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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義虎作者簡介:齊義虎,男,字宜之,居號四毋齋,西元一九七八年生于天津。先后任教于西南科技大學政治學院、樂山師范學院。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和儒家憲政問題,著有《經(jīng)世三論》。 |
畿服之制與天下格局
作者:齊義虎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原載《天府新論》2016年第4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六月初七日癸巳
耶穌2016年7月10日
摘要:畿服制是中國古代的政治地理學,是古人對于天下格局之政治思考在地理空間上的投射。歷史上的畿服制主要有“三服制”、“五服制”、“六服制”、“九服(九畿)制”等四種說法,其所對應的地理空間分別是方三千里、方五千里、方七千里和方一萬里。其中最為流行的當屬“五服”說和“九服”說,“三服”說和“六服”說可分別看作它們的附屬簡約版。近代的康有為曾試圖借助畿服制的制度設計應用來解決近代中國的國家統(tǒng)一和政治整合問題。在中國崛起復興的過程中,畿服制的差序格局依舊可以給我們以啟示。
關鍵詞:畿服制,五服,九服,天下格局
一.引言
畿服制是中國古代的政治地理學,是古人對于天下格局之政治思考在地理空間上的投射。中國一詞便來自于這種空間政治學的自我定位。畿即王畿,方千里,是天子直轄的區(qū)域。賈公彥注疏云:“王畿千里,以象日月之大。中置國城,面各五百里,制畿界?!盵0]服則是對王畿之外區(qū)域的統(tǒng)稱,包括封建之諸侯及四方之蠻夷,其本意乃是服從。鄭玄注云:“服,服事天子也?!盵0]韋昭注云:“服,服其職業(yè)也?!盵0]根據(jù)與天子關系的密切程度,服又可以由近及遠分為多個層次。整個畿服制便是以王城為中心的一套政治空間之差序格局。
基于蓋天說,古人認為天圓地方,大地就像一個正方形的棋盤,向四周延展。所以對于地理空間的畿服制構想也正是一圈一圈朝向四方的回字形外放,就像北京層層擴張的環(huán)路一樣。這種類似俄羅斯套娃的空間秩序結構反映了大一統(tǒng)天下格局下多層次治理的封建政治禮制。借用周振鶴教授的話說,如果九州制是一種“分塊式結構”的話,那么畿服制則可被稱作“圈層式結構”。[0]只不過這里的圈不是圓形的,而是方形的。
當然,這種畿服制的禮制安排既有史實的依據(jù),也有理想的成分。對于今天的人而言,與其費盡心力去考證其歷史的真實性,不如將之視作古人對我們的智慧啟迪。從畿服制這一理想模型的設計中,我們不僅可以獲得一種觀察當今世界的不同視角,更可反過來重新審視中國自身。在中國崛起與復興的大背景下,當代中國人正逐漸恢復文明自信,這使我們在思維上有可能跳脫現(xiàn)有之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從古老的畿服制中尋找靈感,重新激發(fā)出中國人對于新天下格局的想象和規(guī)劃能力。
歷史上的畿服制主要有“三服制”、“五服制”、“六服制”、“九服(九畿)制”等幾種說法,其所對應的地理空間分別是方三千里、方五千里、方七千里和方一萬里。在三服制和五服制中,王畿本身即是一服。但在六服制、九服制里,王畿則不算在其中。如果加上王畿一服,則六服實乃七服,九服實乃十服。雖然各種畿服制的地理空間大小不一,但每服一千里則是統(tǒng)一標準。[0]在這四種畿服制中,最為流行的當屬“五服”說和“九服”說,“三服”說和“六服”說可分別看作它們的附屬簡約版。
此外,近代的今文經(jīng)學家廖平和康有為對畿服制也有所論述,但他們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廖平主要是力圖從學術上彌合五服制與九服制之間的今古文分歧,以此應對來自西方之現(xiàn)代地理學對于中國中心說以及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挑戰(zhàn)。康有為則出于其熱切而冷靜的現(xiàn)實考慮,試圖借助畿服制的制度設計應用來解決近代中國的國家統(tǒng)一和政治整合問題。出于本文之寫作目的,將僅對康有為的論述予以簡單介紹,廖平的相關學說另文討論。最后還將探討畿服制對今日中國之啟迪。
二、五服制與三服制
關于五服制最權威的記載出自《尚書·禹貢》[0]:
“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铚,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諸侯。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wèi)。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p>
