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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曾任職于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現(xiàn)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經(jīng)學研究所所長,兼任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派研究》《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學史》《儒家倫理與中國社會》,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等。 |
仁愛之辨
作者:曾亦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本體與工夫——湖湘學派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時間: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四月初八日辛丑
耶穌2015年5月25日
我們前面主要是從“感”的角度考察了情與感的關系。有感必有情,圣人亦不能無情,然圣人之情乃情順萬物而無情,故與凡愚之情畢竟不同,此仁、愛之所以不同也。下面我們主要從仁、愛這兩種“情”的角度來考察情與感的關系。
一 、孔、孟辨仁愛與后儒對“仁者,愛人”一語之誤解
仁與愛之關系似乎從來沒有得到恰當?shù)陌盐?。自孔子以“愛人”說仁,后世遂專以愛說仁,于是種種偏頗之說皆由此而生。然而,孔子論“愛人”,其實有非常確定的意思,只是后人不能察耳。
《論語》中言及“愛人”者尚有二處:
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學而》)
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陽貸》)
我們體會此處孔子所說的“愛人”,絕非指對妻、子之愛,亦非對父母、兄弟之愛,更不可能是男女之愛,而是對關系較疏遠的人的愛,準確地來說,指政府對百姓之愛。不論是男女之愛,還是對妻、子之愛,甚至對父母、兄弟之愛,儒家都看作是一種自然之情,凡人俱有;而孔子這里所說的“愛人”,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的,“博施濟眾,堯舜其猶病諸”,可見愛人之難。
孟子亦說“愛人”,如:
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人恒敬之。(《離婁下》)
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盡心上》)
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盡心下》)
在孟子這里,更是將“愛人”解釋為“無不愛”。孟子把四端、不忍人之心以及孝弟看作一種自然之情,“人皆有之,非由外鑠我也”,而仁則是由此擴充開來的一種愛,“推恩足以保四海”,“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梢哉f,孟子已經(jīng)非常清楚地區(qū)分開仁與愛的不同。
不過,此處尚須辨明一點。孟子說的“所不愛”指的不是我所痛恨的人,如基督教所說的仇敵之類,而是指那些我的愛尚未施及而當漸次施及的關系較為疏遠者。因此,仁作為差等之愛,一方面強調發(fā)于疏遠處之愛是由發(fā)于親近處之愛推及而來,另一方面,唯其如此,兩種不同距離的愛是有著根本不同,或者說,我絕不可能如同愛自己的家人一般去愛我的仇敵,前者是沒有距離的,后者總是有距離的。正是因為我與疏遠者是有距離的,所以,我只能在一種距離中去愛對方,我只能通過擴充那種對親近者的愛,才可能有對一定距離中的疏遠者的愛。儒家正是如此將仁領會成一種對他人乃至天地萬物的愛。
可見,孔孟以“愛人”說仁,其中自有愛之施于近處與愛之施于遠處的區(qū)分。對親近者的愛乃情之自然,人所俱有,不足為難,而只有對疏遠者的愛才稱得上是仁,才是道德修養(yǎng)所追求的目標。
那么,對于古人來說,區(qū)別開這兩種愛的用意何在呢?
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保ā读夯萃跎稀罚┐苏Z乃孟子勸導齊宣王行仁政的辦法。我們仔細體會孟子的意思,可區(qū)別開兩個方面:首先,人皆有所愛,只是私于一處而不及其余而已,或者說,人人都知道老吾老、幼吾幼,卻常常不能將這種態(tài)度推及到他人之老幼身上去。因此,孟子勸導齊宣王,既然知道愛牛,為什么就不能如愛牛一般去愛天下百姓呢?若能將這種愛推廣開來,便是“行仁之術”。孟子尚只是強調這樣一種“推及”的可能性,然而這樣一種功夫做起來卻不那么容易,所以,后來的宋人認為人之所以不能推及其愛,只是心里有所蔽塞而已,故又將此種功夫稱為“去蔽”。我們在此看到,孟子區(qū)別開了兩個概念,即愛與仁的不同,就是說,老吾老、幼吾幼只是愛,而老人之老、幼人之幼才可稱得上是仁。孟子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對概念的分疏,從而表明這樣一點:僅僅有愛是不夠的,還必須由之擴充開來,推及他人,以進于仁。[1]孟子要君王行“仁政”,其大旨盡在于此。
其次,孟子設譬亦頗講究。孟子只是要人推及其老吾老、幼吾幼這樣一種親情,而不是別的自然之情。這里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親情更為自然,而其它的人情,如朋友之情之類,所涉及的范圍要廣泛得多,且通常被看作是由兄弟之情派生而來[2],所以,這種情并不總是能為人所體會到的;另一方面,親情所以能夠擴充開來,這與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倫理特征有關,即中國人總是從家庭內部的角度去處理與他人的社會關系,因此,社會需要人們將那種親情擴充開來。就此而言,男女之情雖然似乎更為自然,特別對于今人來說如此,但孟子卻不主張將男女之間的情愛推廣開來,其緣由便在這里。對于中國人來說,我只能象對待自己的父子兄弟一般去對待他人,而絕不可能象對待自己的情人一般去對待他人,換言之,父子、兄弟之情是可以擴充開來的,而男女之愛則不具有一種擴充的性質。[3]
可見,圣人將仁與愛區(qū)別開來,正是要求人們將那種純粹作為自然之情的愛擴充開來,以進于仁。[4]我們通過上面的一番比較,便可發(fā)現(xiàn),兩種情的區(qū)別在于,愛僅僅限于情之自然所及處,而仁所施及的對象則要廣泛得多。[5]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既然仁是由愛擴充而來,那么,仁與愛之分別抑或只是人情所及之范圍大小的不同?韓愈說“博愛之謂仁”,佛教常常說“心量”,是否僅僅只能從一種量的差別來理解仁、愛之分別呢?
