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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曾任職于復(fù)旦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現(xiàn)任同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哲學(xué)系教授,經(jīng)學(xué)研究所所長,兼任復(fù)旦大學(xué)儒學(xué)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xué)派研究》《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qū)W史》《儒家倫理與中國社會》,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等。 |
朱子與湖湘學(xué)者論《知言》
作者:曾亦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本體與工夫——湖湘學(xué)派研究》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八月廿六日丁巳
耶穌2015年10月8日
第一節(jié) 朱子、南軒與東萊論《知言》
南軒在五峰門下未久,故對湖湘學(xué)術(shù)之領(lǐng)會實屬有限。[1]南軒之學(xué)可能早就與五峰不同,乾道四年戊子,南軒作《胡子知言序》,[2]并以五峰之學(xué)為未定之論。序云:
是書乃其平日之所自著。其言約,其義精,誠道學(xué)之樞要,制治之蓍龜也。然先生之意,每自以為未足,逮其疾革,猶時有所更定,蓋未及脫稿而已啟手足矣。
南軒所說大概是實情。然若較之南軒后來所持之主敬說,則在精神上與五峰有間矣。[3]蓋《知言》在五峰生前雖未定稿,應(yīng)該只是字句上的斟酌,至其精神脈絡(luò),則前后實屬一貫。[4]
正是因為南軒對《知言》早有所存疑[5],這在相當(dāng)程度上影響到南軒以后的思考方向。因此,當(dāng)朱子提出中和新說,以及稍后對《知言》表達疑義時,南軒馬上就表示贊同,這種態(tài)度絕非若牟宗三先生對南軒那種“力弱才短”的批評所能解釋的。蓋南軒雖早有異論,然廁身于湖湘一門,故深晦其說,至朱子發(fā)其隱衷,南軒遂引為己助而深納其言??梢哉f,朱子對《知言》的態(tài)度,大體上可以看作是南軒本人的態(tài)度。[6]
己丑,朱子發(fā)中和新說。次年,亦即乾道六年庚寅(1170),朱子與南軒、東萊遂有關(guān)于《知言》的討論。當(dāng)時南軒知嚴(yán)州,而東萊亦教授嚴(yán)州,朱子將其對《知言》的十?dāng)?shù)條批評寄給二人,二人又在朱子所說的基礎(chǔ)上整理出一些對《知言》的疑義。[7]其后,三人就《知言》的一些主要觀點進行了討論,[8]次年辛卯,朱子對三人的討論加以整理,再寄給二人及胡氏子弟。[9]
因為南軒及東萊二人關(guān)于《知言》可疑之?dāng)?shù)十條討論今已不存,所以,我們只能根據(jù)朱子之《知言疑義》及南軒、朱子之書信來考察南軒對《知言》的看法。[10]
(一)關(guān)于“心以成性”
《知言》曰:天命之謂性,性天下之大本也。堯舜禹湯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后相詔,必曰心而不曰性,何也?曰:心也者,知天地,宰萬物,以成性者也。六君子,盡心者也。故能立天下之大本,人至于今賴焉。不然異端并作,物從其類而瓜分,孰能一之?
五峰此段,實發(fā)明其“心即性”之旨。關(guān)于此段的辨析,詳見上編第三章第一節(jié)第二部分。
五峰又提出子“傳心”之說。五峰以圣人傳心,朱子以為只是傳性。蓋朱子之說雖無不當(dāng),但意思卻淺。并且,儒家之道統(tǒng)論,實由此“傳心”說而得以成立。此種道理,古經(jīng)歷有明文。若《尚書·大禹謨》有堯、舜、禹“十六字心傳”之語,而《禮記·祭義》載曾子語,謂人之孝心“推而放諸東海而準(zhǔn),推而放諸西海而準(zhǔn),推而放諸南海而準(zhǔn),推而放諸北海而準(zhǔn)”。北宋時,程子有類似語,曰:“仁者無對,放之東海而準(zhǔn),放之西海而準(zhǔn),放之南海而準(zhǔn),放之北海而準(zhǔn)?!保ā抖踢z書》卷11)其后,陸象山亦有言曰:“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保詈啞断笊较壬袪睢罚┓泊耍悦鳌皞餍摹敝?,是以朱子所論,似屬輕率。
