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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古典文教與自由、平等

作者：柯小剛 默然

來源：道里書院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四月十八日丙午

           耶穌2016年5月24日

對話發(fā)生在網(wǎng)上，默然當時在法國。他很疑慮這篇東西要不要發(fā)表，在匿名的條件下他終于同意。我也猶豫。不過，有些話題繞不過去，必須直面，即使給自己帶來誤解、敵意，乃至惡意歪曲、謾罵。配圖延續(xù)昨天的主題，仍然用近來打包舊書時發(fā)現(xiàn)的往年筆記。

學過一點法文都忘了

對話：古典文教與自由、平等

見收拙著《古典文教的現(xiàn)代新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

默然留學泰西，與無竟寓網(wǎng)絡相遇，談及古典文教與自由、平等的現(xiàn)代通識教育：

默然：我注意到道里書院論壇注冊會員等級有平等之士、自由之士、勇義之士、智慧之士、仁通之士，這讓我想到五本書，分別對應這五個等級的“士”：《新約》、《理想國》、《孟子》、《莊子》、《論語》。

無竟寓：你的聯(lián)想很有意思。開始做論壇的時候，我是這么想的：平等，自由，勇義，智慧，仁通，形成一個漸次提高的層級。系統(tǒng)設定：隨著發(fā)帖量的增加，“自由之士”最終會上升到“仁通之士”。這不對應實情，只是一個隱喻。還有，無論自由之士、仁通之士，只要是士，就永遠秉有道化日新的德能。當然，這五種品質(zhì)或德性并提是否合適，各種立場的人可能都會感覺不自在：各種立場都照顧到了，但不偏向某種立場。而且，平等和自由是否可以算作一種德性？還是一種權利？平等更基本，還是自由更基本？這些問題首先就會引起古今之爭、左右之爭，必然亂成一鍋粥，莫衷一是。至于你聯(lián)想到的五本書，那就會引起更大的爭議了。

不過，我有時想：這個時代尤其需要大氣象、大手筆來通古今之變、化中西之道。徹底放棄殖民地的狹隘、抵抗、怨恨心態(tài)，學會心平氣和、深思熟慮、廓然大公地關心人類的未來。這樣一來，這五本比較通俗的書，似乎確實可以分別有益于平等、自由、勇義、智慧、仁通等五種德性的養(yǎng)成（權且都視為德性的話）。它們雖然不像《詩》《書》《荷馬》那樣屬于最原初的經(jīng)典淵藪，但是，如果用來作為新時代人文通識教育的五種文本，或許是比較中庸切實的。但是，可以預料，只要你一提出來，即使我們最好的朋友，恐怕立刻就會否決第一本書。至于其他四本，它們的代表性，它們各自連帶的名目繁多的“立場”、“主義”、“思想陣營”，恐怕也都會引起混亂不堪的紛爭。所以，只要一想起通古今之變、化中西之道的可能性，沒有一次不落入幾不可為的沮喪。

德勒茲與斯賓諾莎？這個題目會讓教條主義者抓狂。網(wǎng)上不是有人罵我“中西雜種”嗎？有些西學同事嫌我“儒化”，有些儒家同仁嫌我“西化”。呵呵，西不西儒不儒不重要，關鍵是能不能化。儂是儒派，伊是西派，吾是化派，好伐啦？

默然：其實，主要的爭議是前兩者平等自由與后三者古典德性之間的張力。讀什么書可以先不談。我們可以先來探討一下為什么提這五德，尤其是開頭兩種，究竟為什么提？怎么提？放在什么位置提？

無竟寓：好啊，你是怎么想的？

默然：先說說自由吧。我覺得我們不能把自由讓給別人，必須要據(jù)為己有，關鍵是要給它正名和定位。

無竟寓：是的，為了自由的緣故，必須批評自由主義。批評自由主義，恰恰是為了自由，而不是反對自由。把自由拱手讓給自由主義去糟蹋，就好比把自己的妹妹拱手送給禽獸去蹂躪。近日散步的時候常常思忖：自由，也許正是這個詞，只有這個詞，是西方文化的第一要義。首當其沖的自由之書是柏拉圖的《理想國》。此后，無論西方古代、現(xiàn)代，無論希臘、基督教，無論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一概以自由為第一要義。