顯然,我們不能這么看。對古人來說,情之自然所施(愛)與推及而來的情(仁)有根本性的不同,即一種質的不同,正是這種質的不同,使情由其自然所及而擴充開來成為可能,或者說,質的不同使量的不同成為可能。
那么,這種質的不同又是什么呢?當情之自然萌發(fā)時,人心與對象的關系非常緊密,可以看作是某種渾沌般的狀態(tài)。[6]當我們要將此情擴充開來,而施及其他的對象時,則必須從情之自然所及的對象中抽身開來。如何抽身呢?抽身即是要與原先的對象保持一種距離,正是通過這種距離感,我們才能顧及身邊的其他對象,因此,我們才能夠將那種自然之情施及其他的對象。然而,此時施諸其他對象的情與前面沉迷于對象的情是根本不同的,因為這是一種有距離的愛。正是在這種距離中,我才可能廣泛的愛,才可能博愛,這是一種神在云端中俯視眾生的愛。可見,距離使博愛成為可能。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博愛與自然之愛不僅僅是一種量的不同,而是有著一種質的不同。在自然之愛中,我們迷失了自己,這是一種忘我的、視對象為一切的愛,因此,這種愛的本身在于獻身;博愛則不同,它是一種清明的、超然于對象之上的愛,一種雖有喜怒哀樂卻不與焉的愛。因此,宋人認為圣人之情乃“情順萬物而無情”,正是強調兩種愛在本質上的不同。
由此,我們還可進一步推論:在那種純粹出乎自然的愛中,不存在著我與你的關系,更不會出現(xiàn)我與他的關系,有的只是我與我的對象的關系,因此,這種情不可能包含一種社會的內容,不可能成為社會關系的基礎。這種經(jīng)驗具有一種狹隘性,因為我不可能對待我的對象一般去對待他人。而仁作為一種擴充開來的愛他人之情,本身就包含著一種與他人的關系,正因為如此,仁具有一種倫理的性質,從而被看作一切社會準則的基礎。
孟子以后,諸儒多以愛言仁,迄至北宋道學興起,開始將仁與愛區(qū)別開來,甚至多有撇開愛論仁者,以便把握仁之所以為仁。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朱子與張南軒對仁與愛之關系關系展開了廣泛的討論。
二 、南軒與朱子對仁愛問題的討論
南軒與朱子關于仁愛的討論主要圍繞南軒的《洙泗言仁錄》,及稍后朱子的《仁說》而展開的。朱、張關于《洙泗言仁錄》的討論收入《文集》卷31《答張敬夫》第16、18及19書,而關于朱子《仁說》的討論則收入《文集》卷32《答張敬夫》第43至46書,47書疑為論《洙泗言仁錄》,48書則論南軒所作《仁說》。
朱子《答張敬夫》第16書云:
類聚孔孟言仁處,以求夫仁之說,程子為人之意,可謂深切。然專一如此用功,卻恐不免長欲速好徑之心,滋入耳出口之弊,亦不可不察也。大抵二先生之前,學者全不知有仁字,凡圣賢說仁處,不過只作愛字看了。自二先生以來,學者始知理會仁字,不敢只作愛說。然其流復不免有弊者。蓋專務說仁,而于操存涵泳之功,不免有所忽略,故無復優(yōu)柔厭飫之味、克己復禮之實,不但其蔽也愚而已;而又一向離了愛字,懸空揣摸,既無真實見處,故其為說,恍惚驚怪,弊病百端,殆反不若全不知有仁字而只作愛字看卻之為愈也。
熹嘗謂若實欲求仁,固莫若力行之近。但不學以明之,則有撻埴冥行之患,故其蔽愚。若主敬致知交相為助,則自無此蔽矣。若且欲曉得仁之名義,則又不若且將愛字推求。若見得仁之所以愛,而愛之所以不能盡仁,則仁之名義意思,瞭然在目矣,初不必求之于恍惚有無之間也。此雖比之今日高妙之說稍為平易,然《論語》中已不肯如此迫切注解說破,至孟子,方間有說破處。然亦多是以愛為言,殊不類近世學者驚怪恍惚、窮高極遠之言也。
今此錄所以釋《論語》之言,而首章曰“仁其可知”,次章曰“仁之義可得而求”,其后又多所以明仁之義云者,愚竊恐其非圣賢發(fā)言之本意也。又如首章雖列二先生之說,而所解實用上蔡之意。正伊川說中,問者所謂由孝弟可以至仁,而先生非之者,恐當更詳究之也。
此書雖針對南軒之《洙泗言仁錄》而發(fā),然朱子關于仁愛的基本觀點皆包含在其中。[7]關于此書內容,必須注意如下幾點:
其一,朱子對“類聚孔孟言仁處,以求夫仁”的做法是不贊成的,以為“不免長欲速好徑之心,滋入耳出口之弊”。[8]其實,正如朱子所言,類聚觀仁的做法實發(fā)諸伊川?!哆z書》卷18載伊川語:“問仁。曰:‘此在諸公自思之,將圣賢所言仁處類聚觀之,體認出來?!敝劣谖宸澹允峭饽宪幍淖龇?。蓋五峰曾作《求仁說》一文,言:“《論語》一書,大抵皆求仁之方也,審取其可以藥己病。病去則仁,仁則日新,日新則藥矣。此豈言語之所能及乎!故為求仁之說,以贈所以相勉也,亦因以自警云?!保ā逗昙罚峨s文》)我們在后面還看到,朱子這種批評實是針對湖湘學者“求仁”功夫之流弊而言。
其二,朱子根本上是反對以“求仁”為功夫。宋儒起而糾漢唐儒之弊,將仁與愛區(qū)別開來,如張載以“天地萬物之心”為仁,明道之“手足痿痹為不仁”,上蔡之“知覺言仁”,五峰更以“天心”說仁。五峰《知言》有言:
誠,天命。中,天性。仁,天心。理性以立命,惟仁者能之。委于命者,失天心。失天心者,興用廢。理其性者,天心存。天心存者,廢用興。達乎是,然后知大君之不可以不仁也。(《漢文》
仁者,天地之心也。(《天命》
“天地之心”這個概念表明,仁之為仁正在其不蔽于一己之偏,至于天地萬物皆在吾一心之中。朱子并不反對這種對仁的理解,或者說,宋人在本體論上對仁的理解是非常接近的。[9]關鍵在于,如何在工夫論上去界定仁,或者說,如何把握通達仁這種本體的功夫。在這個問題上,朱子與湖湘學派的差異是巨大的。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從本體論上,即從對心、性、理諸本體的理解上去把握道學內部的差異,似乎不是太準確;只有從工夫論上,即從通達本體的功夫上去理解這種差異,要更為確切一些。
對朱子來說,他不反對湖湘學者對仁的理解,但反對那種離愛求仁的功夫。朱子認為,離愛求仁,則不免“求之于恍惚有無之間”,“一向離了愛字,懸空揣摸,既無真實見處”,如此功夫未必能通達本體,只不過是懸空揣摸而已。這實際上否認了直指本體的功夫,而類似的說法亦見于后來朱子對象山的批評。此外,朱子還認為,專在本體上用功,不免忽視了“操存涵泳之功”,故“無復優(yōu)柔厭飫之味、克己復禮之實”。因此,朱子強調主敬涵養(yǎng),其中有一根本考慮,就是要對治由氣質帶來的昏蔽。
基于這種認識,朱子認為,撇開愛言仁,反而不如漢唐人那樣能將功夫落到實處。其《答張敬夫》第19書云:“以愛論仁,猶升高自下,尚可因此附近推求,庶其得之?!敝熳拥倪@種態(tài)度實本諸其工夫論上的基本立場,即主張下學而上達,即認為只能在下學處用功,久之,自有上達之效驗在其中。換言之,學者只要在愛處用功,則終有對仁的體驗,而不必專以體驗仁體為功夫。否則,不免助長學者“計獲欲速之心,方寸愈見促迫紛擾而陷于不仁耳”。
其實,五峰、南軒這種“類聚觀仁”的做法,乃本諸明道之“識仁”。朱子不便直接批評明道,是以多在識仁功夫之流蔽上大做文章,然而,從朱子自己的立場來看,他是要徹底否定識仁這種上達而下學的功夫路徑,以為不過是揣摩影像而已。
朱子與南軒圍繞《洙泗言仁錄》展開的討論,重點在于批評湖湘學者的“識仁”功夫,主張功夫只能在愛處做,久之自可對仁有所體會。后來,朱子作《仁說》一文,大概是為了進一步闡明其工夫論立場,而將仁與愛理解為一種體用關系。
朱子首先對南軒“程子之所訶,正謂以愛名仁者”的說法提出了批評,其《答張敬夫》43書云:
熹按程子曰:“仁,性也;愛,情也。豈可便以愛為仁?”此正謂不可認情為性耳,非謂仁之性不發(fā)于愛之情,而愛之情不本于仁之性也。熹前說以愛之發(fā)對愛之理而言,正分別性、情之異處,其意最為精密。而來諭每以愛名仁見病。下章又云:“若專以愛名仁,乃是指其用而遺其體,言其情而略其性,則其察之亦不審矣?!鄙w所謂愛之理者,是乃指其體性而言,且見性情、體用各有所主而不相離之妙,與所謂遺體而略性者,正相南北。請更詳之。
朱子、南軒此處所論乃針對伊川之語。《二程遺書》(以下簡稱《遺書》)卷18載:
問仁。曰:“此在諸公自思之,將圣賢所言仁處,類聚觀之,體認出來。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也?!笕怂煲詯蹫槿省烹[固是愛也。愛自是情,仁自是性,豈可專以愛為仁?孟子言惻隱為仁,蓋謂前已言‘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既曰仁之端,則不可便謂之仁。退之言‘博愛之謂仁’,非也。仁者固博愛,然便以博愛為仁則不可?!?/p>
南軒據(jù)此,乃謂“程子之所訶,正謂以愛名仁者”。其實,此語與伊川所論本不差。然而,朱子大概反感南軒過分強調仁與愛之分別,“來諭每以愛名仁見病”,遂別唱異調。其實,我們細加體會朱子這段話,便可發(fā)現(xiàn),南軒與朱子都不反對仁與愛有別,且都主張仁為性為體,而愛則為情為用,朱子更說仁即是“愛之理”。那么,他們的差別何在呢?我們將此書與《答張敬夫》十六書相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南軒以察識仁體為功夫,而對仁體的體認無須在愛處推求,所以,南軒看重的是仁與愛之分別,而不是關聯(lián)。而且,對漢儒“以愛名仁”的批評亦是道學內部之主導傾向,南軒采取這種立場是很自然的。至于朱子,則根本反對識仁之功夫,而是將識仁作為一種效驗推至將來。因此,朱子主張功夫只是下學,久之自有個上達的體驗,而不可專以上達為事。愛便是功夫之入手處,基于這種考慮,朱子遂強調仁與愛的關聯(lián)。
其實,伊川這段話的意思根本未說到仁體愛用上面,而是如南軒所言,其意在強調不可以愛言仁而已。不過,仁體愛用之說亦發(fā)諸伊川。
愛則仁之用也。(《二程遺書》卷15。伊川先生語,《入關語錄》,或以為明道先生語,然《宋元學案》載入伊川先生語。)
問:“愛人是仁否?”伊川曰:“愛人乃仁之端,非仁也。某謂仁者公而已矣?!币链ㄔ唬骸昂沃^也?”曰:“仁者能愛人,能惡人。”伊川曰:“善涵養(yǎng)。”(《伊川學案》)
伊川此處言愛是仁之用,其意蓋與朱子不同,只是要強調仁與愛之不同而已,或者說,愛不足以說明仁之為仁,而只有公才能說明仁之為仁。然而,在朱子那種仁體愛用的框架之下,公亦只能看作仁之用,如此,仁之為仁并不得而明矣。
朱子《又論仁說》(即《答張敬夫》44書)則闡明其言仁體愛用之意圖所在:
昨承開論仁說之病,似于鄙意未安,即已條具請教矣。再領書誨,亦已具曉,然大抵不出熹所論也。請復因而申之。謹按程子言仁,本末甚備,今撮其大要,不過數(shù)言。蓋曰“仁者,生之性也”,“而愛其情也”,“孝悌其用也”,“公者所以體仁,猶言克己復禮為仁也”。學者于前三言者,可以識仁之名義,于后一言者,可以知其用力之方矣。
今不深考其本末指意之所在,但見其分別性情之異,便謂愛之與仁,了無干涉;見其以公為近仁,便謂直指仁體,最為深切。殊不知仁乃性之德,而愛之本,因其性之有仁,是以其情能愛。但或蔽于有我之私,則不能盡其體用之妙。惟克己復禮,廓然大公,然后此體渾全,此用昭著,動靜本末,血脈貫通爾。程子之言,意蓋如此,非謂愛之與仁,了無干涉。非謂“公”之一字,便是直指仁體也。(自注:細觀來諭所謂“公天下而無物我之私,則其愛無不溥矣”,不知此兩句甚處是直指仁體處,若以愛無不溥為仁之體,則陷于以情為性之失。高明之見,必不至此。若以公天下而無物我之私便為仁體,則恐所謂公者漠然無情,但如虛空木石,雖其同體之物,尚不能有以相愛,況能無所不溥乎?然則此兩句中初未嘗有一字說著仁體。須知仁是本有之性,生物之心,惟公為能體之,非因公而后有也,故曰:“公而以人體之,故為仁?!奔毧创苏Z,卻是“人”字里面,帶得“仁”字過來。)
由漢以來,以愛言仁之弊,正為不察性情之辨,而遂以情為性爾。今欲矯其弊,反使“仁”字泛然無所歸宿,而性情遂至于不相管,可謂矯枉過直,是亦枉而已矣。其弊將使學者終日言仁,而實未嘗識其名義。且又并與天地之心、性情之德而昧焉。竊謂程子之意,必不如此,是以敢詳陳之。伏惟采察。
此書極重要,可以看作朱子論仁愛之總綱。
所謂“大抵不出熹所論”,指朱子與南軒都主張仁為體,愛為用。[10]兩人之不同,殆正如朱子此處所說,他強調性體情用是為了指示“用力之方”,而南軒則“不深考其本末指意之所在,但見其分別性情之異,便謂‘愛之與仁,了無干涉’,見其以公為近仁,便謂‘直指仁體,最為深切’”。其“本末指意”正是指示人要從愛處用力也。朱子甚至以為,若撇開愛說仁,則仁不免為“漠然無情,但如虛空木石。雖其同體之物,尚不能有以相愛,況能無所不溥乎?”我們體會朱子此言,似乎對張、程以下諸先生說仁皆有不滿,最多只是糾偏之論,而非正論也。所以,朱子自己是打算要融通漢宋,以糾橫渠、二程及五峰之偏也。
