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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康曉光】媽媽的回憶

        欄目:紀念追思
        發(fā)布時間:2018-02-08 17:47:14
        標簽:
        康曉光

        作者簡介:康曉光,男,西元一九六三年生,遼寧沈陽人?,F(xiàn)任職中國人民大學(xué)公共管理學(xué)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xué)中國公益創(chuàng)新研究院院長。著有《君子社會——國家與社會關(guān)系研究》《陣地戰(zhàn)——關(guān)于中華文化復(fù)興的葛蘭西式分析》《中國歸來——當代中國大陸文化民族主義運動研究》《仁政——中國政治發(fā)展的第三條道路》《起訴——為了李思怡的悲劇不再重演》《NGOs扶貧行為研究》《法倫功事件透視》《權(quán)力的轉(zhuǎn)移——轉(zhuǎn)型時期中國權(quán)力格局的變遷》《地球村時代的糧食供給策略——中國的糧食國際貿(mào)易與糧食安全》《中國貧困與反貧困理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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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的回憶

        作者:康曉光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臘月廿三日辛未

        ??????耶穌2018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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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代代無窮已,一代又一代,傳遞的不僅僅是生命,也是無窮無盡的愛。我們來了,又走了,但是,來來去去不是“一場空”,我們蒙受了上一輩的愛,又把愛傳遞給下一輩。正是“家”,把一代又一代的人連接起來,把愛一代又一代傳遞下去。我們在家里出生,在家里成長;我們在家里得到愛,又在家里付出愛;我們在家里學(xué)會銘記,銘記所有的愛與親情,我們在家里學(xué)會遺忘,遺忘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磕磕碰碰。正是家中的親人之愛使我們對世界充滿依戀,讓我們面對一切艱難困苦勇往直前。我們執(zhí)著地活著,我們不屈地奮斗,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幸福,也是為了讓愛我們的親人因為我們的幸福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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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媽媽,李炳英,1933年8月26日出生于山東省招遠縣單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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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的媽媽,我的姥姥,是個剛強的女人。當年,姥爺闖關(guān)東,到哈爾濱當木匠,媽媽出生兩年后失去聯(lián)系,不知所終。姥爺留下了五間瓦房、七畝地、半頭驢(與鄰居合養(yǎng)的一頭驢)。姥姥是一個小腳女人,又種地,又織布,兼做一些小買賣,硬是一個人將兩個孩子培養(yǎng)成了教師。媽媽說她就是愛讀書,但是家里窮,供不起,而且當時的人認為女孩子讀書沒用。她求姥姥,求舅舅,求所有能幫她說情的人,最后終于如愿以償。媽媽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完了村小和完小,最終畢業(yè)于招遠縣第一中學(xué)。記得姥姥曾自豪地告訴我,媽媽是當時全縣學(xué)歷最高的女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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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爸爸,康進敬,1930年2月9日出生于山東省招遠縣前康家村,十六歲入黨,1958年8月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法律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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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5年,爸爸媽媽結(jié)婚,結(jié)婚照上的日期是:1955年8月19日。1957年,大姐在招遠縣出生。1958年9月,爸爸被分配到沈陽中央警校任教。1959年11月,媽媽從山東調(diào)到沈陽,在沈陽市皇姑區(qū)淮河街小學(xué)任教,1964年9月調(diào)到沈陽市皇姑區(qū)松花江小學(xué),一直工作到退休。二姐和我分別于1960年和1963年出生于沈陽。姥姥一直幫助媽媽帶孩子。我們?nèi)愕艿挠啄甓际窃诶牙训暮亲o下度過的。爸爸工資“很高”,行政十七級,每月九十七元,加上媽媽的工資,五口之家的生活很寬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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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是,這種美好在1971年戛然而止。