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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朝暉作者簡介:方朝暉,男,西元一九六五年生,安徽樅陽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現(xiàn)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學”與“西學”——重新解讀現(xiàn)代中國學術史》(2002)《春秋左傳人物譜》(上下冊,2001)《儒家修身九講》(2008/2011)《學統(tǒng)的迷統(tǒng)與再造》(2010)《文明的毀滅與新生》(2011)《“三綱”與秩序重建》(2014)《為“三綱”正名》(2014)等。 |
核心價值與文化無意識
作者:方朝暉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網(wǎng)
中評網(wǎng)首發(fā)
時間:甲午年八月廿二
西歷2014年9月15日
尊敬的各位朋友,很榮幸今天有機會到天則所來開這樣一個會。沒想到我是第一個發(fā)言,心里有點緊張。好在我提前準備了一個發(fā)言提綱,這里簡單匯報一下。
首先,我們都知道“文化”這個詞的含義是說不清楚的,這個概念含義太多,定義太多,理解千差萬別,甚至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人們進行東亞文化研究的時候,采取過很多重要的視角,但是有一個視角可能遭到了忽視,那就是從文化心理的角度來研究。西方有一個文化人類學的學科,偏重于把文化當成是一群人的生活方式。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又興起了文化心理學這個學科,文化心理學家中在文化比較研究方面以荷蘭學者霍夫斯坦德(Geert Hofstede)、美國學者特里安德斯(H. C. Triandis)及心理學家李斯普特(Richard Nisbett)等人為領袖,他們對東亞文化特別感興趣,尤其是對中國、日本和韓國這三個國家代表的東亞文化有大量的心理學研究。這種研究偏重于揭示東亞文化與西方文化在深層心理結構上的異同。
這里介紹兩個很有意思的實驗。一個實驗是讓參與者通過抽簽方式?jīng)Q定是否必須喝一種苦味飲料,參與實驗的人可以用兩種方式?jīng)Q定自己的命運:第一種方式是自己抽四次簽,每支簽上都有個數(shù)字,由四支簽上的數(shù)字總和來決定是不是喝這個飲料。第二種方式是選擇四個人一組共同抽簽,每人只抽一次,同樣由四支簽上的數(shù)字之和來決定喝不喝苦味飲料。韓國人多數(shù)選擇四個人一組抽簽,美國人多數(shù)選擇一個人單獨抽簽。實際結果證明,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說明四個人一起抽的機率更大,還是一個人單獨抽四次的幾率更大。但是東亞人都傾向于四個人一起抽,這就說明東亞文化的團體主義的傾向。
另一個實驗是李斯普特做的,他給大家播放一個海底視頻,里面展示許多東西,包括游動的魚,大魚、小魚、植物、石塊、泡沫等等。讓一些美國學生和日本京都大學學生同時看視頻兩次,每次20秒,然后讓他們回答一個問題:“您剛才看到了什么?”日本京都大學生所看到的東西多于美國學生看到的東西三分之一以上。同樣是視頻,為什么日本學生比美國學生看到的更多?李斯普特說這反映了東亞文化的處境思維(contextual thinking)。東亞人比西方人更傾向于把對象放在整個背景或處境中來看。
此外還有好多類似的實驗,這里無暇介紹。但我想這類研究說明了東亞文化的兩個特點:一是團體主義(collectivism),二是關系本位。這兩個特點在中國文化中表現(xiàn)得很清楚。所謂團體主義,是說東亞人傾向于在一個比較大的集體里面才能找到自身的安全感,所以在東亞國家民族主義情緒都是非常強烈。比如一場戰(zhàn)爭的失敗(象甲午戰(zhàn)爭),可以在一個民族歷史上幾十年、上百年甚至幾百年反復不斷地被說,說明它對這個民族心靈造成的傷痛之深,這在很多西方人看來是難以理解的。它恰恰說明東亞文化非常強烈的團體主義,這個團體主義在現(xiàn)代可以演變?yōu)槊褡逯髁x,甚至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我認為有時代表一種很瘋狂的、與種族中心主義相關的文化集體無意識。
