必外求,中國就有。

          老子認為,“損有余而補不足”是“天之道”,是人間應有的治理原則,是最高的正義。他指出:“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而奉天下,唯有道者?!?

          孔子提出了“博施濟眾”、“老安少懷”的社會理想。子貢曾經(jīng)問孔子:“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孔子回答:“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子路曾經(jīng)詢問孔子的人生志愿,孔子答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墨子提出了“兼愛”、“交利”的社會原則。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做到“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強不執(zhí)弱,眾不劫寡,富不辱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是一個“饑者得食,亂者得治”,“老而無妻子者,有所侍養(yǎng)以終其壽;幼弱孤童之無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長其身”。

          孟子則為天下設計了一個溫飽小康生活方案?!拔瀹€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載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

          在秦漢之際成書的《禮記》中,古代思想家描繪了“大同社會”的理想藍圖。這是中國烏托邦思想的頂峰?!按蟮乐幸?,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中華民族對公正社會的追求,并不局限于思想家的頭腦中和書本上,而是從未間斷地付諸于實踐。從三國時代張魯?shù)摹拔宥访椎馈?,到清末洪秀全的“太平天國”,直至激蕩?0年主導了中國現(xiàn)代史和當代史的社會主義運動,都是追求和創(chuàng)建一個公正社會的不懈奮斗。最近二十年來,我們放棄了對公正的追求,甚至拋棄了公正這一社會理想。我們在批判烏托邦的同時,放棄了對烏托邦的追求。我們成了一個最講究實惠的民族,除了來自生物本能的欲望,我們拒絕向往和追求一切。說句難聽的話,如果沒有了胃、生殖器和虛榮心,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將失去生活的動力。我們這個社會變成了一個弱肉強食的野蠻世界,“弱者為魚肉,強者剃白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我們能接受這樣一種現(xiàn)實嗎?不能!

          那么,誰來實踐這些古老的理想呢?我們知道精英具有巨大的道德示范能力,順理成章的推論應該是精英帶頭實踐這一道德理想。但是,我們能期待這些精英承擔這樣的責任嗎?我不敢相信時下的精英們可以良心發(fā)現(xiàn),我只能期待他們變得聰明起來,懂得只有可持續(xù)的掠奪才最符合自己的利益,從而給老百姓留一條生路。具體而言,我希望當代精英先由“壞禽獸”變成“普通禽獸”,吃人吐出骨頭;再由“普通禽獸”變成“壞人”,殘酷地剝削人,但不吃人;再由“壞人”變成“普通人”,有節(jié)制地剝削人;最終由“普通人”變成“好人”,與大眾一道共建一個人道社會。當他們走完了第三步的時候,大眾的基本權(quán)利才能得到保障。當他們走完了第四步的時候,李思怡的悲劇才不會重演。那么,什么時候他們才能走完這幾步路呢?也許在他們來到地獄門前的時候,也許是下幾代精英崛起的時候。但是,喝狼奶長大的后代能有人味嗎?我懷疑!

          坦率地說,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提升中國人的整體道德水平,拿不出一套切實可行的方案,也不認為現(xiàn)有的道德重建的所作所為真有什么作用。這就是為什么我如此悲哀、如此憤怒、如此無奈、以至于要發(fā)瘋的原因。但是,我不愿意絕望,也不愿意我的讀者帶著絕望的心情讀完這本書,因此在本書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要給讀者傳達一些樂觀的信息,要讓讀者看到還有許多真摯的同情、強烈的正義感、對邪惡的憤怒,這些都是寶貴的道德資源,是在無邊的寒夜里熊熊燃燒的一堆堆篝火,雖然不能徹底驅(qū)除寒冷和黑暗,但畢竟發(fā)出了令人振奮的熱和光。

          第一,我們這個社會還有是非觀念,否則怎么能有那么多的憤怒和譴責。

          網(wǎng)友、記者、政府的領導人、被告的律師,我所接觸的鄰居、家委會主任、派出所的警察、法院的法官、婦聯(lián)和共青團的工作人員,以及在大街上、電梯里、飯店里隨便遇到的人,所有的人都一致認為這是一個人間慘劇,都一致譴責警察的瀆職行為,沒有一個人說這是一件好事,沒有一個人說瀆職的警察是好人。

