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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海東崔海東,字少禹,男,1975年生,江蘇南京人,南京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F(xiàn)任江蘇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江蘇省儒學(xué)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在《孔子研究》等報刊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30余篇。2015年12月東南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zhèn)€人專著《唐代儒士佛教觀研究》,20余萬字。主持國家社科、江蘇省社科課題各一項。 |
楊伯峻《論語譯注》句讀商榷
作者:崔海東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江蘇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3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五月初三日癸酉
耶穌2019年6月5日
摘要: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成書五十余年來,以其平實曉暢而廣布天下,但是其中句讀猶有未妥處,本文集其疑誤十一則,予以商榷。
關(guān)鍵詞:楊伯峻;論語;句讀;商榷
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成書五十余年來,以其平實曉暢而廣布天下,然其中句讀猶有未妥處,故不避谫陋,擇其要者,商榷如下。
一、【原文】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保?.12,篇章皆依楊著。)
【譯文】有子說:“禮的作用,以遇事都做得恰當(dāng)為可貴。過去圣明君王的治理國家,可寶貴的地方就在這里;他們小事大事都做得恰當(dāng)。但是,如有行不通的地方,便為恰當(dāng)而求恰當(dāng),不用一定的規(guī)矩制度來加以節(jié)制,也是不可行的?!?a name="_ednref1">[1]6-7
愚按:楊說本于宋朱熹《論語集注》(下稱《集注》)[2]72。誤。句讀當(dāng)作:“……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o:p>
因為本章有一個“……有所不行……亦不可行也”這樣的并列句式,故當(dāng)依東漢馬融《論語訓(xùn)說》(下稱馬《注》)以“小大由之”與“有所不行”二句相連而不中斷。其云:“人知禮貴和,而每事從和,不以禮為節(jié),亦不可行?!蹦铣夯寿墩撜Z集解義疏》(下稱皇《疏》)解之曰:“云‘小大由之,有所不行’者,由,用也,若小大之事皆用禮而不用和,則于事有所不行也?!?a name="_ednref3">[3]345-346依此句讀,本章之義則為:禮儀制度的具體施行,以和順人心不強行為貴,其目的是讓社會各階層和諧有序。先王推行禮治均是如此,故臻善治。然大小事務(wù)若唯依禮(而忘記和的目的),則必然有所難行。同樣,大小事務(wù)若只為和而和,而忘記以禮節(jié)之(即禮制中區(qū)別身份、節(jié)文人情的一面),亦不可行。
二、【原文】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2.4)
【楊譯】到了七十歲,便隨心所欲,任何念頭不越出規(guī)矩?!盵1]12
