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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洪作者簡歷:盛洪,男,西元一九五四年生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經(jīng)濟學(xué)博士?,F(xiàn)任北京天則經(jīng)濟研究所所長。著有《為什么制度重要》《治大國若烹小鮮》《在傳統(tǒng)的邊際上創(chuàng)新》《經(jīng)濟學(xué)精神》《分工與交易》《為萬世開太平》《尋求改革的穩(wěn)定形式》《以善致善》(與蔣慶合著)《舊邦新命》(與宇燕合著)等。 |
游比干廟
作者:盛洪
來源:“盛士微言O(shè)NE”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二月十八日庚申
??????????耶穌2019年3月24日
路過新鄉(xiāng),聽說有比干廟,順路游覽,不想大有收獲。大多數(shù)中國人,大概是從《封神演義》中知道比干的名字的,我也是。他的故事,大致如《封神》所說,因批評商紂王被挖心而死。在正史如《史記》中,太史公說,“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shù)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藦娭G紂。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时雀?,觀其心?!边@也許是中國最早的極諫而死的記錄。
比干廟就設(shè)立在當初的比干墓的位置上?!渡袝酚涊d,“武王克殷,封比干墓”,大概就是在這兒。有周武王的銅盤銘為證。當然原物早已丟失(一說為日人所藏),留有拓片。銘文說,“左林右泉,前岡后道;萬世之靈,于焉是保?!闭f是“萬世之靈”,即是說他的行為有垂范萬世的價值。
周武王銅盤銘
也許有人會說,這不過是周武王推翻商朝后的政治做秀。但后來周朝的成功,決不是一時的機巧所能解釋。周人眼睜睜地看著殷商丟了天命,不會只是認為自己的運氣好,他們著實認真地總結(jié)了殷商的歷史教訓(xùn)。在伐商的《泰誓》中,周武王已說,“剝喪元良,賊虐諫輔。謂己有天命,謂敬不足行,謂祭無益,謂暴無傷。”殘害進諫忠臣,堅持自己的罪惡,就該興師問罪。在《尚書》中也有充分的記載。其中一點,就是后期的商朝統(tǒng)治者認為自己是天生的統(tǒng)治者。當有人警告商紂王“老百姓要造反了”時,商紂王竟然說“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既然生來就是統(tǒng)治者,就無需擔心被人推翻,也就不需要糾正什么錯誤,強諫之人比干也就該死。
這對周人來講真是“殷鑒不遠”。所以周朝就逐漸形成了搜集和鼓勵批評的制度。如《詩經(jīng)》中《風雅頌》之“風”,被《毛詩序》解為“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據(jù)說周朝專門設(shè)立“風官”,其職能是到民間采集“風刺”之詩,用來警戒和檢討施政之失?!对娊?jīng)》中之“風”部主要是采集而來?!胺烂裰?,甚于防川”的千古名句,也是出自周朝的召公之口,當時是批評周厲王“弭謗”所發(fā)。以周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為基礎(chǔ),中國經(jīng)漢唐宋,形成了較成熟的諫議制度,即正式的批評皇帝和行政部門的制度。
