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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成中英先生

作者：楊國榮（西北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院，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初二日壬申

          耶穌2024年7月8日

從友人處獲悉，成中英先生于2024年7月2日不幸去世。這一噩耗既使我悲從中來，又深感意外。不久以前，成中英先生還來電，討論有關在“中英書院”作經(jīng)學的講座問題，言說中，成中英先生不僅思路清楚和敏捷，而且依然表現(xiàn)出濃厚的學術關切和熱忱，很難與辭世聯(lián)系起來。所以，聞知以上信息，不覺甚為悵然。

回憶起來，雖然早已知成中英先生之名，但初識他本人，則遲至1985年。那年他應馮契先生之邀，到華東師范大學作有關解釋學的講座，這也許是以治解釋學知名的成中英先生第一次在中國大陸系統(tǒng)地闡述解釋學。不過，此次講座雖然相見和相識，但并未深入交談。后來成先生多次到訪中國大陸，見面也漸漸頻繁，才開始逐漸由相識而相熟。

印象中，在海外華人學者中，成中英有其獨特之點。一般來自海外的學人都似乎表現(xiàn)出優(yōu)越性，讓人產(chǎn)生某種距離感，在林毓生等人中，這一點尤為明顯，但成中英先生與之有所不同，對中國大陸的學者更多地具有親和與平等意識，在各個方面，都給人以平易之感。經(jīng)過若干年交往，他對我在學術上的工作有了更為具體的了解，常常當面給予肯定。記得在一次會議之后，他與我在會場外散步，談到了不少學術上的理想，并說了很多鼓勵性的話，讓我感觸良多。

當然，成中英先生也有一些讓人非議的地方，其中最為學界所詬病的，就是他與中國大陸相關高校的合作辦學或合作辦班。他曾在美國注冊成立了一所“高?！保⒁源藶橐劳信c國內(nèi)多所高校聯(lián)合辦學。如一般所知，此類所謂“辦學”或“教育”更多地是名義，其內(nèi)在的主要目的是通過收費以獲取經(jīng)濟利益。對這種功利性行為，國內(nèi)和國外的學者不免有些看法，并常作各種批評，成先生的口碑也因此受到不少影響。當然，現(xiàn)在想來，成中英先生以盈利為旨的這類活動，固然不合儒家有關義利關系的傳統(tǒng)立場，但在當時，其辦班或辦學也許可以從另一方面考察：這類舉措在經(jīng)濟上所體現(xiàn)的個人獲利確乎不義，然而這一過程在實際上又通過“再分配”而在企業(yè)界與學術界形成了一定的“利益調(diào)節(jié)”：在以上類型的“辦學”中，“學員”主要是來自企業(yè)（包括民營企業(yè)）的“老總”，通過收取不菲的“學費”，相關企業(yè)的所得部分地轉(zhuǎn)向?qū)W界，雖然在這一過程中，成先生以個人身份參與利益分配多少有些不妥，但“利益調(diào)節(jié)”的以上形式對彼時面臨諸多困局的知識分子或也有某種解困的意義。

從哲學的層面看，成中英先生無疑是具有良好的學術訓練并有比較深厚積累的學者，他曾師從蒯因，在哈佛大學學習并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在諸多的海外學者中，成中英先生在哲學領域確實屬佼佼者，其理論素養(yǎng)扎實而深入。除了邏輯、分析哲學的訓練，成中英先生在解釋學上尤有建樹。他不僅在中國較早系統(tǒng)地介紹西方的解釋學理論，中國現(xiàn)在從事這一領域研究的學者，不少受惠于他，而且在理論上對解釋學作了拓展，后者的體現(xiàn)之一，即是將西方的解釋學與中國哲學加以溝通，提出了“本體解釋學”或“本體詮釋學”的概念，并對此作了多方面的闡發(fā)?！氨倔w解釋學”或“本體詮釋學”的提出，可以看作是哲學領域的創(chuàng)新之論，在中國哲學界與西方哲學領域，都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然而，略感遺憾的是，盡管成中英先生試圖建構(gòu)新的詮釋學理論，并為此作了多方面的工作，但除了若干論文，一直未能對這一理論作更為系統(tǒng)的闡發(fā)。這里需要對哲學的體系化與哲學的系統(tǒng)論說加以區(qū)分：哲學的體系現(xiàn)在固然已經(jīng)過時，很難再加以追求，但哲學的系統(tǒng)論證卻是不可或缺的。也就是說，理論的建構(gòu)離不開充分的論說，而后者又有待于系統(tǒng)的論證。有鑒于此，進入21世紀之后，每次見到成中英先生，我都會婉轉(zhuǎn)地提醒他，希望他集中一段時間，對本體詮釋學作較為系統(tǒng)的論述，以便為中國哲學提供一個比較完整的解釋學理論。然而，或許是在夏威夷大學忙于教學、其他時間又奔波于各種學術會議，成中英先生遲遲未能拿出一個系統(tǒng)的“本體詮釋學”或“本體詮釋學”理論，這使真正關切其理論思考的同仁，多少有些失望。