近代以來，儒學面對西學，真正要面對的是什么，是自由；中國文化的復興，真正要復興的是什么，是自由。今日西來的自由作為儒學自我更新的嶄新任務，猶如一千年前從印度西來的心性作為儒學自我更新的任務。宋明先人完成了他們的任務，我們也必須完成我們的任務。如果說他們的任務主要是內(nèi)圣的，較少涉及外王的話，那么今日任務的艱巨就在于：面向自由的重新生成將是一個內(nèi)圣外王的整體事業(yè)。

默然：《理想國》作為自由之書的基本經(jīng)典是毫無疑問的。最麻煩的是平等之書?！缎录s》可能要慎重考慮，因為它本身排他性太強。

無竟寓：確實。不過，《新約》影響最大啊，是頑固的堅石，無法回避。西方現(xiàn)代性中的平等觀念，決定性地來自《新約》。

默然：如果這樣，必須要對它做徹底重新的解釋。

無竟寓：這是嚴重的考驗。

默然：甚至是冒險。

2006年12月25日寫的一首詩。那段時間寫了一組《歲暮的詩行》，改天發(fā)出。我關于基督教的思考（抱歉，可能是顯得過于刻薄的批評），可參拙文《猜度一個問題：何謂成熟》（點擊查看）。

無竟寓：不過，也沒那么艱難。中國從戰(zhàn)國秦漢以來漫長的反封建歷史和晉唐以來漫長的佛教中國化過程，早已給中國文化奠定了堅實的平等觀念的基礎。這也是中國現(xiàn)代革命所以能發(fā)動和成功的歷史淵源之一。絕不是只有西方文化的引入，中國才開始接觸平等觀念。只不過，平等對于西方古典文化和德性政治來說形成了決定性的打擊和顛覆，帶來了向下拉平的庸俗現(xiàn)代性；而中國文化最了不起的地方則在于，歷代儒家對平等進行了文化的改造（“文化”即“以文化之”），同時對封建貴族文化進行了平民化的質(zhì)性改造，建立了文質(zhì)彬彬的教育制度、選舉制度和文官制度（選舉包含多種察舉、銓選和科舉方法），使得貴族文化可以深入平民，平民可以通過教育和選舉成為大人君子。大人君子本義為貴族，后來泛指道德修養(yǎng)高雅的所有人，在這個詞義變化中濃縮了中國文化對平等進行文化改造和對文化進行平等改造的成果。【相關論述請參拙文《王道與人民共和：中國憲政的傳統(tǒng)資源》，點此打開?！?/p>

夫子所謂“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自始至終指導著漢代公羊家對道法兵農(nóng)等諸子百家的文以化之，以及宋明理學對佛教的文以化之。同時，儒學自身也經(jīng)歷了重要的變化，在不喪失高貴德性的前提下，一再經(jīng)歷“黜周之文、復殷之質(zhì)”的自我更新過程，根據(jù)每個時代的變化而“與時偕行”，不斷回到“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的理想。今天，當我們面臨基督教和西方現(xiàn)代性平等觀念的時候，夫子的這句教導仍然是而且必將永遠是我們的努力方向。我們不是為了平等而平等，而是為了高貴自由而平等。正如《春秋》不是為了復質(zhì)而復質(zhì)，而是為了救文而復質(zhì)。在這個意義上，“黜周之文、復殷之質(zhì)”與“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不但不是矛盾的，而且恰恰是相輔相成的兩面。今天面臨西方平等觀念的現(xiàn)代性挑戰(zhàn)，中國早就積累了豐富的歷史經(jīng)驗，可以避免西方所謂“古今之爭”、“主奴道德之爭”、“神圣與世俗之爭”等一系列否隔不通的現(xiàn)代性弊病。【點此查看拙文《從文質(zhì)史觀看現(xiàn)代性問題》】

默然：但現(xiàn)在最麻煩的是，現(xiàn)代人把平等視為莫大的理想，似乎平等本身就是多么偉大的德性似的。

無竟寓：這個問題，托克維爾在《論美國民主》中做過透徹的分析論述。根據(jù)托克維爾，我們不妨強調(diào)平等只是條件，只是初階，遠遠不夠，就像黑格爾處理感覺經(jīng)驗主義，沒錯，哲學必須從它出發(fā)，但是，同時黑格爾強調(diào)說這個是抽象的，因而是初階的，它的發(fā)展和落實遠在后頭。