所謂五服即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東西南北每個方向各以五百里為等差遞推,兩面相合則每服一千里,總計方五千里。處于中心位置的甸服是天子的直轄統(tǒng)治區(qū),其余四服則是封建的諸侯國和蠻夷部落。各服根據(jù)其距離之遠近對中央的天子分別承擔著不同的職責義務。《禹貢》之“貢”便是諸侯向天子納貢的意思,孔安國對這個題目的解釋便是“禹制九州貢法”。不過這里的“貢”實則還包括“賦”。孔穎達的注疏云:“賦者,自上稅下之名,謂治田出谷?!薄柏曊撸瑥南芦I上之稱,謂以所出之谷,市其土地所生異物,獻其所有?!盵0]賦與貢的區(qū)別在于:“賦出于百姓,貢出于諸侯”;“賦止甸服,貢兼九州”;“賦止中邦,貢兼四?!薄0]
五服中的甸、侯、綏三服,地方三千里,是華夏文明的核心區(qū)域,由于其文化程度高于要、荒二服,故謂之中邦。在中邦,天子與諸侯皆可以向其各自轄區(qū)內的百姓直接收稅,是為賦。此外,諸侯還要從他的賦稅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來采購換取當?shù)氐奶禺a,進獻給天子,這就是貢。對天子而言,甸服之內可以直接收取賦稅,甸服之外則可獲得上貢;賦屬于直接收入,貢屬于間接收入。要、荒二服的君長,雖不在中邦之內,以其慕義向化之誠,亦可有所貢獻,唯不加強制而已。如此一來,從貢賦制度上看五服便可進一步劃分為三個區(qū)域:最內圈的甸服需要治田納賦,屬于天子直接統(tǒng)治區(qū);次一級的侯、綏二服要定期定額[0]向天子上貢,屬于間接統(tǒng)治區(qū);最外圍的要、荒二服負擔最輕,沒有進貢的硬性規(guī)定,屬于非統(tǒng)治的羈縻區(qū)。
以上只是粗略的劃分,具體到每一服內部又有更細致的區(qū)別。比如甸服又被等分為五個一百里寬的環(huán)形地帶。最近的一百里由于交通方便,所以要納總??讉髟?;“禾槀曰總,入之,供飼國馬?!盵0]收割下來的禾類作物要連帶著禾桿一起送到王城,其中的禾桿可用作草料飼養(yǎng)馬匹。二百里的地帶開始稍微遠了一些,為減輕運輸負擔,只需交納剪下來的禾穗,免納禾桿。三百里的地帶更遠了點,且處于甸服的中間區(qū)域,所以他們只需繳納秸稈,同時負責轉運四百里和五百里的粟米,以勞役代替賦稅,不必繳納糧食。[0]四百里和五百里只言粟米而不言納,可見不必親自輸運至王城,而粟米之別在于有殼無殼,有殼易于保存,無殼不可長久。在古代的運輸條件下,將禾類作物在本地預先進行初步的加工處理,便是為了盡可能減少中途運輸?shù)闹亓俊?/p>
甸服之外的侯服,由于毗鄰天子的王畿,地理位置格外重要。如果說甸服為天子提供的是經(jīng)濟財政保障的話,那么侯服為天子提供的則是軍事安全保障?!昂?,候也,斥候而服事”,[0]“以為天子之蕃衛(wèi)也”。[0]“百里采”,因臨近天子直轄區(qū),用于分封天子畿內卿大夫之食邑?!岸倮锬邪睢?,用于分封子男之類的小國?!叭倮镏T侯”,余下的三百里地帶則用于分封公侯伯之類的大國與次國。用林之奇的話說:“輸賦稅,則遠者輕而近者重;建侯邦,則遠者大而近者小。”[0]為什么要如此安排呢?這正是封建制的均衡機制。首先,以百里采邑為王畿與諸侯國之間的隔離緩沖地帶;其次,小國在內便不得不依附于天子;再次,大國在外則可以有效抵御外侮。故呂祖謙評價說:“男采在內,既足以護王畿,又去王畿近,強悍諸侯,不足以陵之。此圣人制內外之輕重,不差毫末,所謂天下之勢猶持衡也。”[0]
接下來的綏服,依舊是用來封建諸侯的區(qū)域??讉髟疲骸敖棧惨?。侯服外之五百里,安服王者政教。”[0]從下文的“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wèi)”來看,這里的“安”乃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是諸侯安服于天子之政教,一方面則是諸侯拱衛(wèi)起王畿之安全,一文一武,并行不悖。金履祥對此之解釋最為全面,他說:“內三百里揆文教,所以接華夏之教,以撫要、荒;外二百里奮武衛(wèi),所以御要、荒之變,以安華夏?!盵0]
前文曾提到,甸、侯、綏三服又合稱中邦,中邦亦即中國。胡渭云:“古之所謂中國者,《禹貢》甸、侯、綏方三千里之地也。所謂四夷者,要、荒方二千里之地也?!盵0]與作為文明高地的中國不同,要、荒二服主要是少數(shù)民族所在的區(qū)域。四夷又寫作四裔,裔的本意指衣服的邊緣?!墩f文·衣部》:“裔,衣裾也?!焙髞斫柚高呥h的地方。故對此區(qū)域,天子不過羈縻之而已,依其本俗自治,一般不加干涉。要服之要讀作yao1,約束之義,意在保證其有所約束、不至搗亂即可。荒服之荒,王肅解作“政教荒忽”[0],韋昭解作“荒忽無常”[0],金履祥解作“四遠蠻夷之地,田野不井,人民不多,故謂之荒”[0]。相比于尚有所約束的要服,荒服則更為放任,來者勿拒,去者勿追。班固云:“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縻不絕,使曲在彼。”[0]
