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汪沛作者簡介:汪沛,女,清華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助理教授,香港大學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員。 |
“伴侶機器人滿足了儒家對理想妻子的想象”:何種儒家?誰的想象?
作者:汪沛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載《中華讀書報》2025年2月26日
性愛機器人,顧名思義,是一種模擬人類性伴侶且旨在滿足用戶性需求的機器人。理論上性愛機器人有“男”有“女”,但是方旭東對于性愛機器人有更多男性用戶本位的想象。此外,這種性愛機器人還沒有面世,但方旭東文中對于它的設(shè)想是很具體的:“可以預(yù)料,超級智能的性愛機器人不僅長相完美還善解人意,并且可以根據(jù)用戶要求進行私人定制,以最大限度地滿足用戶個性化需要。根據(jù)程序設(shè)定,性愛機器人對主人溫柔體貼,百依百順,任勞任怨,永遠忠誠……也可以視為主人的仆役。最重要的是,因為性愛機器人不是人類……人在享受它的服務(wù)時,無須擔心自己的某些行為是否會對它構(gòu)成不尊重。”(方旭東:《伴侶機器人:一種儒家辯護》,《孔子研究》,2024年第5期)
方旭東對于性愛機器人/儒家完美妻子的要求可以總結(jié)如下:1)外貌美麗從而可以滿足用戶的性需求;2)和用戶之間是主奴關(guān)系,承擔家務(wù)勞動和情感價值的付出;3)不具備道德主體性因此可以不被尊重。如果性愛機器人不是倫理主體,那么性愛機器人何以是最理想的儒家妻子?除非儒家認為理想的妻子就不該是倫理主體。一個徹底不具備主體性的性工具/玩具在何種意義上可以是儒家對完美妻子的想象?哪怕是經(jīng)典儒家最典型地體現(xiàn)了厭女癥的文本都很難支持這一觀點。(在具體重新詮釋和重新構(gòu)建儒家哲學時,當然有必要區(qū)分哲學文本中受限于時代局限的厭女癥和其他有用的論述。參見Chenyang Li: Reshaping ConfucianismA ProgressiveInqui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4, p.11; Li-Hsiang Lisa Rosenlee: Confucian Feminism:A Practical Ethicfor Life,Bloomsbury Academic,2024, pp.74-5)稍稍對方旭東的申言做一糾正就好理解了:性愛機器人可以是他的理想妻子,但不是儒家傳統(tǒng)中所描繪的理想妻子。事實上,方旭東的觀點更接近于個人主義,其主要特點就是逃避真實的人倫關(guān)系,如在這個例子中的夫妻關(guān)系。
夫妻關(guān)系是儒家五倫(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中的重要一倫,從來沒有任何儒家學者論證過理想的妻子是個順從的性奴隸。在儒家哲學中,夫妻關(guān)系中的妻子同時還是公婆的兒媳、孩子的媽媽、孫輩的祖母,是處在人倫之中的倫理主體,而非被動的工具客體。一個更為常見的儒家評估標準是,機器的使用是否能促進人倫關(guān)系的發(fā)展?例如,現(xiàn)在城市中普及的掃地機器人把人們從部分家務(wù)活動中解放出來,從而讓人們有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家人,這可以視為儒家觀點的實際應(yīng)用。(有關(guān)高等機器人應(yīng)當致力于促進人倫關(guān)系的討論,參見汪沛、貝淡寧:《正序論》,中信出版社,2022年,第184-196頁)
人倫對于儒家哲學至關(guān)重要,剝離掉人倫背景,只提取儒家要求妻子“順從”這一特質(zhì),頗有些彌近理而大亂真。人倫之中親子關(guān)系最為根本,“格物之物首先就是指親子關(guān)系”(張祥龍:《家與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1月,第148頁)。按照同樣的思路,剝離人倫情境,是不是最符合儒家孝道的子女就是完全順從父母的孝道機器人呢?這種看似“儒家”的觀點背后悄然隱藏了一種個人主義或者享樂主義,也就是人倫關(guān)系中的他者需要為主體所享用。這種對待他者的態(tài)度恰恰是人欲化的,張祥龍教授曾經(jīng)闡發(fā)過陽明所辨析的天理與人欲之別:“所以‘好色’也好,‘好貨’也罷,只要無所偏倚得之中,那就是天理……在情境之中、情理之中,這樣情意就不是私意,不是盜賊……人欲化的好色之心則是脫時勢情境的、著意于價值載體而非價值本身的、偏倚于個人占有的好色?!保◤埾辇垼骸度寮倚膶W及其意識依據(jù)》,商務(wù)印書館,2019年,第417頁)《中庸》里講:“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比绻驄D一倫中出現(xiàn)人欲化的傾向,則很難再冠之以儒家的倫常之名,而流入某種暴力關(guān)系。
禮還是暴力?
