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曾海軍作者簡介:曾海軍,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四川大學哲學系教授,四川大學哲學系《切磋集》系列書系主編,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辭〉解釋史研究》(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諸子時代的秩序追尋——晚周哲學論集》(巴蜀書社2017年)。 |
“雙減”之后話教養(yǎng)
——有感于一則反咬補課老師的新聞
作者:曾海軍
來源:《成都日報》,題目為《把經(jīng)典教養(yǎng)補上來》,內(nèi)容有刪減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七月廿五日壬子
耶穌2021年9月1日
對于國家的“雙減”政策,作為身在教育行業(yè)中的人,并不難明白,雖然會有很多陣痛,但從長遠來講,則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沒有特別的關注,只是無意中看到一則新聞,令我突然有了些想法。新聞中說,在“雙減”政策的背景下,有一對雙胞胎的家長,通過中間人花錢找一個物理老師補課。補完課后便反咬一口,舉報物理老師違規(guī)補課,不僅要回了全部補課費,還倒賺了中間人和物理老師私下賠償?shù)腻X。此事曝光后,網(wǎng)上一片嘩然,對這一家長的操作予以嚴厲譴責,紛紛以為這也太沒教養(yǎng)了。雙胞胎的家長遭遇惡評如潮,固然屬于咎由自取,但我們譴責的底氣又在哪里呢?而且罵過之后,并沒有人意識到,新聞中的這一事件恰好以另一種方式說明,“雙減”政策的出臺可謂適逢其時。
新聞中補課的物理老師屬于違規(guī)行為,那也相當于開車壓了實線的違規(guī)。相比之下,雙胞胎家長的舉報,則相當于開車惡意地撞向物理老師的車。我們可以通過交通法規(guī)有效地懲罰壓了實線的違規(guī)行為,對于那惡意的撞車卻無可奈何,因為后者可以解釋為因前車導致的追尾,責任在前車。至于那充滿惡意的用心,雖然少不了輿論的譴責,卻無法實施有效的懲罰。我們感到無比憤怒,但這不該是針對懲罰不到位的情緒。為了消除那惡意的用心,并非只有追求嚴厲的懲罰而后快?,F(xiàn)代文明不誅心,卻并不表示只能放任不管,事后無法有效地制裁,工作的重心就必須放在事前。
在這一新聞事件中,物理老師花時間補課換回的,居然是雙胞胎學生與家長聯(lián)合起來反咬一口的惡毒,這其中必定有物理老師補不回來的東西,即作為一個人的基本教養(yǎng)。這種教養(yǎng)缺失在先,若不加以及時補缺,卻任由各種科目的老師沒日沒夜地補課,就未免給人一種“充塞仁義”的感覺。意思就是,那個物理老師補課越多,不過讓學生和家長有機會積累越多的證據(jù),最后反咬一口時咬得更狠。而那補課補出來的物理知識,竟然像充當了幫兇一樣,多讓人寒心!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充塞仁義”。可見,這樣的學科知識在課外瘋狂補課,真該叫停了。但“雙減”之后,并非減下去就解決了問題,那缺失在先的教養(yǎng)才真正需要補上來。當然,究竟何為教養(yǎng),為何會遭遇這種缺失,又該通過什么方式補上來,等等,都是非常復雜的問題。只是這個新聞事件提供了一種方便,不妨借著談一點想法。
在現(xiàn)代社會里,我們顧著了各自的權利,卻失去了對彼此的督促與期待。作為一個權利的捍衛(wèi)者,確實沒有資格對別人的教養(yǎng)說三道四。有人內(nèi)心再多的惡意,只要在規(guī)則范圍之內(nèi)表現(xiàn)的行徑,就無法以捍衛(wèi)權利的名義去反擊。然而,面對那個反咬一口的家長,我們真的很甘心嗎?除了激起輿論的譴責,我們竟然毫無一點辦法?現(xiàn)代文明不夠著力的地方,正是古代經(jīng)典的優(yōu)勢所在。那個雙胞胎家長所缺失的教養(yǎng),古代經(jīng)典當中有著非常充沛的精神資源。也不只是那個家長缺失了基本的教養(yǎng),我們?nèi)魧@種現(xiàn)象缺乏應對,就說明經(jīng)典教養(yǎng)的缺失相當普遍。
新聞中的這個事件,很容易讓人想起古代一個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對于這個從小就耳熟能詳?shù)墓适拢覀儚闹袑W到了什么呢?我相信聰明的現(xiàn)代人中十有八九會異口同聲地表示,不能像那個愚笨的東郭先生那樣,連白眼狼都分辨不出來。要真是這樣,新聞事件中的雙胞胎家長和物理老師,相比之下,最該受批評的反倒是物理老師。因為物理老師太大意了,沒能辨別得了現(xiàn)代版的白眼狼,所以只能自認倒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跟那個雙胞胎家長更接近,因為我們與那個家長一樣,至少沒有重蹈東郭先生的覆轍,而物理老師卻不幸中招了。我們跟那個家長的區(qū)別,可能只是碰巧沒有那么多的惡意罷了??梢姡覀兇_實與那個家長一樣,普遍缺失古代經(jīng)典的教養(yǎng)。