不過,朱子在此發(fā)明“心統(tǒng)性情”之旨,強調(diào)心之統(tǒng)攝主宰這種能力,可謂大有功。南軒卻謂“‘統(tǒng)’字亦恐未安,欲作‘而主性情’,如何?”南軒區(qū)別“心主性情”與“心統(tǒng)性情”之不同,不知何所據(jù)。而朱子認(rèn)為南軒如此改亦“極有功”,然而,從后來朱子仍舊使用“心統(tǒng)性情”一說來看,南軒之刪改只是“私竊”,不如沿用橫渠“心統(tǒng)性情”之舊語為當(dāng)。換言之,在朱子看來,既然兩種表述皆可,還不如采用前輩的說法。
東萊則持模棱兩可之立場。東萊一方面認(rèn)為“心以成性”之說可疑,又認(rèn)為朱、張所改“與所設(shè)問不相應(yīng)”;而關(guān)于“盡心”之說,東萊不僅同意朱子在功夫上言“盡心”,而且認(rèn)為“盡心”也是圣人之事。
(二)關(guān)于“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
《知言》曰: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進修君子宜深別焉。
關(guān)于此段的辨析,詳見上編第二章第四節(jié)第三部分。而東萊則曰:
“天理人欲則體而異用”者,卻似未失。蓋降衷秉彝,固純乎天理,及為物所誘,人欲滋熾,天理泯滅,而實未嘗相離也。同體異用,同行異情,在人識之耳。
朱子認(rèn)為“同體”之說,即是以性上既有善,亦有惡,故不同意五峰之說。而東萊則不同,一方面肯定朱子的說法,認(rèn)為“降衷秉彝,固純乎天理”,性自是純?nèi)簧频?,而另一方面,則認(rèn)為性落于氣質(zhì)之中,不免為物所誘,而有所謂惡矣。朱子承認(rèn)“同行異情”之說,而不同意“同體異用”之說,而東萊似乎認(rèn)為“同體異用”與“同行異情”同義,故皆能成立。可以說,東萊采取一種調(diào)和的態(tài)度,既贊同朱子性善之說,也認(rèn)可五峰“異用”、“異情”之說。
《疑義》中未列南軒之語。然觀東萊語,可知南軒未必認(rèn)為此章有病。
(三)關(guān)于“好惡,性也”
《知言》曰:好惡,性也。小人好惡以己,君子好惡以道。察乎此,則天理人欲可知。
關(guān)于此段的辨析,亦見上編第二章第四節(jié)第三部分。
南軒在此并不同意朱子的批評,而認(rèn)為“好惡,性也”無病。不過,南軒也承認(rèn)后面一句確實有朱子所說的毛病,因此,南軒建議此章當(dāng)改為:
好惡,性也,天理之公也。君子者,循其性者也。小人則以人欲亂之,而失其則矣。
然而,朱子卻反對南軒的改法,曰:“好惡固性之所有,然直謂之性,則不可。蓋好惡,物也。好善而惡惡,物之則也。有物必有則,是所謂形色天性也。今欲語性,乃舉物而遺則,恐未得為無害也。”看來,朱子終不能領(lǐng)會好惡即性的道理。我們由此可以看出,南軒多少還有一個湖南學(xué)者的背景,是以尚能信守湖湘學(xué)術(shù)“心即性”之旨:人之好惡所在,即是性之流行,即是天理之公,并非別處去尋個天理來好來惡也。
(四)關(guān)于“性無善惡”
《知言》曰:心無乎不在。本天道變化,為世俗酬酢,參天地,備萬物。人之為道至大也至善也。放而不知求,耳聞目見為己蔽;父子夫婦為己累;衣裘飲食為己欲。既失其本矣,猶皆曰:我有知。論事之是非,方人之短長,終不知其陷溺者。悲夫!故孟子曰:“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關(guān)于此段的辨析,詳見上編第二章第四節(jié)第一部分。
關(guān)于“本天道變化,為世俗酬酢”,朱子認(rèn)為犯了前條“性外有道”的毛病。此段乃朱子承前二條,而進一步批評五峰“性無善惡”之說。
此條下所載南軒語較多,曰:
論性而曰“善不足以名之”,誠為未當(dāng),如元晦之論也。夫其精微純粹,正當(dāng)以至善名之。龜山謂“人欲非性也”,亦是見得分明,故立言直截耳?!哆z書》中所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則如之何?譬之水澄清者,其本然者也。其或渾然,則以夫泥滓之雜也。方其渾也,亦不可不謂之水也。夫?qū)I贫鵁o惡者,性也,而其動則為情。情之發(fā),有正有不正焉。其正者,性之常也;而其不正者,物欲亂之也。于是而有惡焉。是豈性之本哉!其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者,蓋言其流如此,而性之本然者,亦未嘗不在也。故善學(xué)者化其滓以澄其初而已。
