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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沛作者簡介:汪沛,女,清華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助理教授,香港大學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員。 |
孝順的尷尬與慈愛的局限
作者:汪沛(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八月十四日丙子
耶穌2020年9月30日
孝,在當今中國是一個令人厭倦的話題,尤其對于青年人來說。著名的豆瓣小組“父母皆禍害”(Anti–Parents)就是這一氛圍的產(chǎn)物,很多年輕人叛逆期時就是這個小組的成員,等他們自己做了父母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父母更加不可理喻,仍舊還在群里。雖然說“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然而很多人有了親身育兒經(jīng)歷之后,并不覺得養(yǎng)育孩子有父母向他們所描述的那么痛苦和困難,于是更加不理解父母所說的“犧牲”“付出”“不容易”究竟在哪里。很多年輕人的相似感覺是,父母并不是家里更為理智、更有情商的人,這個經(jīng)驗似乎完全與社會科學家與哲學家的論證相悖。
1“孝”的社會科學與哲學論證
一般來說,情緒智力(通常是指社交技巧,例如自我意識,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和理解他人的能力)通常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增加。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會經(jīng)歷不同的角色(例如與工作場所的上司、同事和下屬打交道),并加深我們在特定角色中的經(jīng)驗(具有十年經(jīng)驗的社區(qū)組織者應該比嶄新的組織者更有效),因此,只要我們保持對自我完善的追求和對社會互動的渴望,我們就可以更為了解并與不同類型的人合作。
事實證明,科學研究也有相似的洞見:“可以肯定的是,情商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加?!盕reddaBlanchard-Field的研究比較了年輕人和老年人對壓力的反應,“她的研究結果表明,在解決情緒沖突時,老年人比年輕人更具社交敏銳度。他們更有能力做出維持人際關系的決定……她發(fā)現(xiàn)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情緒也變得更加柔順——我們能夠根據(jù)自己的情商和以往的經(jīng)驗適應不斷變化的情況,并且因此(平均而言)比年輕人做出更好的決策?!?StephenS.Hall,Wisdom:FromPhilosophytoNeuroscience(New York:Vintage Books,2010),228–229)其他研究表明,老年人似乎特別擅長快速釋放負面情緒,因為他們重視社會關系,而不是更在乎社會關系破裂而帶來的自我滿足感。(Ibid.,255)簡而言之,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在家庭環(huán)境中賦予理智而年長的父母權力——給他們更多的發(fā)言權——因為他們更有可能具有較高的社交能力。這可能都是可以支撐孝道的社會科學論證。
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張祥龍教授論證過,孝的出現(xiàn)契機之一就是人類子女去養(yǎng)育自己的子女之時,“過去父母的養(yǎng)育與當下為人父母的去養(yǎng)育,交織了起來,感通了起來。當下對子女的本能深愛,在本能的記憶中溝通了,反轉(zhuǎn)出現(xiàn)了,蒼老無助的父母讓他/她不安了,難過了,甚至恐懼了。于是,孝心出現(xiàn)了?!保◤埾辇垼骸都遗c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1月,第105頁)對于一些幸運的人,孝意識的時間觸擊是一種實存的瞬間。但是也有很多人經(jīng)歷是他們還遠遠不至于“蒼老無助”,甚至精力旺盛、精神抖擻的父母要強勢干預孫輩的養(yǎng)育和教育,在此之前他們或許已經(jīng)強勢干預了子女的婚姻和工作。不安、難過、恐懼,這些情緒遲遲無法出場,反倒激發(fā)起年輕父母保護自己孩子的強烈決心。但是,又有誰天然地期待這種子親戰(zhàn)爭,并以此為樂呢?對于這些不那么幸運的人,他們是否還有發(fā)出孝心的可能?是不是要等到父母發(fā)禿齒搖,徹底具有一個弱者的形象的時候,讓成年子女意識到自己也離疾病與死亡并不遙遠的時候,“孝意識的時間觸擊”才有可能會出現(xiàn)。
徹底推翻孝的觀念,這項工作在新文化運動當中已經(jīng)做得極為徹底。觀念上抽象地否定孝,對于那些經(jīng)驗著真實的孝意識的時間觸擊的人來說就是一種刻板的意識形態(tài)。但對于那些處于子親緊張關系中的人來說,非要讓他們在一觸即發(fā)的矛盾中去體會“孝意識的時間觸擊”,不僅不切實際也未免有些粗魯。那么,我們又如何去理解這些尷尬和困擾?