愚按:楊說本馬《注》:“矩,法也。從心所欲無非法?!盵3]348誤。句讀當(dāng)作: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此句讀之發(fā)展略撮如下。唐柳宗元首斷為“孔子七十而縱心”[4],但是以“縱”解“從”則誤,因為孔子即便未至不思不勉,也不必自作放縱。宋張載斷句同于柳氏,但是解“從”作“順之至也”,即“七十與天同德,不思不勉,從容中道[5]。朱子開始斷句同于馬氏,但是后來又常常斷為“從心”,如言“孔子‘七十而從心’,不成未七十心皆不可從”[6]458,“孔子‘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這處如何用力得!只熟了,自然恁地去”[6]1346。清俞樾亦斷在心后,并解“從心”同于“六十”之“耳順”。[7]46-47
如此斷句的義理如下:道體下貫,天降衷于人,以其呈載、著形在人性,故稱性體;以其寓控、發(fā)動在人心,故稱心體,二者本一也。然即著形,又各分為二??鬃釉啤翱思簭?fù)禮”(《論語·顏淵》下引僅稱篇名),又云“為仁由己”(《顏淵》),則同是一己,已含二性,即宋儒所言之氣質(zhì)與天地。前者乃私利之小我,如趨利避害之生理屬性,其本為善,過或不及則為惡,本章“所欲”之“欲”正指此氣質(zhì)之性。后者是仁義諸道德屬性,其純善無惡。凡庸之樸實頭依氣質(zhì)而行,時能暗合天地,然不能一貫,是為自然狀態(tài);其余則由于后天之習(xí)染,暗合時少,過或不及為多,故常常陷溺邪曲,處于異化狀態(tài),是以凡庸皆“性近習(xí)遠(yuǎn)”(《陽貨》)。圣人卻純是天地氣象,完全自由。則凡庸之病何在?亦只是心體昧而不明。心本一官,然亦有孟子所言之大小。小體之心,只是感應(yīng)器官,能思慮憂懼,同于口食足走,并列于氣質(zhì)。大體之心,則超拔形役,自作主宰,能豁醒天地之德,控制氣質(zhì)諸性(包括小體心之作用),即“不踰矩”,故可“興天理、滅人欲”,更能超越上達(dá),“峻極于天”(《中庸》),從而對越道體。由此,諸般融浹,心體明覺已不必故意地、橫硬地存在,遂二性合為一,二心合為一,心性歸于一,天人歸于一。故此章義謂,吾年七十,其動也天,若寒暑之運,列星之旋,皆自然而然。
三、【原文】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保?.13)
【楊譯】子貢問怎樣才能做一個君子。孔子道:“對于你要說的話,先實行了,再說出來[這就夠說是一個君子了]。”[1]17
愚按:楊說本皇《疏》。其云:“君子先行其言,而后必行,行以副所言,是行從言也。若言而不行,則為辭費,君子所恥也?!盵3]352是在“其言”后斷句。宋邢昺《論語注疏》(下稱邢《疏》)從之:“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以行從之,言行相副,是君子也?!?a name="_ednref8">[8]544今世所見大多數(shù)注釋皆承之。楊氏雖未斷句,然細(xì)體其義,亦同皇氏。誤。當(dāng)從宋沈括:“《論語》‘先行’當(dāng)為句,‘其言’自當(dāng)后也?!?a name="_ednref9">[9]即句讀為“先行,其言而后從之?!?o:p>
一則定州簡本《論語》作“先行其言從之”,無“而后”二字[10]12。若依此,則斷在“先行”十分簡潔清晰[11]。然簡本孤證,不必刪字。二則春秋之際,華夏尚質(zhì),此句讀合乎彼時“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之次序,先立德,再立事功,立言最后。三則此“先行”實為孔子所授之工夫下手處,此正如清王夫之云:“夫子生平作圣之功,吃緊處無如此言之切。亦以子貢穎悟過人,從學(xué)已深,所言所行,于君子之道皆已具得,特示以入手工夫,使判然于從事之際耳?!?a name="_ednref12">[12]
四、【原文】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且酁檎?,奚其為為政?”(2.21)
【楊譯】孔子道:“《尚書》上說,‘孝呀,只有孝順父母,友愛兄弟,把這種風(fēng)氣影響到政治上去。’這也就是參與政治了呀,為什么定要做官才算參與政治呢?”[1]20
愚按:楊說本于邢《疏》,其云:“子曰:《書》云:‘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者,此《周書·君陳》篇文,引之以答或人為政之事?!盵8]546誤。句讀當(dāng)為: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队姓且酁檎善錇闉檎??”