南軒此種批評頗見于他與其他湖南學(xué)者的書信中。[11]此處朱子載南軒語尤詳,大概南軒為此論既詳,且又發(fā)得甚早也。
(五)關(guān)于“善不足以言性”
胡子喟然嘆曰:至哉!吾觀天地之神道,其時無愆,賦形萬物,無大無細(xì),各足其分,太和保合,變化無窮也。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義完具,無適無莫,不可以善惡辨,不可以是非分,無過也,無不及也。此中之所以名也。夫心宰萬物,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感于死則哀,動于生則樂。欲之所起,情亦隨之,心亦放焉。故有私于身,蔽于愛,動于氣,而失之毫厘,繆以千里矣。眾人昏昏,不自知覺,方且為善惡亂,方且為是非惑。惟圣人超拔人群之上,處見而知隱,由顯而知微,靜與天同德,動與天同道,和順于萬物,渾融于天下,而無所不通。此中和之道所以圣人獨得,民鮮能久者矣。為君子者奈何?戒謹(jǐn)于陷微,恭敬乎顛沛,勿忘也,勿助長也,則中和自致,天高地下而位定,萬物正其性命而并育,成位乎其中,與天地參矣。
或問性。曰:“性也者,天地之所以立也?!痹唬骸叭粍t孟軻氏、荀卿氏、揚雄氏之以善惡言性也,非歟?”曰:“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奧也。善不足以言之,況惡乎?”或者問曰:“何謂也?”曰:“宏聞之先君子曰:‘孟子所以獨出諸儒之表者,以其知性也?!暾堅唬骸沃^也?’先君子曰:‘孟子道性善,善云者,嘆美之詞,不與惡對?!?/p>
或問:“心有死生乎?”曰:“無死生。”曰:“然則人死,其心安在?”曰:“子既知其死矣,而問安在耶?”或曰:“何謂也?”曰:“夫惟不死,是以知之。又何問焉?”或者未達。胡子笑曰:“甚哉!子之蔽也。子無以形觀心,而以心觀心,則知之矣?!?/p>
第一段亦“性無善惡”之論。朱、張對此段一語帶過,其實此段對把握五峰之“性無善惡”極關(guān)鍵。五峰云:“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義完具,無適無莫,不可以善惡辨,不可以是非分?!毙约葻o善惡,又是“道義完具”,這一方面表明,五峰說的無善無惡之性并不是朱子所批評的“生之謂性”,另一方面則表明,善惡概念乃是由此無善無惡之性中派生出來的。
五峰又云:“眾人昏昏,不自知覺,方且為善惡亂,方且為是非惑?!边@種說法似又近一層,善惡是非這種價值概念反而會使眾人昏蔽不能自覺,這就非常接近釋老的立場了。
第二段言“性不可以善言”,在朱子看來,這種說法出自佛家的說法。關(guān)于此段的分析,詳見上編第二章第四節(jié)第二部分。
第三段是批評五峰“心無死生”語。朱子曰:
“心無死生”,則幾于釋氏輪回之說矣。天地生物,人得其秀而最靈。所謂心者,乃夫虛靈知覺之性,猶耳目之有見聞耳。在天地,則通古今而無成壞;在人物,則隨形氣而有始終。
“心無死生”之說確實容易讓人誤會成佛家之輪回說。其實,五峰的意思亦甚明白,因為我們通常所說的生死是指肉體的生死,既然心不同于肉體,那么自不能用生死的概念來規(guī)定心,故五峰云:“無以形觀心,而以心觀心,則知之矣?!逼鋵崳覀兺高^朱子的批評,可以看出朱子本人是“以形觀心”的,即將心看作一種知饑寒飽暖的形質(zhì)之心,對此,我們在朱子對“心即性”說的批評中可以清楚看到。因此,我們?nèi)艨紤]到朱子學(xué)術(shù)的基本立場,就不能明白,這種批評絕非僅僅是一種誤會,而是根本不同意這類說法背后所包含的東西。
南軒在此同意朱子的說法,以為此條當(dāng)刪去。
(六)性無善惡與情之中節(jié)
《知言》曰:凡天命所有而眾人有之者,圣人皆有之。人以情為有累也,圣人不去情;人以才為有害也,圣人不病才;人以欲為不善也,圣人不絕欲;人以術(shù)為傷德也,圣人不棄術(shù);人以憂為非達也,圣人不忘憂;人以怨為非弘也,圣人不釋怨。然則何以別于眾人乎?圣人發(fā)而中節(jié)而眾人不中節(jié)也。中節(jié)者為是,不中節(jié)者為非;挾是而行則為正,挾非而行則為邪;正者為善,邪者為惡。而世儒乃以善惡言性,邈乎遼哉!