2“慈”的局限
或許在討論“孝順”之前,我們先要看一看相對應的“慈愛”是不是出了什么偏差。
首先需要考慮的是真實存在的一些家庭中父母對子女的控制欲。在古代,個人或許屬于家族、宗族,但也不曾單單只屬于自己的父母。但是大家族支離之后,核心家庭成了普遍現(xiàn)象。這時候子女似乎可以單純地只屬于父母了。父母養(yǎng)育子女的不易成了父母可以將子女當做所有物的理由,似乎生恩可以自然地換來所有權和處置權。這其實是對于生生之道的極大扭曲和侮辱。
父母給予子女生命,同時也意在延續(xù)自己的生命。父母可以有很多子女,而子女卻只有一對父母。很多微信上流傳的心靈雞湯喜歡講:“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睙o非是指父母不需要通過子女來自我確認存在的唯一性,但子女考慮自己的來處卻只有一個途徑??此茙в袦囟鹊膭駥鋵嵔?jīng)不起推敲。子女難道不是父母的來處么?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意思是子女的出生給父母這一壽數(shù)“猶有盡時”的人帶來了新的生命的篇章,但這新的篇章與父母的生命有什么關系?子女的生命畢竟不是父母生命的一部分。子女的人生終究要他們自己去過,而父母的人生也終究需要他們自己去過,并沒有一方可以替代另一方去過生活的可能。如果子女的成功等于父母的成功,父母的成功等于子女的成功,那新的生命篇章又有什么意義?人類的繁衍就成了無意義的自我復制與喃喃自語。
那么如何理解“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父母給予子女生命,同時子女也給予了父母青春。在子女所帶來的新的時間與生命樂章之時,父母的生命中也出現(xiàn)了新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需要父母也來親自確證。父母如果不通過關愛和撫育子女來體會生命中的新角色、新境遇,甚至新挑戰(zhàn)、新困境,那么子女對于父母就沒有意義,父母對于子女的生恩也同時落空。子女多的父母有時候喜歡揀選自己偏愛的孩子。重男輕女,甚至因為重視生男孩,而要把女嬰流產(chǎn)掉,這都是父母在主動地揀選自己未來的可能。很多被流產(chǎn)的女嬰恰恰因為他們的父母,尚未出生就走上歸途。那些熱衷于揀選自己孩子的父母,揀選的也不是他們的歸途,而是他們對于未來的具體想象,所體現(xiàn)的也是對于他們當下自我的認知。他們通過這種揀選和認定來延續(xù)自己的生命。沒有子女,父母也只有歸途。
然而,親子之間的話語總是充滿了這種微妙的凌霸。公共討論中通常會批判夫妻之間的暴力,稱之為“家庭暴力”;校園里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稱之為“校園暴力”。似乎父母對于孩子的暴力不算家庭暴力,是大眾天然地可以接受的。我國《刑法》第二百六十條規(guī)定了“虐待罪”,指的是“對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經(jīng)常以打罵、捆綁、凍餓、限制自由、凌辱人格等方法,從肉體上和精神上進行摧殘迫害,情節(jié)惡劣的行為”,但是似乎打罵孩子夠不上“情節(jié)惡劣”的門檻,也可想而知虐待罪對于父母的約束能有幾何。
更有非常經(jīng)典的俗話:“父母對子女是無條件的愛?!奔热皇菬o條件的愛,中國目前的人口性別比例失調(diào)又怎么理解?父母對于主動墮胎流產(chǎn)的子女也是無條件的愛?對于那些被送到鄉(xiāng)下避免上戶口的女嬰也是無條件的愛?對于那些送去福利院的殘疾子女也是無條件的愛?子女的出生就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父母的揀選,不稱心的嬰兒來不及到這個世界呼吸,不健康的嬰兒很多遭到了遺棄,健康的兒童還需要同自己的兄弟姐妹或者同齡人去競爭以博得父母歡心?!盁o條件的愛”背后所暗含的條件實在太多,也太沉重了。
3慈意識的時間觸擊
從古到今倒沒有任何宣傳頌揚子女對父母“無條件的愛”,這似乎意味著孝順本來就是需要眾多條件,其實也不容易做到。孝的困難與慈愛的困難,其實是等同的。但是在我們的語境中,這兩種感情有了層次的差異。慈愛似乎出于天然,不用習得;而孝順則需要更多的良知的喚醒,需要一個“孝意識的時間觸擊”。然而,慈愛不需要一個“慈意識的時間觸擊”么?父母養(yǎng)育孩子,尤其是嬰兒的時候,總有很多瞬間忽然體會到稚子的純真可愛、無辜嬌弱,以及對自己的無限信任、依賴甚至崇拜,在這些瞬間,父母也獲得了自己唯一性的確立。因為他們是這個孩子的父母,在體會稚子對父母的熱愛之時,也決心要保護、陪伴和養(yǎng)育這個孩子——愛這個孩子——這種親子關系是唯一而且獨特的。并不是任何親子關系都是一模一樣的,甚至父母與不同孩子的關系也都不盡相同。親子關系是天然的,但又不是天然的。如果沒有父母一次又一次這樣親自確證的時刻,親子關系就止于生育這樣生物性的層面,而不具備倫理性的內(nèi)涵。