1971年12月29日,胃癌奪走了爸爸,終年四十一歲。我的媽媽和她的媽媽一樣,一個人承擔(dān)起生活的重擔(dān),含辛茹苦把我們拉扯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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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臨走時買了一臺縫紉機,對媽媽說:“以后家里沒那么多錢了,不能再買衣服了,要自己做衣服給孩子們穿。”媽媽沒有辜負爸爸的囑托,學(xué)會了做衣服。在那段艱難的時日里,我們的穿戴毫不遜色于任何家庭的孩子。媽媽還利用下班時間給別人做衣服,媽媽說,給人家做件衣服,再求人辦事就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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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走時,大姐只有十四歲,但是幾乎承擔(dān)了全部家務(wù),洗衣、做飯、買菜。二姐負責(zé)打掃衛(wèi)生,家里永遠干凈整潔,一塵不染。我的任務(wù)是倒垃圾。我們?nèi)齻€感情很好,平時相互照顧,危難之時鼎力相助,從來都是傾其所有,不遺余力。正是親人之間無條件的支持,才使我們度過了一個個難關(guān),沒有一個人被天災(zāi)人禍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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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是孝順的女兒,對姥姥體貼備至。不論自己的生活如何拮據(jù),每年總要給姥姥十幾、二十塊錢。在那個匱乏的年代,姥姥是村里“最有錢”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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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是一位小學(xué)教師,兢兢業(yè)業(yè),年復(fù)一年,終其一生,從未改變。1987年12月23日,在退休前半年,媽媽回顧了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她在“個人總結(jié)”中寫道:“自從一九五四年七月由山東省招遠縣第一中學(xué)畢業(yè),到今天已有三十四年了。三十四年里,我將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時間都獻給了祖國的教育事業(yè)……我時刻不忘教師的職責(zé)就在于教書育人,培養(yǎng)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是教育工作的根本目的”,結(jié)尾,她深情地寫道:“我所取得的工作成績和領(lǐng)導(dǎo)的支持、同志們的幫助、黨的教育是分不開的。我始終如一地擁護黨、信任黨。面對改革的洪流和一日千里的巨變,我對自己的祖國充滿了信心。走了五十多個春秋的歷程,而今我的學(xué)生已是桃李滿天下!看到他們愉快地生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暢,當我即將告別我為之奮斗了一生的教育事業(yè)時,這是我能得到的唯一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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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半生坎坷,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蒼天有眼,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多年,媽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她老人家自己也感到很幸福。她經(jīng)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我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快樂健康地活著,不給你們添麻煩?!毕氲綃寢層幸粋€幸福的晚年是我此刻最大的安慰和幸福。人到中年,壓在我心頭的最沉重的擔(dān)憂就是自己走在媽媽的前面,不能保證媽媽晚年的幸福,不能為媽媽送終。如今這份擔(dān)憂終于消失了,此刻充溢我心中的既是由衷地欣慰,又是難以言盡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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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3年2月15日,我出生在沈陽,十八歲離開沈陽,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在沈陽工作了四年,然后再次離開,定居北京。但是,我對沈陽的感情是最近二十年培養(yǎng)起來的。此前,我一直把山東視為自己的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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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最快樂的時光是假期和媽媽一起回山東老家。