2008年，華東師范大學成立思勉高等研究院，我擔任首任院長。大約在2010年左右，利用主持思勉高等研究院工作的機會，在與相關同仁商議之后，我特別向成中英先生發(fā)出邀請，讓他前來思勉高研院做一個月的訪問，并在這一期間就相關論題作講授。當時我的打算是讓成先生以講座形式系統(tǒng)地表述“本體詮釋學”，為之后成書作必要準備。在向他發(fā)出邀請時，我明確地表達了以上意向，成先生欣然接受，并在不久之后如約而至。期間，我主持了他的第一次講座，并安排他在華東師范大學所帶的一位博士生為此作錄音和整理。整個講座歷時一個月，前后二十余次，每次講座都留下完整錄音。結(jié)束后，那位博士生將全部內(nèi)容都作了整理，記錄稿大概有30余萬字。我本想，以此次整理稿為基礎，成中英先生可以將其本體詮釋學作一系統(tǒng)的闡述，并在此后作為專門著作出版。然而，不知何故，盡管有完整的講座記錄，但成中英先生卻一直未能將其修訂成正式書稿，出版事宜也因此遙遙無期。雖然我數(shù)次委婉提醒，但成效似乎不大，讓“本體解釋學”或“本體詮釋學”的從錄音整理稿到正式書稿這一初衷，因此也無法如愿。對此，我至今深感遺憾。如今，隨著成先生的作古，整理稿似乎也將永遠停留于“整理”的形態(tài)。

就個性而言，成中英先生也有自身特點，包括比較在意他人或公眾對他的認可或尊重，有時不免刻意突出自己。在中國哲學走向世界方面，成中英先生確實有其獨特貢獻，國際中國哲學學會（ISCP）便是他于1975年在美國夏威夷發(fā)起成立的，在學會的運作以及中國哲學的研究方面，成中英先生也有其不可忽視的作用。然而，他在某種程度上似乎過度地強調(diào)以上歷史，每次國際中國哲學開會之際，都希望突顯自身的“獨特”地位。這一意向，在學界也受到不同形式的抵觸，最近的幾次會議，便因此出現(xiàn)了某些矛盾甚至沖突。參會其間，成先生時常遭到不同形式的“冷遇”。對這種現(xiàn)象，現(xiàn)在也許可以作比較理性的分析。一方面，成先生確有自身問題，他在一些場合表現(xiàn)出來“居功”意識，也不甚合宜；另一方面，學界（包括國際中國哲學大會的主辦方）對其過于“邊緣化”，也顯然多少缺乏必要的尊重：這里固然反映了對成中英先生為人處事的不滿，但平心而論，完全對其加以冷落，也有失氣度。有鑒于此，在我擔任國際中國哲學學會會長期間，曾努力在各個方面加以斡旋，以比較公正的方式處理相關問題。2022年，由華東師范大學主辦的第22屆國際中國哲學大會時，除了總體上突出學術內(nèi)涵，我們也在發(fā)言、專場等方面作了合適安排，以示對學術前輩的必要尊重。據(jù)相關反饋，成先生對這次會議的學術性和組織形式，甚為肯定。

這些年，學界的風尚開始轉(zhuǎn)換，國學、經(jīng)學等傳統(tǒng)文化越來越受到重視，成中英先生似乎也對此有某種回應。據(jù)說他在北京成立了“中英書院”，雖然具體情況不太清楚，但這一機構(gòu)似乎更多地具有學術性質(zhì)，與前面提到的“盈利”性辦學有所不同。他曾委托其助手與我聯(lián)系，希望在合適的時候以線上等形式，在書院作講座，我自然愿意配合。前些時，他特別來電提及經(jīng)學的主題，指出他注意到我最近在經(jīng)學方面的論文，對其中經(jīng)學的現(xiàn)代形態(tài)或現(xiàn)代經(jīng)學的主張?zhí)貏e欣賞，對此也比較認同，并希望我在“書院”中就此作一線上講座。后來他的助手具體作了安排，我也遵其所囑，以線上形式完成了相關論說，以此表示對其學術活動的支持。根據(jù)計劃，成中英先生自己也將作一講座，但此后從其助手處獲悉，他前些時不慎摔跤，講座日期也相應延期。本來以為成先生不久可以康復，但不曾想到，他卻因此離世！

從總體上考察，成中英先生既有中國士人的傳統(tǒng)品格，也無法免俗，其為人處事包含著某種“近代”意識，包括無法放下個體的權(quán)利。作為具體的人，成先生的人格無疑包含多重性，不宜僅僅從一個方面認定。在其生命終結(jié)之后，我們可以“蓋棺認定”，對他形成更為合乎實際的看法。

2024年7月7日

于德國小城特里爾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