此條為“性無善惡”說得以成立的關(guān)鍵。因為性是無善無惡,那么,當(dāng)性流行為情時,又如何能在情上體現(xiàn)出善惡來,或者說,情之中節(jié)與否如何可能。
關(guān)于此段的辨析詳見上編第二章第三節(jié)第二部分。
南軒對此段的批評較朱子猶有過之。朱子尚以為此段不可盡刪,而南軒則以為“意偏而詞雜,當(dāng)悉刪去”,又謂“輕詆世儒之過而不自知其非,恐氣未和而語傷易”,南軒毀師乃至于此。
(七)關(guān)于識仁與涵養(yǎng)
《知言》曰:彪居正問:“心無窮者也,孟子何以言盡其心?”曰:“惟仁者能盡其心?!本诱龁枮槿省T唬骸坝麨槿?,必先識仁體?!痹唬骸捌潴w如何?”曰:“仁之道弘大而親切,知者可以一言盡,不知者雖設(shè)千萬言亦不知也;能者可以一事舉,不能者雖指千萬事亦不能也?!痹唬骸叭f物與我為一,可以為仁之體乎?”曰:“子以六尺之軀,若何而能與萬物而為一?”曰:“身不能與萬物為一,心則能矣。”曰:“人心有百病一死,天下之物有一變?nèi)f生,子若何而能與之為一?!本诱と欢?。他日問曰:“人之所以不仁者,以放其良心也。以放心求心可乎?”曰:“齊王見牛不忍殺。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間而見者也。一有見焉,操而存之,存而養(yǎng)之,養(yǎng)而充之,以至于大,大而不已與天同矣。此心在人,其發(fā)見之端不同。要在識之而已?!?/p>
“識仁”之說,對于整個湖湘學(xué)術(shù)之成立,可謂關(guān)鍵性問題。關(guān)于此問題的討論,從朱、張、呂對《知言》的疑義開始,一直延續(xù)到湖湘學(xué)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如胡廣仲、胡伯逢等相繼去世為止。
關(guān)于此問題的辨析,詳見第三章第四節(jié)。
南軒站在朱子的立場,亦主張“識仁”只是效驗,而不可作為功夫。他說:
必待識仁之體而后可以為仁,不知如何而可以識也。學(xué)者致為仁之功,則仁之體可得而見。識其體矣,則其為益有所施而無窮矣。然則答為仁之問,宜莫若敬而已矣。
南軒在這個問題上完全接受了朱子的說法。至于東萊的態(tài)度,自是一貫折衷其間。蓋東萊一方面否定識仁之體之可能,而另一方面,既肯定朱子“平日持養(yǎng)之功”的必要,又認(rèn)為五峰之察識乃“隨時體察之功”,二者不可偏廢。東萊既否定識仁之功,又認(rèn)為在良心之萌蘗處體察的必要,這顯然是不理會五峰的旨義,然涵養(yǎng)、省察不可偏廢之說,對后來朱子知行互相發(fā)之說的提出有著直接的影響。
另外,東萊不同意朱子“于已放之心,置不復(fù)問,乃俟其發(fā)見于他處而后從而操之”的批評,認(rèn)為“語卻似太過”,因為在東萊看來,察識乃是“欲人因苗裔而識根本,非徒認(rèn)此發(fā)用之一端而已”,此又似并不反對識仁之體的功夫。然而,朱子卻對此答云:“夫必欲因苗裔而識根本,孰若培其根本而聽其枝葉之自若邪?”朱子這里在作了一個概念的偷換,因為五峰所說的根本是性體,而朱子欲培之根本卻是未發(fā)時心也。
(八)關(guān)于“性體情用”
《知言》曰:天地,圣人之父母也。圣人,天地之子也。有父母則有子矣,有子則有父母矣。此萬物之所以著見,道之所以名也。非圣人能名道也,有是道有則有是名也。圣人指名其體曰性,指名其用曰心。性不能不動,動則心矣。圣人傳心,教天下以仁也。
“性其情”實為所有道學(xué)家所共許的基本前提,其中自當(dāng)蘊涵了“性不能不動”的意思,然而,對于性如何動卻從來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如伊川、朱子一系,分心與性為二,心能動而無理,性雖靜卻有理,如是心性當(dāng)不離,性方能成其動;一種則如明道、五峰一系,心與性一,性不僅有理,同時亦能動。因此,當(dāng)五峰說性體心用,實際上蘊含了“心即性”的意思。
然而,當(dāng)五峰論“性體心用”,絕不是說先有一個不動的性,然后發(fā)之于外便為心,而只是說“性不能不動,動則心矣”。“性不能不動”不是說那個本來不動的性必然要發(fā)之于外,而是說性即是動,不可能有不動的性,一說性即是在動了,也就是說,即是心了。這個問題在道學(xué)固有的框架內(nèi)往往得不到準(zhǔn)確地理解,直到后來熊十力先生直接以“大用流行”這個生生不息之動來說本體,才算是得到確切地把握??梢哉f,“性體心用”即是體用不二的意思。
對朱子來說,卻執(zhí)定以理之靜來把握性的這個前提。既然性是靜,其動只能通過心,而心只是一個空無所有的知覺,因此,性之發(fā)用便不能說是心,只是情。如此,與性相為體用的情不可能是那無善無惡的七情,而是純?nèi)簧频摹八亩恕保褪钦f,仁義禮智之性發(fā)用于外,則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故朱子曰:“心性體用之云,恐自上蔡失之。此云‘性不能不動,動則心矣’,語尤未安。凡此‘心’字,皆欲作‘情’字如何?”又欲改五峰語為“性不能不動,動則情矣。心主性情,故圣人教人以仁,所以傳是心而妙性情之德?!薄靶拿钚郧橹隆北疚宸逭Z,朱子則以“妙”就是“主”的意思,“心妙性情之德”即是“心主性情”或“心統(tǒng)性情”之義。[12]