再看關系本位。幾乎在東亞所有文化當中,人們都傾向于在自己和他人的關系當中找到自身的安全感。我想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區(qū)別,即中國人從不能真正相信死后世界的真實性,此生此世就是中國人的唯一家園。中國人的世界是以天地為范圍的,中國人心目中最偉大的品質是與日月爭輝、與天地同德。這種以天地為框架、且為模范的世界觀早在古希臘就被哲學家否定了,西方人認為天地或者中國人所謂的“六合”,都屬于可感世界(即感官所及的世界),超越可感世界才是哲學家的真正目標?;浇虖娀宋鞣饺藢τ诔娇筛惺澜绲谋税兜淖非蟆U沁@種世界觀的差異,導致中西方人價值取向上的重大差異。中國人既然心中只有這一個世界(this world),“天人合一”自然就成了最重要的價值取向了;另一個后果就是導致中國人追求“和”,這種“求和”的文化,其內在精神是以“和諧”來擺脫自己對生命不安全感的恐懼。因為人一旦跟身邊的人、物、世界發(fā)生了沖突,其人身安全感就崩潰了。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假如這個世界(天地或六合)本身是虛幻的,隨時可能因為耶穌的下一次降臨而化為烏有,那么征服這個世界就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們和這個世界有什么不和諧,也就不是什么大驚小怪的事了。
因此,正是中國文化的此岸取向,導致中國文化的關系本位。如果說西方人認為最有意義的關系是人與神的關系,中國人認為最有意義的關系是人與人、人與物的關系。梁啟超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當中有一個永恒的問題,即私德和公德的矛盾。中國千百年來相信的都是私德而不是公德。所謂私德就是私人情感,這種私人情感可以凌駕于一切公平和正義之上。雖然我們每天都高談公平正義,但一遇到了麻煩,首先想到的還是找人來解決。雖然我們人人都討厭腐敗,但決不可能以腐敗為由拒絕給親人辦事,否則就是六親不認、沒有人情、甚至沒有人性。這就是說,中國人真正相信的是私人關系和私人情感,而不是公共的福祉。這是關系本位的負面因素。
中國文化中過去的一系列價值觀,以及一系列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政治思想,都是由中國文化的關系本位和團體主義決定的,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解決由關系本位和團體主義帶來的心理上的安全感需要。讓我們先談價值觀問題。
比如說我們講核心價值,前兩天還有一家雜志請我談對核心價值的看法。我跟他們講,一個民族的核心價值是在過去幾千年歷史生活當中逐漸形成的,不是思想家在書齋里根據(jù)純粹理論演繹的邏輯人為地設計勾畫出來的。就拿中國來說,中國古代思想家曾提出過許多美好的價值,遠不止于“三綱五?!?,還有“天人合一”啦,“溫良恭儉讓”啦,“孝悌忠信”啦,“禮義廉恥”啦,“和而不同”啦,等等。為什么漢代以后,自從董仲舒提出了“三綱”和“五常”以來,“三綱五?!本统蔀橹袊?000多年的核心價值,幾乎歷代儒生無不稱羨和贊美。有那么多美好的價值,為什么偏偏選擇了“三綱五?!保窟@不是哪個帝王或大儒的私人偏好所致,而是由于“三綱五?!贬槍χ袊幕膱F體主義和關系本位帶來的根深蒂固的問題而來,更加具有針對性?!叭V”的問題很復雜,不是一句話能說清楚,這里不可能展開講。但是我想“三綱”和“五常”的精神實質在于確立好的人和人之間關系,滿足了團體主義和關系本位下人的心理需要,又能解決此文化中人普遍存在的心理問題。
具體來說,中國文化中的團體主義和關系本位導致中國人在集體生活中向心與離心的張力非常強烈。一方面,在中國文化中,小團體主義、幫派主義非常盛行,地方主義則是其衍生物。因為中國人只有在非常可靠的私人關系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私人團體里才能找到自身的安全感,而對一個抽象的國家概念是沒有什么特殊的親切感的。小團體、幫派當然比國家來得可靠。這毫無疑問是一種強大的離心傾向。這導致中國文化中“合久必分”。但是另一方面,國家作為一個抽象符號,畢竟可以成為個人的保護傘。國家越是強大,人們也越是感覺安全感越強。所以中國人傾向于國家越大越好。另外,當分裂加劇時,中國人不習慣于在無數(shù)分裂的邦國中共存(象希臘城邦世界及歐洲封建時期那樣),而是相互覬覦、吞并不斷,長年的勾心斗角把大家的安全感徹底毀滅,導致所有人最終都認識到只有統(tǒng)一才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惟一出路,所以這個民族總是“必久必合”??鬃訛槭裁磿岢龊髞矸Q為“君為臣綱”的東西來?就因為他看透了天下大亂的根源在于地方主義。我曾經(jīng)說過這種“三綱”思想在未來中國實行民主化過程中依然很重要,因為我們將會遇到和春秋時代同樣的地方主義問題。這說明“三綱”之“君為臣綱”存在的文化心理基礎。