默然：黑格爾的這個邏輯，貫徹到《哲學史講演錄》中，卻導致對中國哲學的貶低。哲學是從中國開始的，但是，這恰恰表明中國哲學是初級的。

無竟寓：黑格爾恰恰說反了。這個問題，我以前有過一些分析，這里就不多說了?！緟⒆局逗５赂駹柵c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第三章第五節(jié)，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以及拙文“在欲望的欲望與困難的自由之間”（點此查看此文），見收于拙著《思想的起興》，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年；以及拙文《王道與人民共和》。】當務之急的問題是：我們現(xiàn)在是在面對嶄新的全球文化立法，為新世界立法，不可能不吸收基督教。

默然：誠然。不過這個事不能急。要先立起我們的法，然后再納《新約》進來。否則很危險。比如說，我建議你先把“道學”立起來，然后以此為法來重講《新約》、《理想國》等。等搞出來之后，在下降到《新約》，到那時候才有能力重新解說《新約》。

無竟寓：這不是黑格爾思路的倒轉嗎？

默然：是，雖然把《新約》放在初階，但我們自己要先立起自己的法，這是兩個順序。

無竟寓：對，兩個順序。其實，完全的全球化只是遲早的事。誰能最大限度地整合，誰就能真正為全球化的生民立命。黑格爾當年所作的整合，其實很不容易，遠不是我們現(xiàn)在看起來那樣理所當然。西方自身就經(jīng)歷過巨大的差異整合。中國也是，將來世界也是。未來人類的任務很艱巨。

默然：大的整合，必須要有浩大的仁通興發(fā)能力才能完成。

無竟寓：可能還要借助網(wǎng)絡等新技術手段。我這些年一直在摸索網(wǎng)絡教育，辦網(wǎng)絡書院，以便超越時空和物質(zhì)條件的限制。幾年前，苦于上海房價太高，無處安家，我決定隱居昆山鄉(xiāng)間，種菜畫畫，手機都不用，對新技術本來是排斥的。只是因為住得偏遠，就想到辦網(wǎng)絡書院試試。沒想到更自由了，一不小心就搞成了全球化的書院，參加網(wǎng)絡讀經(jīng)的學生散布世界各地。越是到?jīng)]有余地的地方，越是得到更大的空間。

“秋陽猛烈 / 愛無藏身之地”。給武漢的詩人朋友沉河寫的評論，見收拙著《古典文教的現(xiàn)代新命》，改天發(fā)出。

默然：隱居田園，卻開設全球化書院。你在現(xiàn)實和虛擬兩個方面都拓展了生活空間。

無竟寓：網(wǎng)絡空間其實不虛，它給人類的空間體驗帶來了真實的深刻改變。我們還遠沒有竭盡它的可能性，要發(fā)揮想象力。網(wǎng)絡書院，是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

默然：目前最大的問題是老師本身的教養(yǎng)有待提高。

無竟寓：對，首先要做的工作是培訓教師，而且首先是培訓我們自己。自我教育的不二途徑是讀古人的經(jīng)典。而且，這個時代的任務更艱巨，因為我們必須綜合各大文明，面向全人類各大文明的經(jīng)典。如果中國人能成功消化西來經(jīng)典，中國就成為當之無愧的世界民族。尤其是平等，自由，百年來就是這兩個東西在那里梗著。必須解決這個世紀難題，簡單批評拒斥無異癡人說夢，自取滅亡。

默然：再說說平等，其實可以考慮馬克思的文本、共產(chǎn)主義的話語。我們雖然是要面向全人類尋求經(jīng)典，但同時又要能“一以貫之”，因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具體現(xiàn)實就是從借用馬克思資源過來的。所以，馬克思文本在現(xiàn)實歷史連續(xù)性這個意義上會比《新約》更可行。

無竟寓：確實，這有助于結合中國現(xiàn)實的歷史語境。但是，這需要更大勇氣，冒更大風險，需要排除更大誤解。因為這個連帶著太多歷史恩怨、新仇舊恨。而且，人文通識教育還是應該選取古代文本為宜。不過，你說的現(xiàn)實性和可行性還是很重要的。

默然：馬克思文本也更有歷史性。因為共產(chǎn)主義、馬克思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中國自身傳統(tǒng)的一部分了。