在朱子看來,五峰此說犯了“八端致疑”中“心以用言”的毛病。而朱子則強調(diào)心之主宰作用,即性之體通過心之主宰而表現(xiàn)為情之用。顯然,在朱子那里,心、性、情三者是相分離的,這樣一種模式在橫渠的“心統(tǒng)性情”說找到了其合適的表達形式。朱子關(guān)于性體情用的表述甚多,如:
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動。心者性情之主。(《語類》卷五)
性對情言,心對性情言。合如此是性,動處是情,主宰是心。大抵心與性似一而二,二而一,此處最當(dāng)體認(rèn)。(同上)
或問心情性。曰:“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一段,極分曉。惻隱、羞惡、是非、辭遜是情之發(fā),仁義禮智是性之體。性中只有仁義禮智,發(fā)之為惻隱、辭遜、是非,乃性之情也。(同上)
性,本體也。其用,情也。心則統(tǒng)性情,該動靜而為之主宰也。故程子曰:心一也者,省體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蓋為此也。謝氏心性之說,直以性為本體而心為之用,則情為無所用者,而心亦偏于動矣。(《文集》卷七十四,《孟子綱領(lǐng)》)
朱子論性情關(guān)系,乃本諸孟子“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一段。若如此說,本無大差,蓋性體情用實為道學(xué)家所共許。然而,朱子如此說,卻從“心統(tǒng)性情”一語而來,質(zhì)言之,其中有個心、性、情三者相分離的背景。至于五峰說“正情”,究其實,亦是以性體之發(fā)來使情中節(jié)的意思,與性體情用之說本不相違。
南軒雖亦反對“性體心用”,卻又不同意朱子所改,以為當(dāng)如伊川所云:“自性之有形者,謂之心;自性之有動者,謂之情。”朱子卻以為“形”字不可解,其實若以牟宗三先生“形著”一詞解之,則此語說得正是“性體心用”的意思,而后一句則有“性體情用”的意思。按我們前面所作的梳理,此兩句并無抵觸。不過,若如此解,則似非伊川所能語,胡氏注云:“識者疑其間多非先生語?!贝苏\然也。
朱子除與南軒、東萊論《知言》外,亦與其他學(xué)者如劉子澄、范伯崇、呂子約等人討論了《知言》中的問題,然皆不出《知言疑義》的范圍。朱子《答劉子澄》第四云:
《知言》之書,用意精切,但其氣象急迫,終少和平。又?jǐn)?shù)大節(jié)目亦皆差誤,如性無善惡、心為已發(fā)、先知后敬之類,皆失圣賢本指。頃與欽夫、伯恭論之甚詳,亦皆有反復(fù),雖有小小未合,然其大概亦略同矣。文字頗多,未能寫去,又有掎摭前輩之嫌,亦不欲其流傳也。
可見,朱、張、呂關(guān)于《知言》的疑義對同時其他學(xué)者影響甚大。
第二節(jié) 朱子與其他湖南學(xué)者論《知言》
朱子與南軒、東萊關(guān)于《知言》的討論在乾道六年庚寅,至七年辛卯,朱子將三人對《知言》的看法整理成《知言疑義》,然后分別寄與南軒、東萊二人。其時,東萊已離開嚴(yán)州而赴國史院編修任,南軒則已去國居長沙矣,故朱子另將此書寄往長沙。據(jù)朱子《答胡廣仲》第二書(辛卯)云“昨來《知言疑義》中已論之”,可見,朱子同年亦將此書寄與胡廣仲諸人,不過當(dāng)稍后于與南軒書。
胡廣仲、胡伯逢、吳晦叔諸人篤守師說,此種態(tài)度與南軒迥異,故此數(shù)子對待《知言疑義》的態(tài)度與南軒亦自不同。然彼等書信已不可考見,故只能通過朱子、南軒的書信來窺知一二。
《答胡廣仲》第二書云:
《知言》“性之所以一”,初見一本無“不”字,后見別本有之,尚疑其誤。繼而遍考此書前后說,頗有“不一”之意,如“子思子曰”一章是也。故恐實謂性有差別,遂依別本添入“不”字。今既遺稿無之,則當(dāng)改正,但其它說性“不一”處,愈使人不能無疑耳。昨來《知言疑義》中已論之,不識高明以為然否?
上蔡雖說明道先使學(xué)者有所知識,卻從敬入,然其記二先生語,卻謂“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又自云“諸君子不須別求見處,但敬與窮理則可以入德矣”。二先生亦言“根本須先培擁,然后可以立趨向”,又言“莊整齊肅,久之則自然天理明”。五峰雖言“知不先至,則敬不得施”,然又云“格物之道,必先居敬以持其志”。此言皆何謂邪?熹竊謂明道所謂先有知識者,只為知邪正、識趨向耳,未便遽及知至之事也。上蔡、五峰既推之太過,而來喻又謂“知”之一字便是圣門授受之機,則是因二公之過,而又過之。試以圣賢之言考之,似皆未有此等語意,卻是近世禪家說話多如此。若必如此,則是未知已前可以怠慢放肆,無所不為,而必若曾子一唯之后,然后可以用力于敬也。此說之行,于學(xué)者日用工夫大有所害,恐將有談玄說妙以終其身而不及用力于敬者,非但言語小疵也。
此書云“昨來《知言疑義》中已論之”,可見,朱子嘗將《知言疑義》已寄與之,而廣仲不及復(fù)書,或復(fù)書未及《知言疑義》,故朱子此書再提及此事也。然此語緊承《知言》改字一事而來,卻與《知言疑義》無涉,不知朱子如何說《知言疑義》已論此改字。若說此語與下文相關(guān),則語氣不順。且下文論知行關(guān)系,此系己丑之悟時朱子所關(guān)切的內(nèi)容,然已非《知言疑義》之主旨矣。
朱子以為“性之所以不一”語可疑。其實,五峰謂“性之所以不一”,本是要說明下一句“物之所以萬殊也”,即欲在萬物之異體處說性,此理甚明,不知朱子何故疑之?