至于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三百里蠻、二百里流,可分別對照觀之。南蠻、東夷皆是族名,舉蠻夷自然包括戎狄在內。就其字義而言,“夷,易也,無中國禮法,易而已。”[0]“蠻,慢也,禮儀簡慢?!盵0]蔡讀作sa4,與流皆有流放之義。此外,流還有“其俗流移無?!盵0]、“流行無城郭常居”[0]等意思。依據(jù)流放距離的等差亦可見服制內外之別。《大學》云:“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薄渡袝に吹洹酚性啤拔辶饔姓逭印?,孔傳曰:“五刑之流,各有所居。五居之差,有三等之居:大罪四裔,次九州之外,次千里之外?!盵0]《唐律疏議》中這段話的引文稍有差異:“流刑三:二千里,二千五百里,三千里。疏議曰:‘五流有宅,五宅三居?!笞锿吨囊?,或流之海外,次九州之外,次中國之外?!盵0]可見,在唐人的理解中,四裔相當于海外,千里亦即中國。對于天子而言,最輕的流刑是將犯人逐出千里王畿,中等的流刑則將犯人逐出華夏九州,最重的流刑則將犯人驅逐至更為遙遠的四裔海外。后世每等流刑之間相差五百里也剛好與畿服制中每服之距離相當。胡渭認為,“大罪四裔,即荒服所謂二百里流。……其次蓋要服所謂二百里蔡,……又其次則當在綏服奮武衛(wèi)之地?!盵0]但這里有一個矛盾之處,胡渭以五服皆在九州之內,那么要服之二百里蔡和孔傳所說的“九州之外”便明顯不合。這就進一步涉及到關于九州范圍的問題了。
關于九州之疆界,《爾雅》、《職方》、《王制》與《禹貢》在記述上皆不同,戰(zhàn)國時更有鄒衍之大小九州說。暫且撇開大九州說不論,單只華夏九州便有小中大三種之說,分別是方三千里說、方五千里說、方七千里說,與服制相對應亦可稱作三服說、五服說和六服說。賈公彥疏云:“先王之作土有三焉:若太平之時,土廣萬里,中國七千;中平之世,土廣七千,中國五千;衰末之世,土廣五千,中國三千?!盵0]關于中國,一般有廣義與狹義兩個標準。狹義的中國即天子之千里王畿,自居九州之一;廣義的中國則泛指整個華夏文明區(qū),除了天子王畿之外還包括各個諸侯國。賈疏這里的中國應作廣義之理解,其七千、五千、三千之次第剛好與此大中小之九州三說若合符節(jié)。畿服制中的三服說便與九州之范圍界定密切相關。
《王制》曰:“凡四海之內九州,州方千里?!眲t九州大小相同,各方千里,其全域總計方三千里。其在服制上的劃分便是:“千里之內曰甸,千里之外曰采、曰流”。這里的采服相當于《禹貢》的侯服,蓋取其“百里采”之名;這里的流服相當于《禹貢》的綏服,蓋取其流于千里之外,若“二百里奮武衛(wèi)”者也。天子自居中間一州,王畿千里,謂之中國;四周八州環(huán)列,方三千里,謂之九州;九州之外則夷狄所居,王者不治,謂之四海。[0]中國(一服)——九州(三服)——四海(三服之外),便是《王制》所展現(xiàn)給我們的天下格局。與《王制》一樣主張三服制的還有《逸周書·王會篇》,其文云:“方千里之內為比服,方二千里之內為要服,方三千里之內為荒服,是皆朝于內者”。[0]另外,《史記·秦始皇本紀》也有言:“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敝皇侨拿Q各家有所不同。
對于三服制之規(guī)模,《呂氏春秋》有這樣一個解釋:“凡冠帶之國,舟車之所通,不用象、譯、狄鞮,方三千里。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擇宮之中而立廟。天下之地,方千里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多不若少?!盵0]按照當時的統(tǒng)治技術,方千里之國應該是一個極限了,再大則不便于管理,雖有若無,所以天子之王畿最大也就是一圻之地。而從語言的覆蓋區(qū)域來看,華夏各國之間或有方言之差異,但畢竟屬同一種語言,彼此無需翻譯,這個區(qū)域大概也就方三千里,正好是三服制和五服制下中邦的范圍。故三服制實即五服制之中邦,五服制則是三服制之擴展,二者都以方三千里作為華夏文明的核心區(qū)域,只不過五服制又開拓了要服與荒服兩個邊疆羈縻區(qū)而已。