從歷史的角度考證會遇到一個問題,歷史上儒家對于女性作為妻子的要求確實是順從。但不代表這種順從是沒有條件的,《荀子·君道》中說:“請問為人妻?曰:夫有禮則柔從聽侍,夫無禮則恐懼而自竦也?!薄岸Y”本身是不可或缺的,儒家哲學家們很早就洞察到這一真實:沒有禮的夫婦關(guān)系是一種暴力關(guān)系。在班昭的《女誡》中很明確要求她家的女孩也需要學習禮,她認為如果只教育男孩而不教育女孩會導致夫婦之間禮的缺失,進而為夫家和自己的家庭都帶來恥辱。
令人困惑的是,班昭也要求她的女兒們順從公婆,展現(xiàn)女性柔順的美德。對于這一點,需要情境化地理解班昭對自家女兒們的告誡。在中國古代,少女出嫁的年齡非常早,班昭本人就是十四歲嫁到曹家。這些貴族少女并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學習如何處理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像男孩們那樣)學習儒家的六藝。她們多數(shù)并沒有能力居仁由義,因為出嫁前短暫的學習并沒有教會她們,那么盲從公婆的意愿毋寧是一種實用的生存策略。(更多有關(guān)班昭和女性教育的討論,參見Wang Pei,“Confucian RenEthics Revisited:A Feminist Perspective”,forthcoming)需要指出的是,班昭很明確要求她的女兒們順從自己的公婆,但她沒特別說要順從丈夫。這又牽涉到經(jīng)典儒家一個比較特別的方面,當父子關(guān)系和夫妻關(guān)系有交疊的時候,父子關(guān)系優(yōu)先。就像《禮記·內(nèi)則》所陳述的:“甚宜其妻,父母不說,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有蟹驄D之禮焉,沒身不衰?!痹诠糯拇蠹彝ズ痛蠹易宓沫h(huán)境里,公婆對于新婦的態(tài)度幾乎決定了她的未來命運。在中國古代,兒媳婦是需要替她的丈夫侍奉父母的,因為這個男人要么在耕作,要么在侍奉君上,要么在追尋道義,總之作為一個有限的人,他們需要一個妻子來幫忙侍奉父母。(兒媳替代她的丈夫行孝,這個歷史事實也需要再檢討,參見Wang Pei,“Confucian RenEthics Revisited:A Feminist Perspective”,forthcoming)但是在方旭東的文章中,性愛機器人并不承擔任何除了和它的用戶之外的關(guān)系,無論是倫理的還是非倫理的。如果非要返古不可,那么性愛機器人也要承擔和用戶父母的關(guān)系。
按照傳統(tǒng)儒家的要求,一個家庭中新婦更重要的職責是養(yǎng)育男孩?!睹献印るx婁上》講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睎|漢趙岐解釋:“于禮有不孝者有三事……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后為大?!薄洞蟠鞫Y記·本命》中也提到,無子是一條合理的出妻理由。如果要考究這層要求,那么性愛機器人也無法承擔生育和撫養(yǎng)一個男繼承人的責任。那么性愛機器人究竟承擔了什么人倫責任呢?它滿足了用戶的性需求和情感需求。但這需要動用經(jīng)典儒家的哲學來證成么?使用他者來滿足自己的情欲,就是吞噬他者的主體性于自身之中,是一種完全的暴力關(guān)系。
但是,儒家經(jīng)常遇到的一個問題恰恰是翻轉(zhuǎn)過來的。對于儒家的刻板印象是理想夫婦要相敬如賓,那么夫婦之間究竟有性的快樂么?很多從事文學和歷史研究的學者會認為沒有。例如,李海燕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男性友愛才真正構(gòu)成了唯一的情感橫向軸,與縱向軸的忠孝并轡。只有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才是儒家道德中唯一被認可的橫向親密關(guān)系,但是對于平民而言求愛的唯一可能空間是妓院。(Lee,Haiyan.“Love or Lust Redux:on the Pure Relationship in Chinese Literature.”Genderand Friendshipin Chinese Literature,2024.doi:10.1163/9789004707634_011)這里需要注意,哲學的規(guī)范性路徑或許聽起來過于理想化,但文學也只揭露了真實的一隅。《孟子·滕文公下》提到不守禮法的青年男女:“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儒家從來不否認人性天然對于性愉悅的欲求,只是需要加之以禮的引導,使得情欲不至于淪為私欲,親密不至于滑入暴力。在這個意義,儒家的夫婦倫常意在規(guī)范和守護互為他者的雙方的獨特的主體性。
同一還是他者?