下一段論知行關(guān)系,實為朱子與湖南學(xué)者所關(guān)注之主要問題,亦多見諸朱子與湖南學(xué)者的書信中,卻似非直接與《知言疑義》有關(guān)。
《答胡廣仲》第三書亦作于辛卯。其時,朱子作《觀過知仁說》,而與湖南學(xué)者就此書進行了討論,故此書主旨亦是論“觀過知仁”之說。然書中亦論及性無善惡的問題,故朱子順便對五峰《知言》進行了批評。書云:
熹竊謂天理固無對,然既有人欲,即天理便不得不與人欲為消長。善亦本無對,然既有惡,即善便不得不與惡為盛衰。譬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此本豈有對哉!至于晉有五胡,唐有三鎮(zhèn),則華夷逆順不得不相與為對矣。但其初則有善而無惡,有天命而無人欲耳。龜山之意,正欲于此毫厘之間剖判分析,使人于克己復(fù)禮之功便有下手處。如孟子道性善只如此說,亦甚明白愨實,不費心力。而《易傳·大有卦》、《遺書》第二十二篇,論此又極分明,是皆天下之公理,非一家所得而私者。愿虛心平氣,勿以好高為意,毋以先入為主,而熟察其事理之實于日用之間,則其得失從違不難見矣。蓋謂天命為不囿于物可也,以為不囿于善,則不知天之所以為天矣。謂惡不可以言性可也,以為善不足以言性,則不知善之所自來矣?!吨浴分写说茸h論與其他好處自相矛盾者極多,卻與告子、楊子、釋氏、蘇氏之言幾無以異。昨來所以不免致疑者,正為如此。借乎不及供灑掃于五峰之門而面質(zhì)之,故不得不與同志者講之耳。亦聞以此或頗得罪于人,然區(qū)區(qū)之意只欲道理分明,上不負(fù)圣賢,中不誤自己,下不迷后學(xué)而已,它固有所不得而避也。
“昨來所以不免致疑者”語即指朱子關(guān)于《知言》之疑義也。此書乃批評《知言》性無善惡之論。
觀乎此二書中朱子語氣,似乎朱子與湖南學(xué)者并未正面就《知言疑義》進行討論。殆湖南學(xué)者尊其師,故不愿議論五峰之書,而朱子則屢言及之,頗欲與湖南學(xué)者一辯,然皆不報也。
朱子《答吳晦叔》第九書(壬辰),主要論知行關(guān)系,其中有“《知言》所論,于知之淺深不甚區(qū)別,而一以知先行后概之,則有所未安耳”語,此亦是順帶言及,非晦叔有論《知言》語也。
然胡伯逢似對朱子之詆其師極不平,故有書專論朱子之《知言疑義》,今已不詳,然觀朱子《答胡伯逢》第四書(壬辰),或可從中窺見一斑。書云:
《知言》之書,用意深遠,析理精微,豈未學(xué)所敢輕議。向輒疑之,自知已犯韙之罪矣。茲承誨喻,尤切愧悚,但鄙意終有未釋然者。知行先后已具所答晦叔書中,其說詳矣,乞試取觀,可見得失也。至于性無善惡之說,則前后論辨不為詳。近又有一書與廣仲丈論此,尤詳于前,此外蓋已無復(fù)可言者矣。然既蒙垂諭,反復(fù)思之,似亦尚有一說,今請言之。
蓋孟子所謂“性善”者,以其本體言之,仁義禮智之未發(fā)者是也。所謂“可以為善”者,以其用處言之,四端之情發(fā)而中節(jié)者是也。蓋性之與情雖有未發(fā)、己發(fā)之不同,然其所謂善者,則血脈貫通,初未嘗有不同也。此孟子道性善之本意,伊洛諸君子之所傳而未之有改者也?!吨浴饭谭且詾樾詾椴簧普?,竊原其意,蓋欲極其高遠以言性,而不知名言之失反陷性于搖蕩恣雎、駁雜不純之地也。竊意此等偶出于前輩一時之言,非其終身所守不可易之定論。今既未敢遽改,則與其爭之而愈失圣賢之意,違義理之實,似不若存而不論之為愈也。
朱子此書似乎很大程度遷就了湖湘學(xué)者之“性無善惡”說。因為湖湘學(xué)者為了說明性不可以“繼之者善”為言,遂提出了“本然之善”的概念。朱子在此除了在本體上言善外,也同意在發(fā)用上言善,換言之,可在兩個層次上言善,即本體之善及發(fā)用之善。
然而,我們?nèi)艏?xì)加體會,并可發(fā)現(xiàn)兩種說法有很大不同。五峰所說的“本然之善”超乎倫理意味的善,而朱子所說的本體之善仍不過是仁義禮智這些倫理的善。這種對本體的不同理解,決定了如何處理性與情、或本體與發(fā)用之關(guān)系。在湖湘學(xué)者那里,人能廓然大公,物來順應(yīng),則情之中節(jié)自在其中;而對朱子來說,人須是由此純?nèi)簧浦砣プ隹思汗Ψ?,方能使情中?jié)。可見,湖湘學(xué)者認(rèn)為只有超出一切倫理的概念,方能使情發(fā)而中節(jié),而朱子則認(rèn)為,只有置身于一種倫理性的規(guī)范之中,方能使情發(fā)而中節(jié)。