其一,“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是《尚書》逸句,“施於有政”三句是孔子所說。清劉寶楠《論語正義》(下稱《正義》)對此流變過程做了以下歸納,愚依時間順敘如下。一是周時,“孝乎惟孝,友于兄弟”皆逸《書》文,且“孝乎惟孝”本作“孝于惟孝”。二是漢時,《漢石經(jīng)》及《白虎通·五經(jīng)篇》所引皆作“孝于”而不言“孝乎”。《后漢書·郅惲傳》鄭敬曰:“雖不從政,施之有政,是亦為政?!奔?xì)味鄭言,則“施於有政,是亦為政”皆孔子之語。三是東晉作偽《古文尚書》者誤將“孝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三句皆采入之《君陳篇》,并將“施於有政”更為“克施有政”。四是晉后“孝乎”、“孝于”兩說并存:如梁皇《疏》作“孝于”;唐宋《石經(jīng)》等引作“孝乎”;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兩說并存;宋邢《疏》作“孝乎”。五是清惠棟《九經(jīng)古義》揭示出“后儒據(jù)《君陳篇》改‘于’為‘乎’”之事實[13]66今人如錢穆先生則承之,認(rèn)為“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是偽《尚書》語;“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則為孔子所說[14]。
所以我們對比《論語》注疏,東漢包咸《論語章句》(下稱包《注》)無此誤。其云:“‘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辭。‘友于兄弟’,善于兄弟。施,行也。所行有政道,與為政同耳。”[8]546細(xì)品其義,只以孝、友兩句歸《尚書》。而邢昺則承皇侃之誤,曰:“子曰:《書》云:‘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者,此《周書·君陳》篇文,引之以答或人為政之事?!笔菍⑷渫瑲w于《尚書》。朱子《集注》亦承此誤。
其二,“孝乎惟孝”,譯為“孝呀,只有孝順父母”十分別扭。“惟”不是副詞“只有”,而是句中助詞,用在句中起調(diào)整音節(jié)之作用,無義。如《尚書·召誥》“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靶⒑跷┬ⅰ毕喈?dāng)于今人所說的“神乎其神”。
其三,“施於有政”是施行孝悌自有為政之道的意思。一則“於”、“于”二字不能以簡化字“于”等同視之。清宋翔鳳《四書釋地辯證》認(rèn)為本章上文引《書》作“于”,下面“施於有政”作“於”,故孔子此語中“于”、“於”顯有區(qū)別[13]66。我們知道,“于”本義是動詞超過,后一般用為介詞。而“於”開始主要用作嘆詞,后來漸用為介詞。簡化后合并成一字,遂使各字本義模糊湮滅。故此章之“於”是嘆詞。二則“政”字楊譯為“政治局面”,又引楊樹達(dá)說“政謂卿相大臣”,皆非。政即政道,即為政之原則。三則楊注云“有”為助詞,無義,是古構(gòu)詞法?!坝小钡拇_有此用法,然本章不是,其只是動詞“擁有”之義。四則“施”亦非影響、延及,而是實踐、施行義。故此句意謂:“孝敬父母、友愛兄弟”,若實踐之亦自有為政之原則。
故此章當(dāng)譯為:有人對孔子說:夫子為何不出仕為政?孔子答曰:《書》云“孝敬父母,友愛兄弟”,施行之,其中亦有為政之原則,我只要做好這些,亦自是為政,又何必一定要出仕得位方謂為政呢?
五、【原文】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2.23)
【楊譯】殷朝沿襲夏朝的禮儀制度,所廢除的,所增加的,是可以知道的;周朝沿襲殷朝的禮儀制度,所廢除的,所增加的,也是可以知道的。[1]21
愚按:兩個“禮”字均當(dāng)屬下句,句讀作“……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周因于殷,禮所損益……”
一則劉氏《正義》引漢人之說證此頗詳:“《漢書·杜周傳》:‘欽對策曰:殷因于夏,尚質(zhì);周因于殷,尚文?!贝俗x以夏、殷絕句。《漢書·董仲舒?zhèn)鳌酚小囊蛴谟荨?,《史記集解》引《樂記》鄭《注》:‘殷因于夏,周因于殷?!c杜注同。則知今人以‘禮’字?jǐn)嗑湔?,誤也。”[13]72二則,“殷因于夏”是朝代易朝代,正如皇《疏》曰:“言殷代夏立而因用夏禮及損益夏禮,事事可得而知也?!种艽罅ⅲ嘤幸蛞蠖Y及有所損益者,亦事事可知也?!盵3]355邢《疏》亦稱:“言殷承夏后,因用夏禮,……言周代殷立,而因用殷禮?!盵8]195-547而“殷因于夏禮”,則是朝代對禮制,不倫不類,故如依楊譯,主語是禮,則原文當(dāng)作“殷禮因于夏,所損益,可知也;周禮因于殷,所損益,可知也。”