          第二,我們這個社會還有同情心,否則怎么能有那么多的哀傷和淚水。

          一位網(wǎng)友寫道:“你不知道我為什么/在此刻/讓淚水涌流/聽到淚水涌流的深處/那血的聲音了嗎”。(《我對淚水充滿敬意》)一位網(wǎng)友寫道:“從網(wǎng)上得知一幼女因母被押,在家里活活餓死的慘事,悲愴大慟,每想起此女孩竟遭現(xiàn)代人間罕見的折磨夭折之非命,總不禁潸然涕下,不能自己。因無從表達此時萬箭穿心般的難受心情,只能仿唐李杜白詩風作一首不象詩的詩,長歌當哭,以悼祭這位讓我魂牽夢繞的可憐孩子!”他痛心疾首地問:“幼童其何罪?橫遭如此磨難生生毀!嗚呼,君不見人心疼煞天地悲!”(《痛悉成都一幼女非常之慘死消息有感》)從網(wǎng)上摘錄一些有代表性的片斷:“我也有女兒,我無法想象自己的女兒挨餓。”“我也是母親,拼了命我都會保護自己的女兒!”“叔叔可以想象你那時的痛苦?!?

          第三,我們這個社會還有責任感,否則怎么能有那么多嚴峻的反思和深深的自責。

          李亞玲說她做了八年記者,她完全知道發(fā)表這份東西的后果,但是她必須發(fā),報紙不能發(fā),就在網(wǎng)上發(fā)。她說這是她的責任,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要發(fā)。做了這件事她就心安了,她這一輩子就值了。一位網(wǎng)友痛心疾首地自責:“孩子,可愛的孩子/我來遲了,我是無知者/但是無知者有時同樣有罪/我們可以寬恕一切/唯獨不可以寬恕自己/小思怡之‘死’/讓我們之‘活’顯得毫無意義……”(《哭小思怡》)還有人呼喊:“小思怡啊!你死得何其悲壯/你的死,震撼了億萬人的心靈!/連窗外的大樹也在搖頭嘆息/連千年的頑石也在點頭垂淚/冷漠的人群也發(fā)出陣陣唏噓/麻木的肌膚也覺著陣陣痛楚/每一個旁觀者都會捫心自問/天真無邪的小思怡為什么會死/頭腦健全、軀干靈活的我為什么而活?/一個又一個的問號/像高高揚起的皮鞭/猛烈地抽打著每一個人的靈魂”(《哭小思怡》)“三歲小女孩,你在哪里?/你小小的尸身將永遠躺在我的心中,/ 我的生命將永無安寧。/成人的世界遺棄了你,/成人的世界虐殺了你,/我將如何祈求你的寬???/我痛苦地喚你,/熱淚已經(jīng)濡濕了胸襟”。(《哭三歲小女孩》)

          第四,我們這個社會是有希望的,否則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人還在不屈不撓地抗爭。

          李思怡的死對中國人發(fā)出良知和善心的呼喚。也是一次對中國道德狀況的檢驗。那些為此而流淌的淚水、燃燒的怒火、惡毒的詛咒,都使我感到安慰,看到希望,在深重的羞恥中感到一絲作為中國人的驕傲。署名“紙刀”的網(wǎng)友文章《我的第一滴新聞淚》最完美地表達了“良知的覺醒”?!爸钡?003年6月22日,面對一個三歲小女孩的遺體,我忍了近十年的淚水禁不住奔涌而出?!m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這是我為新聞掉下的第一滴淚,和很多第一次一樣,這也許是又一個新開端。這是一個將新聞不再當成飯碗的一個開端,這也許是我的心靈開始恢復知覺的一個開端。我未來的生活也許會因此而變得更苦更累更麻煩,但我也因為心靈從此有了知覺,并可以以一個堂堂的人的樣子走在天地之間而興奮不已。” 

          執(zhí)著的李亞玲、關心小思怡的鄰居們、富有人情味的另一類警察、為此做出嚴厲批示的有關領導……他們都是寒夜里的篝火,盡管未能形成燎原之勢,但是仍然放出溫暖和光明,照亮黑暗,驅(qū)散寒冷。這星星點點的篝火就是未來的希望,它使我們有勇氣憧憬未來。它們是建設一個人道世界的最后的資源。如何保護這些資源不讓它們進一步流失,如何培育、利用這些資源建設一個人道的社會,這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最緊迫也是最根本的任務!