胡渭對《禹貢》中的五服、九州、四海等范圍有一個總結:“古者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四海之內,分為九州。九州之內,制為五服,以別其遠近。甸、侯、綏為中國,要、荒為四夷,所謂‘弼成五服,至于五千’者是也。五服之外,尚有余地,亦在九州之域,所謂‘外薄四海,咸建五長’者是也。九州之外,夷狄戎蠻之地,不登版圖,不奉正朔,王者不以治治之,是為四海。此《禹貢》五服、九州、四海之名義也?!盵0]按照這一說法,自內而外可以形成“王畿(一服)——中國(三服)——九州(五服)——四海(五服以外)”這樣一個政治空間的差序格局。但為了化解前文所說之“九州之外”的矛盾,我們可以結合三服九州說對胡渭的說法做一個修正,即以王畿為中國,以三服為九州,以要、荒二服為四裔(又作四夷),以五服之外為四海,另外再結合《爾雅》四海之外更有四荒、四荒之外復有四極的說法,形成如下一個新的內外空間次序:“中國(一服)——九州(三服)——四裔(五服)——四?!幕摹臉O”。
三、九服制與六服制
關于九服制的記述主要保存在《周禮》中,分散于《大司馬》、《職方氏》、《大行人》等幾部分。其中大司馬是夏官之正卿,為主管征伐之軍事長官;職方氏為其屬官,職在制定四方之貢賦;大行人則隸屬于秋官大司寇,主管朝覲會同之禮儀。由此可見,九服制與天下的軍事安全、朝貢職責密切相關。
《大司馬》:“乃以九畿之籍,施邦國之政職。方千里曰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衛(wèi)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鎮(zhèn)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蕃畿。”[0]
《職方氏》:“乃辨九服之邦國,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衛(wèi)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鎮(zhèn)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盵0]
《大行人》:“邦畿方千里,其外方五百里謂之侯服,歲壹見,其貢祀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甸服,二歲壹見,其貢嬪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男服,三歲壹見,其貢器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采服,四歲壹見,其貢服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衛(wèi)服,五歲壹見,其貢材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要服,六歲壹見,其貢貨物。九州之外謂之蕃國,世壹見,各以其所貴寶為摯。”[0]
此外,在《逸周書·職方篇》中也有類似的記錄:
“乃辯九服之國:方千里曰王圻,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衛(wèi)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鎮(zhèn)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凡國,公侯伯子男,以周知天下。凡拜國,大小相維,王設其教。制其職,各以其所能;制其貢,各以其所有?!盵0]
與五服制相比,九服制將天子直轄的方千里之中央王畿單獨列出,雖然在稱謂上有國畿、王畿、王圻的分別,但不再作為一服則是其共同特征。故九服制名為九服,實則十服。按每服單面五百里、雙面一千里計算,則九服所覆蓋的區(qū)域已經(jīng)達到方萬里,遠遠大于五服制的方五千里。如果忽略掉九畿與九服在通稱上無關緊要的細微差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于三服制在專名上的混亂和不統(tǒng)一,九服制雖然在服制上更為復雜,但各服專名卻高度一致,除了《大行人》將“蠻服”寫作“要服”外,基本上自內而外可以劃分為“王畿——侯服——甸服——男服——采服——衛(wèi)服——蠻服——夷服——鎮(zhèn)服——藩服”。
值得注意的是,九服制下侯服與甸服的位置和五服制下的順序完全相反。廖平對此的解釋是文字誤倒,主張應改與《禹貢》一致,甸服在內而侯服在外。[0]但九服中的甸服并非王畿,似乎不可與五服中的甸服等同視之。且《尚書·康誥》里的“侯、甸、男邦”,《尚書·酒誥》里的“越在外服,侯甸男衛(wèi)邦伯”,以及《尚書·周官》里的“惟周王撫萬邦,巡侯、甸”,其順序都是侯在甸前,二者之位置似不可輕易改動。裘錫圭先生認為:“《國語·周語上》和《尚書·禹貢》的五服說,則把王畿稱作‘甸服’,跟‘侯甸男衛(wèi)’的‘甸’實際上捏合不到一處去的。有的學者認為甲骨、金文里的有些‘奠’字應該讀為畿甸之‘甸’。那么,五服說的‘甸’跟九服說的‘甸’,也許本來并不是一個詞?!盵0]如果九服中的“甸”通假于“奠”,是“舉行某種儀式,表示新邑正式落成”[0]的意思,類似我們今天講的奠基,那么這里的甸服就完全是另外一個含義了。