六、【原文】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3.7)
【楊譯】君子沒有什么可爭的事情。如果有所爭,一定是比箭吧,[但是當(dāng)射箭的時候,]相互作揖然后登堂;[射箭完畢,]走下堂來,然后[作揖]喝酒。那一種競賽是很有禮貌的。[1]25
愚按:“揖讓而升,下而飲”當(dāng)依漢魏王肅《論語義說》:“射于堂,升及下皆揖讓而相飲?!盵8]552,故句讀作:“揖讓而升下,而飲?!?o:p>
楊譯本無誤,然依此譯句讀是必從王氏。因為此處有一個“揖讓而……而……”的結(jié)構(gòu),表示均須揖讓。古代射禮例分三耦(耦指同時射箭的兩個人,分為上射和下射,三耦即上中下三組選手),我們以上耦為例,《儀禮·大射儀》云:“出次,西邊揖進(jìn)。上射在左,并行。當(dāng)階北面揖,及階揖。上射先升三等,下射從之,中等。上射升堂,少左。下射升,上射揖,并行。皆當(dāng)其物,北面揖,及物揖?!渖?,右挾之,北面揖,揖如升射?!?a name="_ednref15">[15]由此可見,射手兩人射時上下臺階要揖讓,同樣地,坐下飲酒也要揖讓。
七、【原文】子曰:“默而識之,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7.2)
【楊譯】孔子說:“[把所見所聞的]默默地記在心里,努力學(xué)習(xí)而不厭棄,教導(dǎo)別人而不疲倦,這些事情我做到了哪些呢?”[1]65
愚按:楊說本皇《疏》:“見事心誠而口不言謂之默識者也。……學(xué)先王之道而不厭止也?!桃磺兄硕鵁o疲倦也?!盵3]395-396誤。句讀當(dāng)作“默而識之: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默而識之”與“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是總分而非平行關(guān)系[16]?!澳R之”,邢《疏》云“不言而記識之”[8]587,“之”代下面的“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此二者是孔子自任之語,其多次提到。如云“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述而篇》)。孟子亦云:“子貢問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xué)不厭而教不倦也。’”(《孟子·公孫丑篇》)。而“何有于我哉”,即此二者哪一樣我擁有呢。故此章義謂:吾當(dāng)默記: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此二者,我所做的,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八、【原文】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保?.33)
【譯文】孔子說:“書本上的學(xué)問,大約我同別人差不多。在生活實踐中做一個君子,那我還沒有成功?!盵1]74-75
愚按:楊說本朱子《集注》[2]129。句讀當(dāng)作:文莫,吾猶人也……
其一,就“文莫”而言。東漢何晏《論語注》(下稱何《注》)已以“文莫”為一詞,其云:“莫,無也。文無者,猶俗言文不也。文不吾猶人者,凡言文皆不勝于人?!被省妒琛方庠疲骸坝跁r稱文不勝人為文不也?!盵3]405然釋為“文不”甚為牽強。不取。清劉臺拱《論語駢枝》詳考之,認(rèn)為“文莫”乃“忞慔”之假借字,為勉強義,其云:“楊慎《丹鉛錄》引晉欒肇《論語駁》曰:‘燕、齊謂勉強為文莫?!帧斗窖浴吩唬骸澳瑥娨?。北燕之外郊,凡勞而相勉,若言努力者,謂之侔莫?!福骸墩f文》:‘忞,強也。慔,勉也。’‘文莫’即‘忞慔’,叚借字也?!稄V雅》亦云:‘文,強也?!哪腥柿x也,躬行由仁義行也?!盵13]281
其二,就義理而言。孟子稱人當(dāng)“由仁義行,而非行仁義”(《孟子·離婁下》),此是批判凡庸常有“義外”之病,即將仁義當(dāng)作一個外在的路線去執(zhí)行之。因為孔子云“為仁由己”(《顏淵》),仁乃每個人本有具足之天性,不可去外馳而求之的。本章的“文莫”乃勉力地外在地追求仁義,而“躬行”則是推發(fā)己心性去行之??鬃硬⒘写硕?,且自稱自己屬于前者,此極見夫子之自謙。
九、【原文】子罕言利與命與仁。(9.1)