朱子雖將《知言疑義》分寄當(dāng)時之湖南學(xué)者,然而,除胡伯逢有直接回應(yīng)朱子之《知言疑義》外,其他諸子皆持回避態(tài)度。觀乎朱子與湖南學(xué)者之爭論,如觀過知仁、知行關(guān)系及性無善惡諸說,雖非五峰直接所發(fā),然莫不承五峰之意而來,亦莫不回應(yīng)朱子之《知言疑義》也。
【注釋】
[1] 朱子《跋五峰詩》云:“紹興庚辰(紹興三十年),熹臥病山間?!髂?,胡子卒。”則五峰卒于紹興三十一年辛巳(1161)。又據(jù)南軒《答陳平甫》云:“仆自惟念妄意于斯道有年矣。始時聞五峰胡先生之名,見其話言而心服之,時時以書質(zhì)疑求益。辛巳(紹興三十一年)之歲,方獲拜之于文定書堂。先生顧其愚而誨之,所以長善救失,蓋有在言語之外者。然僅得一再見耳,而先生沒?!保ā赌宪幦肪?6)則南軒正式從師后,未幾而五峰卒。是以南軒受業(yè)于五峰之門甚短,不過再見而已,然其與五峰書信之往來當(dāng)有年矣。又據(jù)魏鶴山(了翁)在《跋南軒與李季允貼》中言:“南軒先生受學(xué)五峰,久而后得見,猶未與之言,泣涕而請,僅令思忠清未得仁之理,蓋往返數(shù)四而后與之?!保ā赌宪帉W(xué)案·附錄》)由此看來,似乎南軒不僅師從五峰之時日尚短,而且,得益于五峰處亦未必多??梢哉f,南軒未能對五峰學(xué)術(shù)之旨義真有領(lǐng)會也。
不過另有一種說法。五峰嘗稱許南軒曰:“敬夫特訪陋居,一見真如故交,言氣契合,天下之英也。見其胸中甚正且大,日進不息,不可以淺局量也。河南之門,有人繼起,幸甚!幸甚!”(《胡宏集》,146頁,《與孫正孺書》)又,朱子作《張公神道碑》云:“自其幼學(xué)而所以教者,莫非忠孝仁義之實,既長,又命往從南岳胡公仁仲先生問河南程氏學(xué)。先生一見知其大器,即以所聞孔門論仁親切之指告之,公退而思,若有得也,以書質(zhì)焉,而先生報之曰:‘圣門有人,吾道幸矣。’公以是益自奮厲,直以古之圣賢自期,作《希顏錄》一篇,蚤夜觀省以自警策?!保ā段募肪?8)似乎五峰對南軒深為期許,然不知南軒后來何以背五峰之速也。
[2] 此據(jù)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而束景南先生以為《序》當(dāng)作于紹興三十二年壬午,疑非。蓋以情理度之,南軒初入門,五峰即卒,南軒未必即有資格校訂《知言》,且為之作序也。
[3] 五峰雖有“主敬”之說,但未成立為一種未發(fā)時工夫,其內(nèi)涵與南軒、朱子之理解有根本不同。
[4] 《胡子知言序》云:“《論語》一書,未嘗明言性,而子思《中庸》,獨于首章一言之。至于孟子,始道性善,然其為說則已簡矣。今先生是書于論性特詳焉,無乃與圣賢之意異乎?”此語乃南軒設(shè)問,故亦可看作是南軒對《知言》一書總的把握?!吨浴贰罢撔蕴卦敗?,南軒這個說法是不錯的。在五峰那里,心與性往往對舉,這與后來象山專言心不同,性在五峰那里實在是個核心概念,其地位猶如“心”之于陸王、“理”之于程朱一般。因此,若有所謂理學(xué)、心學(xué)之名,五峰之學(xué)則可名為性學(xué)。其后,蕺山言明道“主靜之學(xué)”為“性學(xué)”,而五峰傳明道,故以“性學(xué)”名五峰學(xué)術(shù),當(dāng)屬確當(dāng)。
[5] 南軒這種態(tài)度從同時之《答彪德美書》(此書乃本彪德美論南軒《知言序》一文而發(fā),故可知當(dāng)在戊子,或稍后。此與束景南說不合。)便可見,云:“來書雖援引之多,愈覺泛濫,大抵是舍實理而駕虛說,忽下學(xué)而驟言上達,掃去形而下者,而自以為在形器之表。此病恐不細(xì),正某所謂雖辟釋氏,而不知正墮在其中者也。故無復(fù)窮理之工,無復(fù)持敬之妙,皆由是耳。某近來反復(fù)思之,不可不為盡言。惟天資慤茂,必能受朋友之實攻,若忽而置之曰“吾所得自高妙矣”,則仆亦不敢進說于前也。然某之見,亦豈敢以為便是哉?”(《南軒文集》卷一)所謂“舍實理而駕虛說,忽下學(xué)而驟言上達,掃去形而下者,而自以為在形器之表”,又云“無復(fù)窮理之工,無復(fù)持敬之妙”,此種批評絕非偶然,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南軒之學(xué)術(shù)與湖南學(xué)者那種“直截高蹈”之學(xué)本自不同,亦可看出南軒之不滿于其他湖湘學(xué)者的起因正是對其學(xué)風(fēng)的不滿,此正與朱子同也。