          

          結(jié)束語:我們共同的責任

          有人認為,李思怡的悲劇是一個極端的特例,沒有普遍性,因此不值得深入研究,也不能從中得出什么合理的帶有普遍性的結(jié)論。

          我不同意這種觀點。

          我認為,李思怡的悲劇不是一個人的悲劇,發(fā)生在李思怡身上的事情還發(fā)生在其他人身上。

          這“其他人”包括父母吸毒的孩子、犯罪人員的孩子、街頭的流浪兒、血汗工廠里的童工,也包括所有的窮人和各種各樣的弱者。

          試問:其他吸毒家, , , , , 庭的孩子的處境如何?犯罪人員的孩子的處境如何?那些街頭流浪兒, 的處境如何?那些賣花的、擦皮鞋的兒童以及各種血汗工廠中的童工的處境如何?窮人的處境如何?弱者的處境如何?他們比李思怡的處境好多少嗎?

          不,他們的處境與李思怡的處境大同小異,所不同的僅僅是程度。他們的權(quán)益同樣可能受到侵害,那些以維護他們的權(quán)益為職責的人同樣可能失職乃至瀆職,那些為維護他們的權(quán)益而設立的機構(gòu)同樣可能形同虛設,那些保護他們的法律和政策同樣可能流于形式,而且這些“可能”不僅僅是“可能”,事實上,它們每天都在發(fā)生,就發(fā)生在你和我的身邊,而我們卻熟視無睹、充耳不聞、麻木不仁。

          如果說李思怡具有“特殊性”的話,那么這種“特殊性”就在于李思怡是窮人中最窮的人,弱者中最弱的人。但是,她所蒙受的不公正的待遇,她所面對的不利處境,卻是所有弱者共同面對的現(xiàn)實。所以為李思怡吶喊,就是為所有無聲的人發(fā)出呼喊;為李思怡維護權(quán)利,就是為所有無權(quán)的人維護權(quán)利。

          面對李思怡我時常會想到,要是真有天堂該多好啊,那樣的話,小思怡就可以在那里享受幸福了。如果生命真能輪回該有多好啊,那樣的話,小思怡一定能夠再次投胎到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第一次真的希望這些偉大宗教的承諾是真實的,第一次真的希望這世界上有一個萬能的主宰讓好人得到安慰,讓惡人得到報應。如果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如果我們沒有能力為孩子們在現(xiàn)世建造一個溫暖的世界,那我真的希望所有的孩子都不要出生,讓我們這一代人嘗盡人間的苦難,然后與這世界一道化為灰燼。

          一位網(wǎng)友在詩中寫道:“但愿小女骨,換得良知歸;文明管社會,人道待‘卑微’?!保ā锻聪こ啥家挥着浅V畱K死消息有感》)我想對他說,這不僅僅是你的期待,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期待,更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責任! 

            作者授權(quán)儒家中國網(wǎng)站(m.lfshouyuan.com)發(fā)表

         

         

        附錄


         

        -------- 轉(zhuǎn)發(fā)郵件信息 --------
        發(fā)件人:康曉光
        發(fā)送日期:2013-06-24 21:50:58
        收件人:任重
        主題:請代我轉(zhuǎn)發(fā)

         


            十年前,在成都,三歲的李思怡獨自一人餓死家中。我為李思怡寫了《起訴》,此書至今未能在大陸出版。十年后,在南京,又有兩個姐妹餓死家中,一個一歲,一個三歲。面對這一切,我無話可說,無能為力……我能做的也許就是減輕一點自己內(nèi)心的愧疚。無論如何,至少我們應該知道這樣的事情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

         

            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在我們身邊,這是我們的恥辱,我們應該感到羞恥!

         

            對于南京女童餓死家中這樣的事儒教網(wǎng)應作出應有的反應,否則還有什么臉面講什么仁義道德,還有什么資格自稱孔孟之徒。我們都已為人父母,要作點人事,說點人話。

         

                                   康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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