再來看“五常”中的“仁”。為什么中國人講“仁愛”而不講“博愛”?難道真是因為仁愛一定比博愛更合理嗎?如果這樣的話怎么理解基督教博愛精神在西方的成功呢?這里面還是有文化心理基礎因素。仁愛的實質在于強調“愛有差等”。愛有差等,就是我不能對所有人以同樣的方式去愛。為什么在中國要特別講這一點呢?因為中國人的關系是有差等的,即費孝通所謂的“差序格局”。人與人關系的差序格局,是由人與人關系親疏遠近不同所必然地決定的,很正常、自然;然而從基督教人人皆是上帝兒女、個個一律平等的角度看就不正常了。這就說明,一個不真正相信死后世界的文化中,仁愛比博愛、兼愛更加現(xiàn)實、更加有效。
從上述角度講,我一直說民主政治在中國文化當中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問題,那就是它很容易由于黨派政治的需要,和中國文化當中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幫派主義、小團體主義、地方主義緊密結合到一起來。黨爭可能導致執(zhí)政黨名義上是國家最高利益代表,但是實際上只代表某一個集團的利益,他背后有一批財團和特權勢力。黨爭在中國文化當中之所以幾千年來被稱之為不合理的東西,遭到痛斥和貶低,是與這個文化自身的內在習性有關聯(lián)的。當然我并不是要反對民主政治,我能理解,也許民主政治今天作為一種“荒謬”我們不得不接受。就像現(xiàn)在的香港政改,很多香港人希望按照西方的自由民主體制來搞,覺得只有那樣做他們的尊嚴才得到了尊重。所以民主政治現(xiàn)在是一種潮流,無法抗拒,在五大洲正在被無數(shù)人崇拜。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民主政治一旦和東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團體主義、幫派主義以及人際關系當中的勾心斗角結合到一起,可能導致的問題就是把這個社會的人情徹底撕裂,導致種族和幫派之間的矛盾日益加深。到頭來,也許民主實踐導致一場歡喜一場空。這個問題不研究,不能盲目地提倡民主。
關系本位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人情和面子是人際關系最有效的運作機制。一旦人情和面子被毀掉,人和人之間就永遠沒有妥協(xié)的余地,只有你死我活的較量。這導致“人權”在中國文化中的效用有限。梁漱溟先生在30年代在山東鄒平縣搞鄉(xiāng)村建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國民黨政府在村里推行民主選舉,搞得轟轟烈烈,但是最后還是原來那些地方老大當選。更重要的是,同一個村落、同一個地域的人們在民主競選過程中,為了政治利益需要,被國民黨鼓勵相互揭發(fā)、相互檢舉,導致鄉(xiāng)土社會的人情撕裂,人和人之間的仇恨難以化解。到最后投票選舉都變成了走過場,也為老百姓們所唾棄。梁先生的意思是,這種按照西方民主政治模式推行的地方政治改革是失敗的,失敗的根源就是中國文化不適合于讓人和人之間去斗、去爭,因為爭和斗在中國文化中不一定能達成妥協(xié)和一致,形成集體的效率,反而可能導致共同體內部秩序瓦解。所以,他提出要建設新禮俗,這是鄉(xiāng)村社會也是中國社會重建秩序的起點。