此書辯仁與愛,大致不出前書所論。而在此書中,朱子又攻南軒“以公言仁”之說,以為恰與南軒自己所批評的“以愛言仁”、“以情言性”之病相矛盾。關于公與仁之關系,這在道學內部是一個反復討論的問題。對朱子而言,公乃廓然大公之心,只可看作克己去蔽的功夫,而不可以之直指仁體。這種說法與朱子下學而上達之工夫論立場是一致的。這里面有兩方面的考慮:其一,朱子殆從未能真正領會明道、五峰一系直接以體認本體為功夫的思想。其二,朱子一直有這種顧忌,即以為體認本體的功夫終有近禪的危險,如此處“恐所謂公者,漠然無情,但如虛空木石,雖其同體之物,尚不能有以相愛,況能無所不溥”之說,即明顯體現(xiàn)了朱子的這種擔心。因此,朱子主張,仁為愛之理,愛則為仁之用,至于此理究竟為何物,學者如何體認此理,朱子則罕有直言之者,其意圖即在反對體認本體的嘗試??梢哉f,在朱子那里,仁之為體,甚至包括性體,只是虛懸起來的一種空洞無物的設定,不僅不能動,且無內容,因此,對功夫來說亦無直接的意義。
因此,朱子雖以仁為體,而仁體卻是不動的,只是一抽象的理,甚至只是一邏輯上的設定;而在湖湘學者那里,仁卻是活生生的、可以當下被體認到的。那么,如何將仁理引入到具體的道德功夫之中呢?朱子尤其強調了心的主宰作用,使性得以將其條理、形式在情上表現(xiàn)出來。朱子大概意識到這樣一種內在要求,其在《答張敬夫》45書(《又論仁說》)即強調了心之作用,以實現(xiàn)心與性的合一。書云:
今觀所云,乃直以此為仁,則是以“知此覺此”,為知仁覺仁也。仁本吾心之德,又將誰使知之而覺之耶?若據(jù)《孟子》本文,則程子釋之已詳矣。曰:“知是知此事,(自注:知此事當如此也。)覺是覺此理。(自注:知此事之所以當如此之理也。)”意已分明,不必更求玄妙。且其意與上蔡之意亦初無干涉也。上蔡所謂知覺,正謂知寒暖飽饑之類爾,推而至于酬酢佑神,亦只是此知覺,無別物也,但所用有大小爾。然此亦只是智之發(fā)用處。但惟仁者為能兼之,故謂仁者心有知覺則可,謂心有知覺謂之仁,則不可。蓋仁者心有知覺,乃有仁包四者之用而言,猶云仁者知所羞惡辭讓云爾。若曰心有知覺謂之仁,則仁之所以得名,初不為此也。今不究其所以得名之故,乃指其所兼者便為仁體,正如言仁者必有勇,有德者必有言,豈可遂以勇為仁,言為德哉?
在朱子看來,仁是理,心是知覺。單言仁,則仁不能動;單言心,則與知寒暖飽饑之知覺無異,故須合心與性為言,方無病。若上蔡直接在知覺上說仁,則性之理亦不復存,只是一空蕩蕩的心,如此,與佛老何異?朱子基于這樣一種認識,遂批評湖湘學者對上蔡的解釋。大概湖湘學者為了回應朱子的批評,將上蔡之“知覺”解為“知此覺此”,南軒更解為“知仁覺仁”,意在表明上蔡之知覺并非如朱子所說的只是一知寒暖飽饑之心。然而,朱子以為如此說亦不妥,觀其引程子“知是知此事,覺是覺此理”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朱子還有另一考慮,即反對對本體的知,主張知覺只是對事理而言,而南軒之“知仁覺仁”正觸著了朱子的這個忌諱。所以,朱子想要說的只是性使心去知此事,性使心去覺此理,而不是心去知覺此性。
朱子與湖湘學者關于上蔡“知覺言仁”一說的討論,對雙方都是極為關鍵的問題。此處我們只是稍稍提及,后面自有詳論。我們在此僅表明這樣一點,即朱子以“愛之理”說仁,必然要通過心之知覺作用,仁與愛之體用關系方能成立。這也是朱子“心統(tǒng)性情”之說試圖要解決的問題。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朱子與湖湘學者對仁體的不同理解。在朱子那里,仁只是一個與心相分的性理,而湖湘學者論仁,則看作心性或心理不分的本體,因此,仁既可說是性或理,亦可說是心。由此看來,南軒與朱子雖然都主張仁為“愛之理”,然其中的內涵是大不相同的。其實,他們這種分別后來也為朱子所意識到,如朱子在《答張敬夫》40書中即對此說道:
來教云:“夫其所以與天地萬物一體者,以夫天地之心之所有,是乃生生之蘊,人與物所公共,所謂愛之理也?!膘湓敶藬?shù)句,似頗未安。蓋仁只是愛之理,人皆有之,然人或不公,則于其所當愛者,又有所不愛;惟公,則視天地萬物皆為一體,而無所不愛矣。若愛之理,則是自然本有之理,不必為天地萬物同體而后有也。熹向所呈似《仁說》,其間不免尚有此意,方欲改之而未暇。來教以為不如《克齋》之云是也,然于此卻有所未察。竊謂莫若將“公”字與“仁”字且各作一字看得分明,然后卻看中間兩字相近處之為親切也。若遽混而言之,乃是程子所以訶以公便為仁之失,此毫厘間,正當子細也。
又看“仁”字,當并“義”、“禮”、“智”字看,然后界限分明,見得端的。今舍彼三者,而獨論“仁”字,所以多說而易差也。
南軒謂人有“愛之理”,故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在朱子看來,此語有極大問題。因為“愛之理”乃人所俱有,而天地萬物一體之體驗則為眾人所不能。然而,我們從下面朱子對仁與公關系的討論及前書(《答張敬夫》44書)來看,南軒實是徑直以公說仁,顯然,二人對“愛之理”的理解是不同的。
蓋朱子分心與性二,性可以說是人所俱有之理,然而,對南軒而言,即主張“心即性”,便不能說性是人所俱有的。因此,南軒說“愛之理”,乃是就性之流行于心處而言,即所謂“公”也。換言之,“愛之理”在南軒那里即是“公”,即是與天地萬物一體之心。若我們如此理解南軒“愛之理”之說,則南軒關于仁愛的種種議論是可以說得通的。[11]
此外,朱子又主張將仁與義禮智三者一起看,反對只是在仁包四者之義上看仁,這種說法也與朱子將仁與心分開為言有關。
后來,南軒由于朱子的批評,對自己原來所持的觀點作了相當大的改動。譬如,“愛之理”一說,本不見于五峰,而系朱子之發(fā)明,南軒卻引之以論仁,然而,南軒究竟對朱子的意思還不是很明白,加上自己多少還未完全擺脫湖湘學術的影響,故其論仁愛,雖力圖靠近朱子,然與朱子終有未合也。
次年癸巳,南軒亦作《仁說》。此書可以看作南軒在朱子的影響下而作。大概南軒在與朱子的交往中,逐漸改變了以前一些看法,而將自己關于仁的見解重新作了一番整理,是為《仁說》。南軒在此篇中雖多取朱子說,然而卻未必真能契合朱子意也,對此,我們從《答張敬夫》48書(即《文集》卷32《答欽夫仁說》)可以發(fā)現(xiàn),朱子對南軒的批評大致同于前書,可見,南軒論仁與朱子始終有一定距離,而朱子以為“只一二處未合”實在有點一廂情愿罷了。
《答張敬夫》48書云:
《仁說》明白簡當,非淺陋所及。但言性而不及情,又不言心貫性情之意,似只以性對心。若只以性對心,即下文所引《孟子》“仁,人心”,與上文許多說話似若相戾,更乞詳之。
又曰:“已私既克,則廓然大公,與天地萬物血脈貫通。愛之理得于內,而其用形于外,天地之間無一物之非吾仁矣。此亦其理之本具于吾性者,而非強為之也?!保ㄔⅲ捍藬?shù)句亦未安。)蓋己私既克,則廓然大公,皇皇四達,而仁之體無所蔽矣。夫理無蔽,則天地萬物血脈貫通,而仁之用無不周矣。然則所謂愛之理者,乃吾本性之所有,特以廓然大公而后在,非因廓然大公而后有也。以血脈貫通而后達,非以血脈貫通而后存也。今此數(shù)句有少差紊,更乞詳之。愛之理便是仁,若無天地萬物,此理亦有虧欠。于此識得仁體,然后天地萬物血脈貫通而用無不周者,可得而言矣。蓋此理本甚約,今便將天地萬物夾雜說,卻鶻突了。夫子答子貢“博施濟眾”之問,正如此也。更以“復見天地之心”之說觀之,亦可見。蓋一陽復處便是天地之心,完全自足,非有待于外也。又如濂溪所云“與自家意思一般”者,若如今說,便只說得“一般”兩字,而所謂“自家意思”者,卻如何見得耶?
又云:“視天下無一物非仁。”此亦可疑。蓋謂天下無一物不在吾仁中,則可;謂物皆吾仁,則不可。蓋物自是物,仁自是心,如何視物為心耶?
又云“此亦其理之本具于吾性者,而非強為之也?!痹敶松w欲發(fā)明“仁不待公而后有”之意,而語脈中失之。要之,“視天下無一物非仁”與此句似皆剩語,并乞詳之,如何?