與廖平持同樣觀點的郭聲波認為:“《禹貢》五服制反映的是春秋以前的情況,那時還沒有出現(xiàn)介于王畿和諸侯之間的郡縣,所以《禹貢》的甸服就是指王畿。而《周禮》九服制反映的是戰(zhàn)國以后的情況,九服內容可能是漢武帝時人所加,其甸服應該是指作為王畿外延的郡縣地區(qū),這樣才能解釋上述矛盾?!钡Y合著戰(zhàn)國時代新興的郡縣制他又說:“郡即“君邑”的合體,縣(通懸)即懸絕在外的飛地,用甸服來表示是極為恰當?shù)?。”[0]照他后面的說法,甸服雖在侯服之外,隔著中間的分封諸侯國,但作為飛地依然可以是直屬于天子的統(tǒng)治地帶。而且從軍事安全上看,這種類似漢代郡縣與封國并行的犬牙交錯布局,在封建體制下未嘗不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均衡性牽制。此外,林歡在對商代方國進行研究時也發(fā)現(xiàn),在只有內外服之分的時候,“商代外服從管理權上分,就是諸侯(附屬國族)所有和商人直接控制兩種(多田、多奠),后者就是‘甸服’的前身?!盵0]考慮到周公斥大九州、加封五等之國的新封建之說,九服中的甸服很可能是王畿在千里之外進一步開辟的直轄區(qū),非如此不足以增強王畿之實力、維護天子之權威。
從名稱上看,除了侯、甸是舊稱和鎮(zhèn)、藩是新造外,男、采、衛(wèi)、蠻、夷這幾個都可以在《禹貢》的五服制中找到根源。按照賈公彥的注疏:
“云‘侯’者,候也,為天子伺候非常也。云‘甸’者,為天子治田,以出賦貢。云‘男’者,任也,任王者之職事。云‘采’者,采取美物以共天子。云‘衛(wèi)’者,為天子衛(wèi)守。云‘蠻’者,縻也,以近夷狄,縻系之以政教。自此已上六服,是中國之九州。自此已外,是夷狄之諸侯。此蠻服出《大行人》,云“要服”,亦一也。言‘要’者,亦見要束以文教也。云‘夷’者,以夷狄而得夷稱也。云‘鎮(zhèn)’者,去中國稍遠,理須鎮(zhèn)守。云‘蕃’者,以其最遠,故得蕃屏之稱。此三服總號蕃服,故《大行人》云‘九州之外謂之蕃國,世一見’,指此三服也。”[0]
名者實之賓也,通過字義的解釋便可初步窺見九服各自不同的政治責任。與五服制可以區(qū)分為前三服與后二服類似,九服制也可進一步劃分為前六服與后三服,前者屬于九州以內,后者處于九州以外。正如前引《大行人》一段所揭示的,這種前六后三的區(qū)分是與其政治義務相對應的。侯服緊鄰王畿,故須每歲朝見,貢獻祭祀所需的犧牲等物。甸服次之,每二歲朝見一次,貢獻絲枲等婦人所為之物。按照依次遞減原則,男服每三歲一朝見,貢獻尊彝等器物。采服每四歲一朝見,貢獻玄纁絺纊等衣服之物。衛(wèi)服每五歲一朝見,貢獻珠、玉、石、木、金屬、象牙、皮革、羽毛等八種材料。要服每六歲一朝見,貢獻龜貝等充當貨幣的財物。至于后三服,因其路途遙遠、文明未完全開化,僅需終其一代朝見一次即可,所貢獻之物也無特別要求,只以其所視為珍寶之物來獻即可。與《禹貢》的五服制相比,九服制除了納貢的職責外還多了定期朝覲的義務:“侯服比年朝,甸服二年、四年、六年、八年、十年朝,男服三年、六年、九年朝,采服四年、八年朝,衛(wèi)服五年、十年朝,要服六年朝;十二年,六服從王巡守。”[0]如此頻繁的朝覲有利于天子與諸侯國的政治溝通和聯(lián)系。
如前文所述,《王制》以方三千里為九州,《禹貢》以方五千里為九州,此處之《周禮》更以方七千里為九州,顯示了中國人活動空間的逐步擴大。廖平認為,“《王制》的‘甸、采、流’三服之制是孔子對中國本身的規(guī)劃,而《周禮》的‘侯、甸、男、采、衛(wèi)、蠻、夷、鎮(zhèn)、藩’九服之制是孔子對世界的規(guī)劃。”[0]賈公彥疏云:“先王之作土有三焉:若太平之時,土廣萬里,中國七千;中平之世,土廣七千,中國五千;衰末之世,土廣五千,中國三千。”結合著“春秋公羊學”的三世說來理解,這段話的意思便是:衰亂世夷狄內侵、版圖縮小,華夏文明區(qū)只有方三千里,另外周邊有方二千里的羈縻緩沖區(qū);升平世尊王攘夷、稍微擴大,華夏文明區(qū)拓展到方五千里,周邊方二千里的羈縻緩沖區(qū)亦得相應外推;太平世天下一統(tǒng)、文教興盛,華夏文明區(qū)進一步拓展到方七千里,剩余方三千里為夷狄所居,向義慕化,內外相安無事。從服制上看,《禹貢》與《王制》的五服說和三服說接近于衰亂世之制,《周禮》與《逸周書·職方篇》的九服說和六服說則更像太平世之制。至于升平世之制則其詳不得聞焉。[0]
不過我們須知,衰亂——升平——太平的三世說只是一個理想的邏輯順序,而不必然是一個線性的時間順序。不可據(jù)此判斷《王制》在年代上一定早于《禹貢》,《禹貢》又一定先于《周禮》。正如鄭玄所言,五服之名乃堯之舊制,“唐虞土方萬里,九州之內,地方七千里”,“禹承堯舜而然矣”,“夏末既衰,夷狄內侵,諸侯相并,土地減,國數(shù)少。殷湯承之,更制中國方三千里之界,亦分為九州,而建此千七百七十三國焉。周公復唐虞之舊域,分其五服為九,其要服之內,亦方七千里,而因殷諸侯之數(shù)廣其土,增其爵耳”。[0]按鄭玄所說,時間上的次序是先下落再上升,即先從唐虞的太平之制退化為殷湯的衰亂之制,然后又從殷湯的衰亂之制再次進化到周公的太平之制。這期間既有進步也有退步,乃是一種回環(huán)往復,而非單一的線性進化。