無竟寓：好吧，那我們想想哪一篇適宜用作通識教育讀本。

默然：就用《共產(chǎn)黨宣言》嘛，那可是與《新約》精神一脈相承的。

無竟寓：可是人們已經(jīng)在罵新儒家狗改不了吃屎，就知道阿諛權貴，似乎讀馬克思就是左派，左派就是攀附權力。而讀古代經(jīng)典就不會導致這種誤解。

默然：有些人要罵，你讀什么他都罵。何傷乎？君子直道而行，不笑不足以為道。

無竟寓：倒也是，那就不管他了。不過，這個《宣言》要是與《美國獨立宣言》一起講，就更能無偏無坦地既突出我們的平等思想，又避免陷入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口水泥潭。平等是質(zhì)勝文的東西，甚至是反智傾向的，不需要太多文本，一左一右兩個《宣言》足矣。重點是在滿足現(xiàn)代平等訴求的基礎上，立刻對現(xiàn)代人進行文化教養(yǎng)。

默然：《宣言》的基本精神，其實也是《新約》的：把人從家庭、階級、國家等等解放出來，把人作為平等、自由的人聯(lián)合起來，“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既有平等義，也有自由義。

無竟寓：不過，它的特別之處在于，它訴諸階級論。

默然：但他最終是要消滅階級。

無竟寓：是啊，《宣言》對資本本性的剖析，特別適用于當今世界，有長久的現(xiàn)實意義。

默然：特別對未來全球化的剖析。當時能有這樣的歷史感，真是不得了。

無竟寓：可惜現(xiàn)在的學生已經(jīng)很少有人讀了。馬克思對我們70后這一代的影響，雖然比不上對前面幾代人的影響，但還是有的。雖然80年代以來全社會紛紛“下?！保贁?shù)愛思考的青年還是讀書的。記得那時候，各種黃色讀物、武打小說非常流行，傳統(tǒng)經(jīng)典還遠未普及，所以，馬克思成了少數(shù)趣味嚴肅的青年唯一的選擇。

默然：確實，馬克思影響了我至少有10年，尤其是《手稿》和《宣言》。我1988年開始接觸《手稿》，然后一直到1998年研究生畢業(yè)，甚至持續(xù)到2001年讀博士之前。

無竟寓：我最初接觸馬克思，是在大概1987年，初中二年級的“社會發(fā)展簡史”課上，馬克思啟發(fā)我突然意識到，偷東西不是惡的根源，而不過是另一種更深的惡的結果，這令我非常震驚。最初的寫作嘗試也與馬克思有關，是在高二暑假，給一位朋友寫了一封三千字的長信，討論馬克思的按需分配以“物質(zhì)極大滿足”為前提的思想，我覺得這種思想很成問題。最初讀到《手稿》是到大一了，1992年，那時我以為自己離開馬克思已經(jīng)很遠了，但是又由薩特重新帶入。那一年又讀了幾本重要著作：《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等等。寫過五六篇與馬克思對話的習作，多以批判為主，后來都弄丟了。一個思想的初學者在玉米地里費力地要與哲學家對話，他就這樣成長?！?990年代初，吉林大學新校區(qū)還被一片玉米地包圍。我的大學四年思想歷險就是在玉米地里進行的?！?/p>

默然：從馬克思講起確實好，更有歷史意義。

無竟寓：問題針對意識也明確。作為第一本初階入門，然后導入古典，漸次高深。這樣的話，就是有現(xiàn)實針對性地讀古典，否則，高深只是象牙塔的高深。

默然：是啊，先建立起現(xiàn)實感和歷史感，然后再讀古典，就不會變成讀死書了。好了，不聊了，我要去做飯了，現(xiàn)在還沒吃晚飯呢。

無竟寓：好的。國外沒什么東西吃，要注意健康。聊了大半夜，我也要睡了。

默然：你那邊快天亮了吧？

無竟寓：天已經(jīng)亮了。

這是什么筆記？我自己都忘了。似乎是釋讀顧炎武的一封信札，抄在一張硬殼包裝紙后面。那段時間的筆記為什么都是紅字？因為買了很多紅色圓珠筆，以便讀十三經(jīng)時好做眉批。紅字插在字里行間，不污正文。當時讀的十三經(jīng)是北大豎排繁體版，排版疏朗，且分上下兩欄，極適合通讀。古典書院學員易軍從出版社找來貨源，直供書院公益發(fā)展微店，應該還有兩套，有興趣的朋友可點擊下面的“閱讀原文”鏈接，進入微店購買。書院學員六五折，非學員七折，5%義捐書院，支持公益文化發(fā)展。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