[6] 據(jù)《文集》卷35《答劉子澄》第四書云:“頃與欽夫、伯恭論之甚詳,亦皆有反復(fù),雖有小小未合,然其大概亦略同矣。”
[7] 《東萊文集》中與朱子第六書云“《知言》往在嚴(yán)陵時與張丈講論,亦嘗疏出可疑者數(shù)十條,今觀來示亦相類,見與張丈參閱,續(xù)當(dāng)咨請也?!敝熳印洞饛埦捶颉?4書云:“伯恭想時時相見,欲作書,不暇,告為致意?!蹦宪?、東萊同在嚴(yán)州,對《知言》的討論自在情理之中,然朱子此書卻批評東萊博雜。可見,南軒與東萊早在朱子之前便已對《知言》進行了討論,此亦足見南軒對《知言》早已不滿。牟宗三先生批評南軒“力弱才短”,似屬太過。牟氏又以為二人在《疑義》中的表現(xiàn)不一,似乎是朱子主動,而南軒順從之,此說亦不能成立。因為此書本朱子所整理,不免以自己為論主,南軒、東萊為賓,遂造成這樣一種主從格局。至南軒之學(xué)不傳,一則是因為其學(xué)同于朱子,為朱子所掩,二則因為其年壽不永,且無得力弟子傳其說也。牟氏自言其在寫作《心體與性體》這一部分時,因為手頭缺乏資料,僅據(jù)《五峰學(xué)案》及《朱子文集》卷73之《雜著》,故其為論不免有所差謬也。
[8] 朱子《答范伯崇》13書云:“《知言》中議論多病,近疏所疑與敬夫、伯恭議論,有小往復(fù),文多未能錄寄。”大概雙方的觀點不謀而合,故其書信往來不是太多,可見,南軒對五峰的批評實出己衷。
[9] 朱子《答呂伯恭》第九書云:“《知言疑義》再寫欲奉呈,又偶有長沙便且寄欽夫處?!贝藭诖文晷撩蟾攀侵钢熳訉⒄砗玫摹吨砸闪x》寄給東萊。此時東萊已離開嚴(yán)州而赴國史院編修任,南軒則已去國居長沙矣,故朱子另將此書寄往長沙。同年《答胡廣仲》第二書(辛卯)云:“昨來《知言疑義》中已論之?!笨梢姡熳右鄬⒋藭呐c其他湖南學(xué)者也,不過當(dāng)稍后于與南軒書。
[10] 呂東萊對《知言》的態(tài)度較模棱兩可,既言“《知言》勝《正蒙》”,又言“只有兩段好,其余都不好”,甚至又言“都好”,這種態(tài)度在《知言疑義》中體現(xiàn)得甚是明顯。可見,在對《知言》的批評中,真正起主導(dǎo)作用當(dāng)屬南軒、朱子二人。
[11] 南軒《答胡伯逢書》云:“垂諭性善之說,詳程子之言,謂‘人生而靜以上更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繼之曰‘凡人說性,只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但請詳味此語,意自可見。大抵性固難言,而性善可得而名之,此孟子之言所以為有根底也。但所謂善者,要人能名之耳。若曰難言而遂不可言,曰不容說而遂不可說,卻恐渺茫而無所止也?!吨浴分f究極精微,固是要發(fā)明向上事,不若程子之言為完全的確也。某所恨在先生門闌之日甚少,茲焉不得以所疑從容質(zhì)扣于前,追悵何極!然吾曹往返論辯,不為茍同,尚先生平日之志哉?”(《南軒文集》卷一)《答胡廣仲書》云:“來書所謂性善之說,于鄙意殊未安。夫善惡,相對之辭,專善則無惡也,猶是非相對之辭,曰是則無非矣。性善云者,言性純是善,此善字乃有所指,若如彼善于此之善,則為無所指而體不明矣。而云如彼善于此之善,非止于至善之善,不亦異乎?且至善之外,更有何善?而云恐人將理低看了,故特地提省人,使見至善之淵源,無乃頭上安頭,使人想象描貌而愈迷其真乎?切幸更精思之也。”(《南軒文集》卷二)
[12] 朱子云:“五峰說:心妙性情之德。妙是主宰運用之意。不是他曾去研窮深禮,如何直見得恁地?!保ā墩Z類》卷101)
責(zé)任編輯:汝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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