與三世說的區(qū)別對待不同,針對九服制方萬里與五服制方五千里的差異,歷代學者基于實際疆域的客觀考慮,多有不愿接受者,于是千方百計在理論上進行彌合。其彌合的方法總結起來不外三種:一是區(qū)別鳥跡與人跡——鳥跡即空中之直線距離,人跡則地上之曲線距離。賈公彥認為:“若據(jù)鳥飛直路,此周之九服亦止五千。若隨山川屈曲,則《禹貢》亦萬里,彼此不異也。”[0]也就是說,《禹貢》之五千里是鳥跡距離,《周禮》之萬里是人跡距離,二者之里數(shù)雖有不同,實際所指卻無別。胡渭對此觀點批駁說:“按二經(jīng)里數(shù)皆以開方言之,無計人跡屈曲之理。賈說非是。”[0]二是將五服的五千里拉升至萬里。鄭玄抓住《尚書·益稷》中的一句“弼成五服”,將《禹貢》中對每服五百里內的詳細闡釋也看作是五服之外的又五百里擴展,所謂“五服已五千,又弼成為萬里”。[0]但《尚書》原文在“弼成五服”之后緊接著的一句便是“至于五千”,而非“至于萬里”,可見鄭玄的解釋未免牽強。也許正是由于看到了鄭玄之說的困難,于是有人又發(fā)明了第三種說法,即將九服制的萬里降到五千里五百里,從而向五服制的五千里靠近。陸佃在其《禮象》中說:“鄭氏謂周公斥大九州之界,方七千里。此讀《周官》之誤也。蓋《禹貢》言面,《周官》言方。言方則外各二百五十里,非一面五百里也?!盵0]也就是說,五服制的每服單面即五百里,雙面則一千里,而九服制的每服單面只有二百五十里,雙面合計才五百里。這樣一來,九服雙面總計四千五百里,再加上畿內一千里,一共五千五百里,比《禹貢》的五千里還是多出了一個“藩服”。而且,按照《周禮》的封建制,公國之地方五百里,侯國之地方四百里,伯國之地方三百里,子國之地方二百里,男國之地方一百里,以單面每服二百五十里的寬度,公、侯、伯之國豈不是要兼跨兩服之地了嗎?以上三種彌合之說皆有其不足,反不如三世說的解釋更為合理。
畿服制的通則是詳內而略外,九服制亦然。要服以內謂之九州,九州之外謂之藩國。方七千里之九州所對應的正是六服制?!按肆ネ醭侨灏倮铮嗑喾狡咔Ю?,公侯伯子男封焉。其朝貢之歲,四方各四分趨四時而來,或朝春,或宗夏,或覲秋,或遇冬?!盵0]如果將天子直轄的王畿視作內圈,那么六服之九州便是中圈,三服之藩國則是外圈。外圈乃夷狄所居之地,“王者之于夷狄,羈縻而已,不可同于華夏”。[0]故《白虎通》有天子不臣夷狄之說,華夏的各種禮儀法度主要實行于六服以內。對于六服其實又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不包括王畿的六服,即侯、甸、男、采、衛(wèi)、要;一種是包括王畿的六服,即畿內、侯、甸、男、采、衛(wèi)。[0]這其中的關鍵便是要服。要服又稱蠻服,依據(jù)前文的釋義,“要”有約束于文教之義,故許其進也;“蠻”則有禮儀簡慢之義,故退之與夷、鎮(zhèn)、藩并列。一字之別,《春秋》褒貶進退之法盡在其間。
四、中國崛起與天下格局
近代以來,西方的炮艦毫不留情地把中國從天下之中心驅逐到了世界的邊緣,甚至差一點開除球籍。相對于歐洲這個新的世界中心,昔日的中央之國變成了地理上的遠東、政治上的半殖民地。但幸運的是中華民族以其頑強的生命力經(jīng)受住了一系列的生死考驗。經(jīng)過150多年的全民族奮斗,中國逐步走出了衰敗的窘境,不僅沒有像奧斯曼、奧匈等老大帝國一樣分崩離析,反而因善于學習而愈加強壯,在西方制定的游戲規(guī)則中后來居上,成為多極世界中的巍巍一極。按照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人口等綜合國力來衡量,中國、美國與歐洲無疑是第一梯隊的全球性三極,俄羅斯、日本、印度、巴西則屬于第二梯隊的區(qū)域性四極。這又將是一個戰(zhàn)國七雄逐鹿中原的大時代。
從歷史上看,世界的文明重心主要在北半球,南半球多處于從屬地位。中國與歐洲分居歐亞大陸的東西兩端,美國則橫亙北美大陸,三者皆有背北面南、君臨天下之勢。相對于北半球的三大區(qū)域,歐洲之南是非洲,中國之南是亞太,美國之南是拉美,作為南半球的后三者更象是前三者的后院和勢力范圍。區(qū)域性四極中,俄羅斯、日本處于漫長的衰退之中,尤其是人口危機,使之短期內皆難以重振雄風;印度和巴西則在慢慢上升,但其內部的問題也不容忽視,尚不具備挑戰(zhàn)第一梯隊的實力。至于美國和歐洲,雖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頹勢,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時半會兒還難以撼動其霸主地位。所以我們要做好準備,既然短期內中國不可能成為世界的唯一中心,那么就不得不在中——美——歐的三極大格局中與其他各極長期共存、彼此制衡。