那時候,舅舅當林業(yè)隊長,果園里總有吃不完的水果,國光蘋果、香水梨、海棠果、葡萄……果樹下還有花生,秋天的新鮮花生有一種別樣的香甜。村東邊有一條河,河水很清,我們在河里洗澡,捉魚抓蝦。河灘很寬,被太陽曬得滾燙,赤腳不敢在上面行走。連著河灘的是大片的樹林,樹上的蟬叫成一片,從不間斷,就像我此刻的耳鳴。一道沙土大堤把河與村子分開。我和媽媽都喜歡在大堤上漫步,幾十年間從未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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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夜晚繁星滿天,人們聚在街口、路邊,那里風(fēng)大,涼快,男人聊天,女人借著煤油燈微弱的亮光編織桌布、床罩,賣給進出口公司,換點零花錢。蚊子很多,燃燒的艾蒿都趕不走它們,一團一團的,嗡嗡作響,直往臉上撞。姥姥會講牛郎織女的故事,狐貍煉丹成精的故事,夜行人與狼周旋的故事,鬼打墻的故事,墳崗子上飄忽的鬼火……有人繪聲繪色地說白天在山坡上看到一只狐貍一溜火線似的穿過山腰,沒有任何人質(zhì)疑,還有人隨聲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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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多歲以后,我多次陪媽媽回到老家。有時,我們會在雨后的傍晚,打著手電筒,在樹林中,在濕潤松軟的土地上、樹干上,尋找?guī)е嗤恋慕瘘S色的蟬的若蟲。拿回家,用油炸,或是直接扔到灶坑里燒,還是那么好吃。幾十年前的記憶都隨著這熟悉的味道回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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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的沈陽,一切生活用品都憑票供應(yīng),每人每月三兩豆油、半斤肉。每次從山東回來,都要背油、背面、背水果。舅舅心疼自己的妹妹、外甥、外甥女,即使自己家里吃地瓜、咸菜,也讓我們把能背走的都背走,豬油、豆油、白面、蘋果、梨、花生,能背多少背多少,毫不吝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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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我們離開,姥姥從不哭哭啼啼,總是站在大路邊,面帶笑容,望著我們遠去,一如她面對人生的一切打擊和磨難。我最后一次見到姥姥是讀大學(xué)的時候。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夏天,姥姥坐在院子門口的樹蔭里,穿著白上衣、灰褲子、黑色的鞋,一頭白發(fā),手里拿著拐棍。我喊著“姥姥”跑過去,但是姥姥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表姐告訴我,姥姥只認識大表哥,大表哥對姥姥最孝順。1984年,姥姥走了,我沒有能回去給她送行。姥姥疼愛我,但是終其一生沒有花過我一分錢。每念及此,內(nèi)心的愧疚和痛楚無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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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去世之后,舅舅主動幫助媽媽撫養(yǎng)孩子,先是把大姐接過去住了三年,大姐回沈陽后,又把二姐接去住了兩年。在舅舅家里,她們是被優(yōu)待的對象,絲毫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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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比媽媽大九歲。自從我工作掙錢之后,每年都要給他老人家寄些錢,從幾百元,到一兩千,再到五千,再到一萬。每次回家都要給他置辦一些日用品,從煙、酒、牛奶,到椅子,到手機,到電視機。上次回去,看到他行動不便,解手很困難,因為廁所在院子里,冬天一來,走過去不但艱難而且危險,我要給他改裝房子,由于他的頑固抵制,沒有成功。所有的親人對固執(zhí)的舅舅都是“愛恨交加”、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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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少夢到爸爸,也很少夢到姥姥,夢得最多的是舅舅,而且夢境幾乎是一樣的——我回到村里,住在當年的老房子里,舅舅住在他自己的新房子里,不知道為什么,近在咫尺,我卻一直沒有去看望舅舅,而且我還知道舅舅一直在埋怨我,每次到這里,夢就結(jié)束了。今年,媽媽走了,舅舅九十四歲了,住在當?shù)刈詈玫酿B(yǎng)老院里。今年,我要去看看他,過完春節(jié)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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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走的時候,表姐、表哥、表妹都從山東趕來了。一見面,我們相擁而泣。他們的悲痛,發(fā)自心底,溢于言表。