【楊譯】孔子很少[主動]談到功利、命運和仁德。[1]83
愚按:楊說本何《注》:“罕者,希也。利者,義之和也。命者,天之命也。仁者,行之盛也。寡能及之,故希言也?!盵3]415后來主流的注釋均從之,誤。當(dāng)為“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一則《論語》中凡幾個名詞并列,不以“與”作連詞來聯(lián)接,而是直接相連,如《述而》篇“子之所慎:齊、戰(zhàn)、疾”,“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若依楊譯,則原文當(dāng)作“子罕言:利、命、仁”。二則就此三者而言??鬃佑辛x利之辨(《里仁》),故其罕言利。命、仁卻為孔門義理之重,焉能罕言?孔子素重天命,如云“五十知天命”(《為政》),“畏天命”(《季氏》),“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堯曰》)。一部《論語》言仁更是達(dá)109處之多?!芭c仁”,實乃孔門工夫之自反性體;而“與命”,則是上達(dá)天命。故此章斷句當(dāng)從宋史繩祖,其云:“蓋子罕言者獨利而已,當(dāng)以此作一義。曰命曰仁皆平日所深與,此句別作一義。與者,許也。”[7]449即“與”不作連詞而當(dāng)動詞,為肯定之義,同于“吾與點也”(《先進(jìn)》)。
十、【原文】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9.12)
【楊譯】孔子病得厲害,子路便命孔子的學(xué)生組織治喪處。[1]89
愚按:“疾”后當(dāng)斷句,作“子疾,病,……”
一則疾、病字義不同。病上古時指重病?!墩f文》:“病,疾加也?!?a name="_ednref17">[17]包《注》亦曰:“疾甚曰病?!盵3]420二則本章可與《述而》篇“子疾病,子路請禱”章相對比。彼章病字衍:一則定州漢簡《論語》無“病”字[10]35。二則漢鄭玄注本、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亦無“病”字。清阮元《??庇洝氛J(rèn)為《論語集解》于后面的《子罕篇》才開始釋病字,則此章有病字必非[13]282-283。是時孔子生病,子路禱告,說明尚有恢復(fù)之可能。此章子路已使門人為臣準(zhǔn)備治喪,可見夫子之病已相當(dāng)嚴(yán)重,將不久人世。故“疾”后斷句,才能準(zhǔn)確地反映子路所為之背景。
十一、【原文】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12.1)
【楊譯】顏淵問仁德??鬃拥溃骸耙种谱约?,使言語行動都合于禮,就是仁。一旦這樣做到了,天下的人都會稱許你是仁人。實踐仁德,全憑自己,還憑別人嗎?”[1]121
愚按:“克己復(fù)禮為仁”,楊說其本有二,馬融曰:“克已約身”,孔安國曰:“復(fù),反也。身能反禮則為仁矣?!盵8]636誤。句讀當(dāng)作“克己復(fù)禮,為仁?!?o:p>
一則因為先秦漢語系動詞不發(fā)達(dá),主系表結(jié)構(gòu)鮮見,若依揚譯,則此句的表述當(dāng)如《左傳》:“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fù)禮,仁也?!保ā墩压辍罚┕蚀司渚渥x當(dāng)從劉氏《正義》:“克己復(fù)禮,所以為仁?!疄椤q‘事’也。謂用力于仁也。下句‘為仁由己’義同?!盵13]483即此“為”非“是”義,“為仁”是“行仁”義,同于后面“為仁由己”之“為仁”。二則此中有體用之分,仁指性體,為仁則指工夫發(fā)用。仁性之本體為愛、為生,仁體之發(fā)用,則為愛人、生物。此發(fā)用之完成,乃一同心圓,由我—→宗(家)族—→鄉(xiāng)黨—→邦國—→天下—→萬物—→天。仁者生生之心無大小,然愛之發(fā)用有差等,故義之推行亦有遠(yuǎn)近,然終其目的,則包舉天人,遍該萬物。三則本章“為仁”同于“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xué)而》)楊氏譯為:孝順爹娘,敬愛兄長,這就是“仁”的基礎(chǔ)吧![1]2亦是以“為”為系動詞“是”。其實若依楊譯,當(dāng)說成“孝弟也者,其仁之本與”,查日本正平本正是如此[18],《管子》“孝弟者,仁之祖也”(《戒第二十六》)亦足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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