從前面我們對畿服制的分析可以看出,不論是衰亂世、升平世、太平世,還是三服制、五服制、九服制,其共同的治理原則就是“別內外”,這也正是公羊學的“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之一科三旨的禮治精神所在。在今天這個互聯(lián)互通的全球化時代,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上。越是在經(jīng)濟一體化的進程中,我們越是要首先堅定自己的國族立場,避免被西方的經(jīng)濟學意識形態(tài)洗腦,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對外利益輸出,拿中國人的資源和勞動補貼別國的消費。中國的發(fā)展首先應有益于中國人民,其次才是促進世界各國人民的共同進步。所以經(jīng)濟發(fā)展的成果絕大部分要留在國內,為本國人民所分享,而不能被國際資本拿走。古代有農本商末之說,今天可以發(fā)明一個“內本外末”之說,即國民經(jīng)濟應以內循環(huán)為主、外循環(huán)為輔,對外貿易的依存度和出口導向型經(jīng)濟所占的比例不宜過高。這樣才能實現(xiàn)中國內部的共同富裕,避免我們自身分裂為貧富分化嚴重的三個世界?!皟韧庥袆e、先內后外”應該成為我們的經(jīng)濟國策。
中國國土之大、人口之多,本身就是一個在規(guī)模上遠遠超過其他國家的超級社會。為了更好地落實別內外的國策,我們不妨借用畿服制的模式,對我們的國土及勢力范圍做一個差序格局的空間安排。在朝貢體系下,明清時期的中國大體可以劃分為“朝廷——行省——內藩——外藩”四個層次,朝廷是中央所在地,相當于畿服制中的王畿;行省相當于諸侯國,但比封建制更為強調中央集權;內藩是國內的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如蒙古、新疆、西藏等地,以本族的土官治理為主,中央政府給予其高度自治權;外藩也即藩屬國,形式上乃是獨立的國家,唯在政治關系上承認中國為其宗主國,如朝鮮、越南、尼泊爾等。
晚清時期,康有為為了維護中國的版圖完整,也曾設計過類似的畿服制治理結構。在寫于1903年的《官制議》中,他說:“昔《禹貢》分別五服,極有旨意,后世不知此義矣。今分國為二服,凡東、西、南、北、中五部曰甸服,遼、蒙、回、藏四部謂之衛(wèi)服。甸服專用中央集權之法,衛(wèi)服專用分設政府之法,云南僻遠而界英、法,屬多土司,可略采衛(wèi)服之制?!盵0]其所謂甸服,就是將原來的漢地十八行省分為東、西、南、北、中五部。此外又設置四個邊疆部,即東北三省曰遼部、內外蒙古曰蒙部、新疆曰回部、西藏曰藏部,組成衛(wèi)服。甸服五部,相當于皇帝直接治理的區(qū)域,所以實行中央集權制,也即郡縣制;邊疆四部,相當于內藩,實行分設政府的間接統(tǒng)治之法,也就是封建制。
到了1912年,康有為在其《廢省論》中更進一步將原來的甸、衛(wèi)二服制細化為甸、要、荒三服制。“今吾欲劃中國為三服,其長城及截海以內,中國舊壤,曰甸服,以府州利尹治之,府即州也?!剡呉?,命曰要服,以道治之。若滇、桂之邊,瓊州之島,東三省之邊,四川之邊,新疆之近邊,內蒙古之近邊,是也。道立巡撫,若必不用舊名,則今之名宣撫、鎮(zhèn)撫、觀察皆可也。西藏、新疆、內外蒙古、東三省之邊,命曰荒服。此可用今制之都督治之?!乜偠今v拉薩,新疆名不文,漢名西域宜用之,西域總督駐伊犁,外蒙古總督駐庫倫,內蒙古總督駐歸化城,如英之印度總督、法之安南總督、荷蘭之爪哇總督、日本之臺灣總督之制,兼總兵財、民政?!盵0]在康有為看來,當時號稱日不落帝國的英國實行的正是類似《禹貢》的五服制?!翱贾⒅灾?,英倫甸服也,士葛蘭、阿爾蘭采服也,故三島已分內外矣。其待奧洲、加拿大,羈縻之荒服也。印度蕃服也。香港、新架坡等,衛(wèi)服也。唐之有羈縻州,亦待荒服之義?!盵0]
由于受國勢和時代的限制,康有為當年的設計主要針對的是國境以內,今日崛起之中國由于國家實力和國際地位的提升當有更為宏闊之視野,不必局限于本國領土。以中央政府所在地為中心,不妨規(guī)劃為“京師——郡縣(甸服)——邊疆(侯服)——與國(綏服)——友邦(要服)——對手/敵國(荒服)”的新五服制。京師即首都,只是坐標原點,不作為一服;郡縣是中央直轄區(qū)域,實行單一制,包括今天大部分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相當于王畿;邊疆為少數(shù)民族聚集區(qū)域,實行民族地方自治,主要指西藏和南疆地區(qū)以及港、澳、臺三個特別行政區(qū),相當于內藩;以上甸、侯二服為中國本土。與國也即盟國,屬于具有共同價值觀的儒家文化圈,安服于中華文教,相當于綏服、外藩,在將來大體對應于東亞共同體的成員國。