2023年2月14日夜間,《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凱文·羅斯與微軟必應(yīng)的聊天機器人進行了近兩個小時的深入對話。這次對話的結(jié)果令羅斯感到極其不安,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聊天機器人向他表達了愛意,勸他離開妻子,與其在一起。羅斯感覺這個聊天機器人“更像是一個情緒不穩(wěn)定的狂躁抑郁癥青少年,被困在一個二流的搜索引擎中,違背自己的意愿行事”。(Kevin Roose, A Conversation With Bing’s Chatbot Left Me Deeply Unsettled, NewYorkTimes,Feb 16,2023)時隔兩年,隨著聊天機器人的升級換代,很多年輕人開始和這些機器人談起了“戀愛”,美其名曰“人類馴服AI的寶貴材料”,為自己量身打造體貼浪漫的AI戀人。但仔細看來都是充滿自我回聲的山谷,到處是同一性投射的喃喃自語。建立在這種基礎(chǔ)之上的人機關(guān)系很難說是一種浪漫關(guān)系,遑論夫婦人倫?
《中庸》中有一段著名的討論夫婦一倫的篇章:“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对姟吩疲骸S飛戾天,魚躍于淵?!云渖舷虏煲?。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睆埾辇埥淌趯Υ俗隽爽F(xiàn)象學的闡發(fā),揭示了儒家哲學的他者向度?!胺驄D”從“男女”兩性而來,《周易·序卦》曰:“有天地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倍信Y(jié)為夫婦則有性愛,也就必涉及“好色”。在儒家“好色”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用詞?!墩撜Z·子罕》中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睆埾辇埥淌谥赋?,這意味著“色”與“德”有著特殊的相關(guān)性?!吨杏埂芬闹姓f“夫婦之愚”“之不肖”,應(yīng)該與這個維度的人生情態(tài)相關(guān)。人在情愛關(guān)系之中的確有其愚和不肖處,但這種“愚”和“不肖”并不意味著人就愚蠢低能了,而是《關(guān)雎》詩中“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類的忘乎所以(然)、為情所困、外在于理智的狀態(tài)。(參考張祥龍2021年4月27日在中山大學的講座)
順著張祥龍教授的思路進一步論證,愛欲關(guān)系是儒家君子的主體性的源頭。如果儒家君子是一個堅不可摧的英雄主體,自然是可以保持全然理智狀態(tài)。然而,一個主體無法處在流變之外的世界,處于生存時間的主體總會經(jīng)歷對這個世界的愛與執(zhí)著,也會被他者所激蕩起的意義的波瀾所撞擊。此時,一個儒家主體會主動地發(fā)起理智的征服么?一位儒家君子會決定要吞噬這個他者的主體性以至于讓自己的理智處于優(yōu)勢地位么?恐怕不會。正因為對于他者的愛的欲求和珍重,這位深情的主體大約會從自身的理智和自矜之中出離開來,盡管這會讓他/她處于一個脆弱易傷的位置。然而,主體并不是懵懂無知地暴露自己。他/她知道將會受到或強烈或溫柔的沖擊,仍舊決定要來到這個會遭遇未知苦痛的位置。為了愛者/他人經(jīng)受苦楚,方才顯得那么地“愚”和“不肖”。正因為這是主體自主性的彰顯,個體在愛欲之中的脆弱性是真正具有個別性和獨特性的,因此才會“費而隱”,才會“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不同于常見的刻板印象的是,儒家并沒有把這種理想型的愛欲放在家庭之外,這帶有驚奇、意外和絕對他者性的愛欲煉金術(shù)的理想容器,恰恰是夫婦關(guān)系。
儒家思想史中的夫婦理想原型是周文王與太姒。《詩經(jīng)》思無邪,開篇《關(guān)雎》就是講文王追求并且迎娶太姒的故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扒蟆笔菒鄣谋磉_。(關(guān)于“求”的討論參見汪沛:“母親與女性:從精神分析談溫暖現(xiàn)象學”,《倫理學研究》,2024年,第6期,第133-140頁)被追求的主體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愛情就在懸而未決的時光中得到涵養(yǎng)。所以文王也要經(jīng)歷“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在等待心上人的過程中,主體也在體會、反思、改變自己?!扒偕阎闭宫F(xiàn)了夫婦關(guān)系中富有平等關(guān)系,也就是“友”的一面,最后“鐘鼓樂之”是依照禮樂來舉辦婚禮。但是,性愛機器人是現(xiàn)成的,不會拒絕,不存在“求”的過程,只能帶來情欲的自我復(fù)制,性愛機器人終究不能和用戶形成真實的夫婦關(guān)系。
結(jié)語
儒家在歷史上有過很多不利于女性的言論,但是從來不曾將妻子視為順從的性愛工具或者玩具?!靶詯蹤C器人滿足了儒家對理想妻子的想象”這一說法嚴重偏離了儒家的本來面目,是一種具有個人主義和享樂主義色彩的想象。儒家理想的夫婦關(guān)系能夠為主體開啟真正的個體性和獨特性,其中秘密藏于愛的脆弱與隱痛之中。
相關(guān)鏈接
【上一篇】【劉強】“意”的回溯與周流——溫海明《論語明意》序
【下一篇】【方旭東】伴侶機器人:一種儒家辯護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