養(yǎng)育子女的不易確實是真實。亞里士多德也曾經(jīng)提過孩童的理智尚不健全,需要父兄這些理智成熟的人給予勸導;他也說過人的好品格不容易養(yǎng)成,在一開始的教育中需要考慮趨樂避苦的自然來懲罰錯誤的行為,鼓勵正確的行為。然而,孩子終究也會心智成熟,而如果父母視孩子的成熟為一種挑戰(zhàn)并覺得恐懼,尤其當成年子女對于自己的學業(yè)、事業(yè)、戀愛、婚姻、下一代的養(yǎng)育有了自己的判斷和愿景,而這一愿景又與父母為孩子所包辦規(guī)劃的不同時,親子之間的戰(zhàn)爭就一觸即發(fā)。
我們認為家庭內(nèi)部應該有一些層秩與差異,父母在孩子尚未成熟的時候需要在家里做好理性的表率。然而,基于年齡的層秩結構中的角色會隨著時間而變化。孩子終將成為成年人,再成為長者,他們最終將對自己的成年子女擁有與其父母相同的權威。此外,成年子女和年邁父母之間的層秩通常最終會導致角色完全顛倒。超過一定年齡后,年邁的父母往往會因身體和精神上的惡化而失去決策能力。對于老年癡呆癥患者,他們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衰弱,以至于會變得像無助的嬰兒。到那時,角色地位完全顛倒了,成年子女在那時將負責家庭決策。但任何一方濫用自己在家庭中的決策權,都是自私而愚昧的。父母養(yǎng)育子女,所以習慣了子女弱小、無助、嬌柔的樣子,卻忘了子女已經(jīng)長大成人。子女侍奉年邁的父母有時候又會完全復制父輩的專斷與霸道,家庭的僵化層秩關系不過是倒轉(zhuǎn)了而已。
真實的倫理生活總是建立在復雜的社會關系之中,親子關系是其中最為親密的一種。要意識到這種至親至愛的親子關系中的界限,其實并不容易。感情尤為純真,界限就尤其模糊。但如果父母的時間之流與子女的時間之流一旦出現(xiàn)紊亂,子女就再也不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而只是父母生命的復制;父母也不再是子女的來處,而只是子女的僵化模板。父母對子女的慈愛僵化為一種控制,子女對父母的孝順會被這種控制逼迫得蕩然無存,而等父母真的老邁到不能自理,子女對父母的孝順又會僵化為對父母的控制。
親子關系中的“慈愛”也需要不斷地通過父母的主動意識去激發(fā)和煥新,就像“孝順”也需要一些特定的時間點去激發(fā)一樣。讓子女真正成為子女,而不是父母的小奴隸;讓父母成為父母,而不是子女世界中的全能神。這種自我身份的發(fā)現(xiàn)和確認,需要親子關系的雙方都意識到自己的有限與邊界。但是,相對而言,“慈愛”的邊界總是更模糊,而家庭之中的“孝順”被父母膨脹的自我所扭曲的“慈愛”擠壓得沒有出現(xiàn)的空間與時機。
我們文章開頭所說的孝的尷尬多數(shù)發(fā)端于此,而當事人總是那么無解而困苦。希望這些“父母皆禍害”小組的成員能夠避免“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在養(yǎng)育自己的子女之時,不斷去體會“慈意識的時間觸擊”,與自己的子女共同建構健康的親子關系。等年邁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子女用一些或許不同于他們的方式來愛孩子的時候,他們的“慈意識的時間觸擊”或許也會被重新激發(fā),進而促進成年子女與父母之間“慈”與“孝”的互動而健康的關系。
《禮記·禮運》里講:“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眳⒖既寮业膫鹘y(tǒng)表達,慈愛是人類多層次的、復雜的倫理美德的起點。“慈愛”的不斷喚醒與煥新有賴于為人父母每一個人的努力?;\統(tǒng)來說,我們支持成年子女在家庭中更尊重父母的意見,給父母更多的權威。然而,如果父母扭曲了慈愛的純真內(nèi)涵,反而要用無理取鬧甚至暴力脅迫子女生命的方式來彰顯自己的權威,這個時候任何人再去責備子女不孝,就顯得極為刻薄與膚淺了。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