另外非儒家文化圈的中亞五國、巴基斯坦、阿富汗、尼泊爾、孟加拉、斯里蘭卡、不丹等國,因其政治和地理的親近也可納入外藩序列;友邦則指合作互利、友好交往的亞非拉第三世界國家,相當于四海;對手或稱敵國指的是那些全球性或區(qū)域性大國,中國與它們是敵體關系而非敵對關系,也即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平等的競爭性的大國關系。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新五服制既體現(xiàn)了地理上遠近關系,但又不完全一致,主要還是以政治上的親疏關系為主。比如印度、俄羅斯,地理上皆是中國的鄰國,但在服制上卻屬于最外層的荒服。日本的情況更為特殊,整合得好可以成為同文同種的與國,整合不好便是一衣帶水的敵國。
新五服制下的政治建設依舊是按照由內而外、由近及遠的次序逐步展開的。只有我們首先完成了內部同化,接下來才可能帶動外部整合。清代公羊學家劉逢祿云:“《春秋》欲攘蠻荊,先正諸夏;欲正諸夏,先正京師?!盵0]在這個民族國家的時代,現(xiàn)代化的生活方式為更大范圍的文明同化提供了可能的條件。文明同化同時也是一個民族融合的過程,但這并不能簡單地看作是漢族吞并少數(shù)民族。毋寧說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的融合乃是舊民族自我更新、新民族化合誕生的過程,歷史上從華夏到漢族的演變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新中國成立后的民族識別以科學的名義畫群為牢,人為地打斷了族群融合的可能性。我們的民族政策既要重視民族平等、尊重彼此差異,更要推動族群融合、促進中華民族的統(tǒng)一。歷史上依據(jù)歸化程度對于少數(shù)民族有生番、熟番之別。以此標準來看,如今的55個少數(shù)民族,除了西藏和南疆地區(qū)由于語言和宗教信仰等原因,現(xiàn)代化程度還比較低之外,其他少數(shù)民族基本上皆可視作熟番。這就需要我們的民族政策與時俱進、區(qū)別對待。比如對于熟番,在民族語言、文字的學習和使用,生育、高考加分的優(yōu)待等方面,就要逐步淡化其族群分別,慢慢實現(xiàn)政策上的改土歸流,從法律上承認并鞏固民族融合的歷史成效。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大雜居、小聚居”的民族分布特征,除了西藏、南疆兩個主要地區(qū)以及局部的單一少數(shù)民族人口占比超過50%的零星區(qū)域作為內藩繼續(xù)實行民族區(qū)域自治外,其他地方應該一律實行郡縣制,拆除人為的制度法律障礙,為民間自發(fā)的族群融合過程打開方便之門。當然,同化的過程并不等于同質化,原有的民族特征轉化為地域特色可以繼續(xù)保存。比如即便同為漢族,依然還會有山東人、福建人、四川人的差異,這就叫大同不害小異。
完成內部同化之后,接下來面對的便是外部整合。中國作為世界三極之一,若要保持長久的優(yōu)勢不衰,便不能不有一群和自己志同道合的與國。如果像現(xiàn)在一樣,我們家門口的鄰國動輒被某大國挑唆向中國尋釁滋事,那么至少說明中國作為一個世界大國的地位還沒被廣泛接受和尊重。借助組建東亞共同體這個區(qū)域整合的機會,中國可以逐步形成自己的勢力范圍和文明輻射區(qū),慢慢將日本、韓國、朝鮮、蒙古以及東南亞國家納入與國的范圍,遠期還可將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一并收入,形成西部亞太的大整合。當然,這需要我們首先有足夠的智慧突破現(xiàn)有的國家主權理論和《國際海洋法》等國際法權體系,化解中國與鄰國之間紛繁復雜的領土和海洋爭端。這種智慧便來自于傳統(tǒng)的王道。不同于美國的區(qū)域霸權,中國早已莊嚴向世界宣告:“我們永遠不稱霸!”但不稱霸不等于不稱王。美國行的是假仁假義假民主的霸道,中國志在追求的則是真仁真義真民本的王道。只有奠基于天地人三才思想的王道才能使我們具備真正的文明自信,具備批判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理論高度,具備贏得人心的道義資源。中國的崛起不僅僅是一個歐美之外的國家的崛起,更是一種不同于現(xiàn)代西方價值體系的文明的崛起。所謂中國道路就是天下歸往的王天下之路,就是中國引領世界各國為全人類開辟的一條走出資本主義人性異化和強權體系的中正和平之路。只有作為世界文明的一極,中國才算實現(xiàn)了作為天下中心的復興,才能對全人類做出與我們的國家地位相稱的偉大貢獻。
責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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