我并不否認自由、民主、人權、平等等是現(xiàn)代社會的普世價值,但是我想說普世價值和核心價值是有區(qū)別的。如今我們談核心價值時,時常把普世價值和核心價值混為一談。普世價值是人類所有民族共同接受的價值,比如真、善、美肯定是普世價值,但是真、善、美并不是所有民族的核心價值,西方文化沒有把真、善、美當做核心價值,中國文化幾千年來也沒有把真、善、美當做核心價值,但是世界上所有人,包括中國人和西方人,東亞人和非東亞人都在追求真善美。我想說的是,普世價值是針對普遍人性的,超越種族、國別的界限。而核心價值則不然,它應當整合一個民族心靈的創(chuàng)傷,針對一個民族文化心理當中集體無意識的誤區(qū),讓一個民族走出他自身思維方式的陷阱,從而實現(xiàn)有效的自我整合?!叭V五?!敝猿蔀橹腥A民族2000多年的核心價值,原因在于它針對中國文化當中根深蒂固的關系本位和團體主義,其中包括崇尚私德而不重公德,小團體主義盛行,人情面子吃香等文化習性的弊端,是針對這些問題而采取的辦法。前面我說過“三綱”是針對幫派主義和地方主義的,“仁”則是針對私恩盛行而來的,要人們走出私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因此,未來中國社會的核心價值,不是完全可由思想家在書齋里設計出來的。找?guī)妆咀顑?yōu)秀的經(jīng)典,搜羅一堆最美好的價值,然后進行篩選,揀出最好的作為我們的核心價值——這種思維方式是絕對錯誤的。核心價值絕不是思想家在書齋里的發(fā)明,也不能可由于政治的力量強加給一個民族而能成功的,他是基于歷史而形成的,背后有深厚的文化心理基礎。思想家所做的工作是對基于歷史上形成的有效的價值觀在理論上加以完善,從而對社會生活進行引導。思想家固然是有用的,沒有董仲舒、《白虎通》,也許“三綱五?!睕]有那么快成為人們正式接受的核心價值。但是,這并不等于這些價值是董仲舒、《白虎通》創(chuàng)造出來的。恰恰相反,從孔子到董仲舒、《白虎通》,其間有五、六百年的漫長時間,這是一個緩慢的形成的過程。同樣的,在西方,自由、平等、人權等價值觀也是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經(jīng)過好幾個世紀才逐漸形成的,它們在西方文化中有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土壤,而不是一群提倡它們的思想家強加給西方的。
今天中國社會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找不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價值。一方面中國幾千年來的核心價值被毀滅,另一方面西方的普世價值(如人權、自由、民主、平等)被當成中國人的核心價值,其實它們不一定能整治中華民族的心理問題,不一定能引導中國人走出幾千年來的集體無意識陷阱。如果我們不認識普世價值和核心價值的區(qū)別,不認識核心價值背后存在的、一個民族深層的集體無意識,盲目地空談中國今日需要什么樣的核心價值,是不會有多大成效的。
最后簡單說一點東亞文化內部的差異。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政治學教授白魯恂(LucianPye)認為,日本文化和中國文化都是非常重視關系,但是日本文化中的人際關系由on-giri支配,它是一種由情面、負疚等構成的機制。由此導致日本文化中的人和人關系一旦建立起來以后比較穩(wěn)定,容易利用和操作。相比之下,中國文化當中人和人關系的不確定性遠遠超過日本,我和你的關系不能僅僅由于我們是同門、同鄉(xiāng)或者是同一個階層就能夠簡單確定一套穩(wěn)定的規(guī)則。所以中國文化當中處理人和人關系的成本遠遠高于日本文化,中國文化中人和人之間關系勾心斗角的成分特別嚴重,人和人關系不穩(wěn)定性程度很高,導致處理人和人之間關系消耗成本甚高,人很容易為人際關系所累,這也是道家和佛教等出世的宗教在中國文化當中有很深基礎的重要原因(按照我的理解,這不是白魯恂的觀點)。而日本人因為關系機制比較穩(wěn)定,一旦形成就很容易形成一個強大的集團效應,集團內部人和人高度一致,所以日本文化中團體主義比中國更加強烈,但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不強。我想中國文化中個人創(chuàng)造力可能比日本大。
最后,我今天的發(fā)言想強調的一點,就是我們在比較文化的時候,能不能多關注一下文化心理的問題,包括文化心理機制或者說文化無意識的問題,我想不能簡單地把文化當做是一些抽象的概念或價值體系。如果我們討論這些價值體系和概念的時候,看一下他們和文化心理結構之間的關系,是不是更有意義。
(本文為作者在2014年9月11日天則經(jīng)濟研究所/中評網(wǎng)/新浪博客共同主辦的「東亞文化異同與價值標準」研討會的演講修訂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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