南軒早在對五峰《知言》的討論中即提出“心主性情”之說,不知南軒《仁說》何以未曾言及,殊不可解。然而,在朱子看來,仁之所以為體,愛之所以為用,正是因為心之主宰作用貫乎性情之間,否則,仁何以能流行為愛,愛又何以得為仁之流行?故順著朱子的邏輯,僅僅說到仁體愛用的份上,猶有未盡,須說到“心貫性情”,此理始圓。
此書下文又論仁與公之關系,然不過重申《答張敬夫》四十六書之意思。關于這個問題,后面我們討論到心與性之關系時,當詳論之。
三 、湖湘學者以“知覺”、“大公”言仁與朱子“仁以用言”之批評
前面我們從南軒與朱子的書信答問中可以看到,湖湘學者包括南軒在內(南軒后來雖然力圖靠近朱子“仁體愛用”之說,但在具體表述起來卻無法脫掉湖湘學者的色彩),對仁的理解是相當一致的,即皆贊同上蔡“知覺言仁”、明道“萬物一體之仁”的說法。
湖湘學者關于這方面的表述甚多,后面我們將會專題進行討論,在此,我們僅須先澄清這樣一點:朱子“仁體愛用”之說在最一般的意義上并不為湖湘學者所反對,湖湘學者只是反對在朱子的闡述中對仁與愛之作為情,或者說,仁與愛在發(fā)用上的不同的混淆。因為,仁在未發(fā)時固可稱為仁,此為人所同具,但仁在已發(fā)上亦不可不謂之仁,此卻為圣人所獨具。而朱子籠侗地以仁為體,以愛為用,勢必混淆了仁與愛在發(fā)用上的不同,而且,仁之所以為仁亦蔽而不顯。因此,當湖湘學者祖述明道、上蔡之說時,反對將仁之發(fā)用看作是仁之本體,而是要在仁之發(fā)用處即心之“知覺”處、心之“大公”處去體會仁之所以仁。
朱子似乎不能理解“知覺言仁”、“大公言仁”這種表述,其實,孟子“惻隱之心,仁也”亦是同樣一個句式。蓋惻隱之心是仁之發(fā)用,而孟子在仁之發(fā)用處指名為仁,絕不是要混體用為一談,而是要人于仁之發(fā)用處去見得仁之為體。孟子的這個說法與湖湘學者對仁的表述可謂如出一轍,朱子何必厚此而薄彼呢?
我們要理解朱子的批評,關鍵還是要回到工夫論上去,即湖湘學者以“知覺”、“大公”言仁實在有以體認仁體為功夫之意味,而朱子則將仁歸于本體而不論,學者唯能在仁之發(fā)用即愛上用功而已。湖湘學者所說的“知覺”、“大公”與朱子所說的愛都可以看作仁體之發(fā)用,仁體對于凡、圣而言是無甚分別的,而分別則在仁體之發(fā)用上,即“知覺”、“大公”為仁體在圣人位上的發(fā)用,而愛則不過為仁體在凡人位上的發(fā)用而已。問題在于,學者下手做功夫,初不過凡人而已,又如何能首先追求圣人位上才有的對本體的經(jīng)驗呢?這就是朱子的思路,也是朱子始終不能理解湖湘學說的根源所在。
關于湖湘學者在工夫論上的思路,我們留待后面再詳加考察。
【注釋】
[1] 我們常常能看到這樣的情形:某人對妻子能盡愛,對父母亦能盡孝,然而,當他進入公共生活時,常常不顧及他人利益,甚至完全是一陰狠殘忍之小人形象。這似乎與有子“本立而道生”之語不合。其實不然,小人之所以不仁,不是因為他沒有愛,而是因為他不能視此愛為本,故愛亦不能擴充而為仁。近世的小說家卻將這樣一種情形作為人的一種矛盾性格來描寫,欲以此表明社會與個人之沖突的必然性。然觀金圣嘆評《水滸傳》,可知古時的小說家雖如此寫法,其中卻寓有一種史家書法:梁山好漢本性不差,皆孝友慈愛之輩,而作者所以敘其犯上作亂之事,其目的卻不在于暴官府之惡,而純出乎圣人一般痛惜之情,即惜乎民之不能“本”其良善之資以進于仁,亦痛乎官之不能教民、撫民之過也??梢?,《水滸》雖屬小說家者流,然推本孔子《春秋》之微旨,其目的亦在于佐助王道,以成太平之治世而已。
[2] 當然,在西方人看來,朋友之情則未必是由兄弟之情派生而來。
[3] 我們在此僅僅是就中國人而言,而對西方人來說,男女之情是否具有一種擴充的性質,尚須進一步討論。至少,我們可以在西方的藝術作品中看到對男女之情的歌頌,這種態(tài)度在中國是幾乎看不到的,充其量也不過以情之自然的態(tài)度視之。而且,極富意謂的是,男女之情中那種“獻身”的精神在基督徒對上帝的關系中得到體現(xiàn),這種精神還大量體現(xiàn)在西方人的日常生活中,如將世俗工作視作一種“職責”,以及將規(guī)范神圣化的態(tài)度,等等,都可以看作這種獻身精神的體現(xiàn)。
[4] 古人常常強調先王制禮作樂乃本諸人情,其中的道理就在于禮樂乃是由人情之自然擴充而來。正如男女之愛若不經(jīng)擴充便不能體會出其中所蘊涵的獻身態(tài)度,父子、兄弟之情不經(jīng)擴充便不能體會出其中的等級尊卑。仁在本質上不僅是對此種情的一種擴充,而且將親情中所蘊涵的理展露出來,即所謂差等之愛。差等之愛不僅僅強調對疏遠者的愛與對親近者的愛是有分別的(孟子批評墨子“兼愛”為“無父”,即取此義。),同時,也強調仁在本質上是對自然之愛的提升,要求人們努力超出自然之愛的局限性。