一貫崇尚西周制度的孔子,自然很肯定比干的精神。在比干廟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孔子劍刻碑”。碑文曰“殷比干莫”,為變體隸書。如真是孔子所刻,那就是孔子留下來的唯一真跡,甚至是春秋留下來的唯一碑刻。不過多數(shù)行家以為春秋時尚無隸書,所以應(yīng)是漢以后的人所作,并非孔子。這對于我們來說,只是可信可不信的小問題。毋庸置疑的是,孔子在文化價值上肯定這種批評精神。他說“殷有三仁焉”,比干位列其中??鬃拥目隙ǚ峭】?,因為其后兩千多年,均以孔子儒家為正統(tǒng),比干精神就是政治正確。
孔子劍刻碑
在這種政治正確的籠罩下,歷代政治人物要么真心遵循,要么假意稱頌,總之不會公然反對。廟中還有北魏孝文帝“吊殷比干文”的碑刻,洋洋灑灑,文辭華麗;其中說道“脫非武發(fā),封墓誰因?嗚呼介士,胡不我臣?”既頌揚周武封墓,又渴望比干一樣的忠諫之士。大家都知道北魏孝文帝是進行了漢化的鮮卑皇帝,接受肯定批評的政治正確,可見他深得中華精髓。
北魏孝文帝“吊殷比干文”局部
接下來就看到了唐太宗李世民“贈殷太師比干詔”,這與李世民“從諫如流”的形象頗為吻合。作為詔書,其一開篇即是:“門下?!奔磳懡o門下省之意,這是漢以后逐漸形成的詔書格式。之所以要寫給門下省,《比干廟古碑刻解析》(霍德柱主編,中州古籍出版社,2014)解釋說,“‘門下’屬政府機關(guān)中的審議機構(gòu),有權(quán)反駁中書省所擬之詔。”僅這一格式,就說明當時的諫議審查制度已經(jīng)發(fā)展到何等成熟程度?;实郯l(fā)詔書首先要寫出草稿,交由中書省擬詔。如中書省有不同意見,還可駁回,稱為“封駁”。據(jù)此碑中殘留的信息,此詔由中書令岑文本所擬。擬詔時,首先想到的是此詔書要經(jīng)門下省審查,所以直接先寫“門下”。
唐太宗“贈殷太師比干詔”局部
唐太宗同時也有祭文。在一貫的稱頌比干和譴責商紂外,對比干的具體批評形式頗有婉轉(zhuǎn)微辭。如“三諫不入,奉身而退,圣人之道也。何必殉形于國,以速商殷之亡;剖心于朝,以深獨夫之罪!”其意強調(diào),批評很好,但要珍惜生命;也包含了“批評最好不要激化對立和沖突”的意思。這也在肯定批評的大前提下,對批評有著更高的要求。在今天看來,似乎沒有唯一標準。在有時,“死”代表了強度和決心。
比干廟歷經(jīng)戰(zhàn)亂,幾毀幾建,延綿不絕。這說明比干廟只是比干精神的外在軀殼。后來元明清各朝都有士大夫或帝王前來拜謁,清乾隆皇帝也題詩一首頌揚比干。直到民國,林森主席也曾兩次派人祭謁。今天來到比干廟,仍是游客絡(luò)繹。這說明,自周傳承下來的政治正確的批評精神,無論遭到何種打擊,都仍是中華文明不可否棄的組成部分,甚至是精華部分。
只是近幾十年來,它曾被人遺忘。因為當批評被分為“好的”和“壞的”,“無產(chǎn)階級的”或“資產(chǎn)階級的”時候,批評精神本身就會受到壓抑。因為當政者不喜歡的批評就會被冠以壞批評而遭壓制。這在毛時代達到極端。改革開放以后,雖然那種壓制批評的極端情形不再存在了,但這種否定批評的傳統(tǒng)依然延續(xù)了下來。
在另一方面,比干精神遭到另一種形式的解構(gòu)。有人說,比干給商紂王提意見,不過是為了挽救商朝的腐朽統(tǒng)治,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他為商朝而死不過是一種“愚忠”。這種議論暗示,只有拿起武器推翻暴政才是唯一正確的道路。這種貌似激烈的議論,反而解除了自己的批評武裝。因為推翻暴政的威脅究竟是最后手段,不是隨便可以用的。實際上,效果恰恰與革命者主張的相反。他們?nèi)绻皇峭品艘粋€暴政,并沒有什么貢獻;因為如果制度不改,革命者自己遲早還會回到舊制度。人們多是只談“湯武革命”,而忽略了周在制度上的根本變革,這就是建立制度化的批評機制。而這又來自比干以身殉道的強烈警示。
由此,比干廟屹立在中華大地上,就是一個永遠的制度警示。
2017年5月6日于五木書齋
責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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