我們跟古代經(jīng)典的距離變得如此遙遠,相隔的決不只是幾個寓言故事。毫不客氣地說,由于古代經(jīng)典意義的陌生化,我們恐怕連出自其中的幾個寓言故事、成語典故什么的,并不能真正讀懂,甚至還故意反著讀,以示自作聰明。編入小學教材的《東郭先生和狼》,原名《中山狼傳》,出自明朝人之手。為何有這樣的改名,用意很明顯,批判的重心轉移到了東郭先生身上。古人以中山狼為可恨,告誡世人不要做那白眼狼;今人卻更擔心成為東郭先生,難道我們竟然意識不到,至少應該先防范自己淪為中山狼?那個雙胞胎家長恐怕就有這個問題。我們?nèi)魺o法打開古代經(jīng)典的意義世界,接受整體的經(jīng)典教養(yǎng),讀再多的古代故事也沒用。而且,也不是凡出自古代的故事,都有一樣的教養(yǎng)意義?;蛘哒f,古代經(jīng)典并不等于古代典籍,不是所有古代典籍都具有教養(yǎng)意義。同為古代典籍,《戰(zhàn)國策》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歷來被目為權謀書而不被重視,《孟子》則具有崇高的經(jīng)典地位。有人卻特別看不上這種區(qū)分,自以為不過是一樣的古代典籍。我們不妨借幾個熟悉的成語故事稍作比較,看看能否顯示《孟子》與《戰(zhàn)國策》的區(qū)分,以及古人的這種區(qū)分是否有必要。
我們可以將經(jīng)常使用的六個成語故事,分成三組進行比較。第一組是出自《孟子》的“五十步笑百步”與出自《戰(zhàn)國策》的“南轅北轍”,前者源于孟子勸諫梁惠王,不要對百姓施加了一點小恩小惠,就抱怨怎么強大不起來,這跟鄰國相比,不過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后者源于謀士勸諫魏王,時機還未成熟就想攻邯鄲,條件再優(yōu)越也是南轅北轍,只會離稱王越來越遠。第二組是出自《孟子》的“始作俑者”與出自《戰(zhàn)國策》的“鷸蚌相爭”,前者源自孟子痛斥梁惠王不行仁政,使百姓饑寒而死,其惡有甚于始作俑者;后者源自謀士為燕王勸諫趙王,不要攻打燕國,從時局上看,趙、燕久戰(zhàn)有如鷸蚌相爭,必定讓強秦得利。第三組是出自《孟子》的“緣木求魚”與出自《戰(zhàn)國策》的“畫蛇添足”,前者來源于孟子勸諫齊宣王,老想著打敗秦、楚強國想稱王,不過緣木求魚,不如施行仁政而得天下民心;后者來源于謀士為齊王勸諫楚將,不要攻打齊國,理由是楚將因過去屢屢得勝,加官進爵已經(jīng)到了天花板,再攻打齊國立戰(zhàn)功,純屬畫蛇添足。
《孟子》孜孜于諸侯王施仁政、得民心,完全著眼于百姓疾苦、天下興亡;而《戰(zhàn)國策》憑的是口舌、看的是時勢、耍的是權謀,完全著眼于諸侯王一時一地的成敗。兩相比較,我們相信不需要特別的專業(yè)素養(yǎng),亦不難看出,其品質可謂高下立判,其格局可謂天壤之別。古人的這種區(qū)分實在太有必要了,只有《孟子》才能作為經(jīng)典,提供教養(yǎng)作用,而《戰(zhàn)國策》不過是一部權謀書,只適合那些關心成功學的人看。人們怎么能刻意忽視這種天差地別呢!
再回到開頭那個新聞事件上,若以《戰(zhàn)國策》的眼光來看,那個反咬一口的雙胞胎家長表現(xiàn)得太出彩了。先交錢補課,沉得住氣,等補課全部結束之后再發(fā)難,可謂時機成熟,一擊即中,完全避免了南轅北轍之誤。為了舉報老師,從一開始就設局,串通學生聯(lián)手出擊,始終沒有陷入鷸蚌相爭的局面。在退回全部補課費之后,又爽快地收下中間人和物理老師的賠償,一轉眼繼續(xù)舉報,一點也不顯得畫蛇添足。但若自《孟子》的眼光來看,自己一肚子壞水卻還有臉舉報別人違規(guī),這是五十步笑百步。將這種反復無常、背信棄義帶到家長與老師的關系中,可謂始作俑者。教唆子女搜集補課的證據(jù),卻還想著通過補課加強教育,真是緣木求魚。進一步而言,接受了物理老師的補課卻反手舉報,這是不仁;收下賠償卻又繼續(xù)舉報,這是不義;身為家長卻不盡家長之本分,這是不忠;身為父母卻教唆子女,這是不慈,則其不孝亦可知。故自《孟子》看,這個家長就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徒,何來出彩!我們?nèi)暨B《孟子》與《戰(zhàn)國策》的高下都分不出來,憑什么譴責那個雙胞胎家長!
在“雙減”政策背景下發(fā)生的這個新聞事件,恰恰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讓我們意識到,該減的一定要減下去,但缺失的也一定要補上來。這不是依靠讀幾則古代典籍中的故事能補上來的,而必須整體性地打開古代經(jīng)典的意義世界。大量課外培訓機構補得了學科知識的課,卻補不了經(jīng)典的教養(yǎng)。后者需要從小的培育、整體的浸染,以及善加引導,前者既擾亂了正常的課堂教學秩序,又導致不必要的惡性競爭。各種古代典籍離我們所有人比以往任何時代都近,但古代經(jīng)典中的意義世界,則離我們每一個人已經(jīng)太遙遠了,由此導致經(jīng)典教養(yǎng)的根本缺失。正是借由這一學科知識減下去的契機,讓人猛然發(fā)現(xiàn),重新進入古代經(jīng)典的意義世界已經(jīng)刻不容緩,必須要讓那根本缺失的經(jīng)典教養(yǎng)補上來。
七月十七初稿于平江大道
七月廿五改定于與文里
責任編輯:近復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