[5] 我們常常說“有感而發(fā)”,這描述了人情最為本質的特征。所謂“有感”,一定是某物之來而觸動我的心,使我產生某種感受,因此,這種感受所及僅僅是此種產生這種感受的對象。至于與之不相關的其他物,則為此種感受所不及,那么,若將這種感受施諸他物,則需要一種“移情”作用,即所謂擴充的工夫。
[6] 西方人通過男女之間的性愛經(jīng)驗,將這種關系描述為一種迷狂狀態(tài)。中國人雖不大看重這種情愛,但類似迷狂的經(jīng)驗卻不能說沒有。對此,我們通過先秦典籍中對孝子的那種哀痛不已的描述,可以看到,中國人對親情的理解與西方人對愛情的態(tài)度有著非常一致的地方。
[7] 陳淳《北溪字義》云:“自孔門后無識仁者。漢人只以恩愛說仁,韓子因遂以博愛為仁,至程子而非之,而曰:‘仁,性也;愛,情也。以愛為仁,是以情為性矣?!猎昭院?!然自程子之言一出,門人又一向離愛言仁,而求之高遠,不知愛雖不可以名仁,而仁亦不能離乎愛也。上蔡遂專以知覺言仁。夫仁者固能知覺,固與萬物為一,然謂與萬物為一為仁則不可。若能轉一步觀之,只于萬物為一之前,純是天理流行,便是仁也。呂氏《克己銘》又欲克去有己,須與萬物為一體,方為仁。其視仁,皆若曠蕩在外,都無統(tǒng)攝。其實如何得與萬物合一?洞然八荒,如何得皆在我闥之內?殊失孔門向來傳授心法本旨。至文公始以心之德、愛之理六字形容之,而仁之說始親切矣?!边@段話可以與朱子此書相發(fā)明。
[8] 這種批評屢屢為朱子所提及。其《答張敬夫》第19書云:“至謂類聚言仁,亦恐有病者,正為近日學者厭煩就簡,避迂求捷,此風已盛,方且日趨于險薄。若又更為此以導之,恐益長其計獲欲速之心,方寸愈見促迫紛擾而陷于不仁耳?!薄墩Z類》上亦載有此類似語,“王壬問:南軒類聚言仁處,先生何故不欲其如此?曰:便是工夫不可恁地。如此,則氣象促迫,不好。圣人說仁處固是緊要,不成不說仁處皆無用!亦須是從近看將去,優(yōu)柔玩味,久之自有一個會處,方是工夫。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圣人須說‘博學’,如何不教人便從慎獨處做?須是說‘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始得。”(卷101)又,“某舊見伊川說仁,令將圣賢所言仁處類聚看,看來恐如此不得。古人言語,各隨所說見意。那邊自如彼說,這邊自如此說,要一一來比并不得。”(卷95)
[9] 觀朱子亦以“天地之心”說仁,據(jù)《答欽夫論仁說》云:“大抵天地之心,粹然至善,而人得之,故謂之仁。仁之為道,為一物之不體,故其愛無所不周焉。”(《文集》卷32)仁乃愛之無所不周,此語說得極是確當。朱子又言,仁乃“無所不體”,此皆是說得好處。
[10] 《語類》卷101載:“問:‘先生舊與南軒反覆論仁,后來畢竟合否?’曰:‘亦有一二處未合。敬夫說本出胡氏。胡氏之說,惟敬夫獨得之,其余門人皆不曉,但云當守師之說。向來往長沙,正與敬夫辨此?!敝熳右詾樽罱K南軒與他的立場只是“一二處未合”,這大概是朱子的一廂情愿,殆朱子始終不悟其說仁體與南軒之不同。朱子此語極可笑,如彼所論,南軒終從朱子之說便是得之五峰,而其余門人守師說便是不曉五峰之學,朱子一則攻五峰,一則又許盡背師說之南軒為五峰正傳,真不知其如何為言也。
[11] 朱子對仁與公的關系的處理頗近乎王陽明。據(jù)《傳習錄》卷中,陸原靜曾提出如是問題:“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fā)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二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于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復超然于體用之外乎?”而陽明如是回答:“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真知即是未發(fā)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于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既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寧復有超然于體用之外者乎?”(《答陸原靜書》)陽明似乎沒有對陸原靜的問題作正面回答,但其有一點是非常明確的,即將良知之中與中寂大公區(qū)別開來。因為良知乃人所俱有(良知是合心與理言,與朱子在心外言理不同,此又為二人不同處),而中寂大公則是在圣人位上的效驗。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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