從我們兩家的交往中,我真切地理解了血緣和家族的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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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回老家,先乘火車從沈陽到大連,再乘船從大連到煙臺,再乘長途汽車從煙臺到招遠縣城,再搭乘各類交通工具——自行車、獨輪車、兩條腿——到單家村。我小時候又暈車又暈船,一想起車船就心生恐懼,但是什么都阻隔不斷回老家的路。那時候,路上要兩天一夜,但是每年都盼著回老家。如今一個半小時就飛到了,卻幾年回不去一趟。每年飛行幾十次,去數(shù)不清的地方,見數(shù)不清的路人,說數(shù)不清的廢話,卻不能拿出一兩天去看看真正的故鄉(xiāng)和親人!我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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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個孩子中,媽媽最愛的是我,對我的期望最大,傾注的心血也最多。毫不夸張地說,我就是媽媽的一切。我在國防科技大學(xué)讀書期間,水土不服,時常住院,媽媽千里迢迢趕到長沙去看我。在大連工學(xué)院讀書時,有一次我寫信告訴媽媽:我需要爸爸,想和他交流,可是爸爸早已離我而去,我感到傷感、疲倦和孤獨。幾天后,媽媽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流著淚對我說,我要是沒了,她就沒法活了。我感到深深地自責(zé),從此以后“報喜不報憂”,把一切困苦都壓在心底,獨自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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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北京安家后,媽媽來到北京,和我們一起生活。女兒出生后,媽媽幫我們帶女兒。女兒上幼兒園之后,媽媽離開了北京。媽媽剛回沈陽的時候,恰巧趕上家里房子動遷,媽媽在姐姐家住不慣,住到老同事家中。聞聽此事,我羞愧難當,立即趕回沈陽,租下一套房子,配齊家具,把媽媽安頓下來。而后又為媽媽裝修新房。但是,新房不如人意,不便于老人居住。我又四處打探,終于找到一處位置好、園區(qū)好、戶型好的房子,買下來,裝修好,讓媽媽住進去。媽媽對這套房子非常滿意,一直住到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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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生前對我們仨說,她的房子和首飾都留給孫女。我們遵從她的遺愿,把她的房子寄存在孫女名下。我們仨決定,這套房子不出售、不出租,保持媽媽生前的原樣,作為我們?nèi)揖蹠牡胤?。媽媽走后,我在這間房子里住了十天,然后才回到北京。在媽媽生前坐的沙發(fā)上,我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媽媽好像還坐在我的身邊,還在和我說話,還在房間里走動,還在廚房里做飯,還坐在桌邊和我一起吃飯……媽媽走了,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只要在媽媽的房子里,我就感到還是那樣溫暖,那樣親切,那樣安詳,那樣從容,一如從前,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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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能夠讓媽媽和我一起在北京生活。此前這是我最大的愧疚,今后它是我余生最大的遺憾。我的兩個姐姐在沈陽,她們承擔(dān)起照顧媽媽的重任,盡心盡力,直至媽媽離世。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多回家。我在大學(xué)工作,每個暑假和寒假都回沈陽。有了女兒之后,總是帶著女兒一起回去。在我度過的五十四個春節(jié)中,只有兩個沒有和媽媽在一起,一個是五歲那年在山東老家,一個是2002年在美國訪學(xué)。為了減輕愧疚,我給媽媽買最好的房子,買最好的日用品,買最好的衣服,催促她去國內(nèi)和國外旅游,雇保姆照顧她。每隔兩三天我就給媽媽打電話,每次打電話,媽媽總是告訴我,她很好,姐姐們也很好,家里一切都好,叫我不要擔(dān)心。她三次摔斷腿,前兩次,動手術(shù)時,她和姐姐都沒有告訴我,直到手術(shù)結(jié)束甚至是出院時才告訴我。二十多年來,媽媽從來沒有主動要求過我回沈陽看望她,總是說不要為她擔(dān)心,注意身體,工作不要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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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非常疼愛她的外孫和孫女,但是最疼愛、最牽掛的還是她唯一的孫女。媽媽走后,我們打開她的保險柜,里面除了她自己的東西,就是孫女十幾年前畫的三幅畫。我們又把這三幅畫按照媽媽生前的樣子放回到保險柜中。女兒的一歲和三歲是與奶奶共同度過的。上學(xué)之后的每個假期,無論是暑假還是寒假,女兒都和奶奶在一起。女兒和奶奶非常親。有一天,不經(jīng)意間,我在電腦桌面上看到女兒寫的一篇作文。女兒寫道:“最愛我的人是奶奶,我個子不高,爸爸媽媽總說我不長個,只有奶奶每次見到我都會快樂地說:‘我的寶寶又長高了!’”今年1月19日清晨,得知奶奶病危的消息,女兒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流淚。在奶奶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拉著奶奶的手。她和我們一起給奶奶穿了喪服。這是她此生第一次給別人穿衣服。奶奶給我和女兒穿了無數(shù)次的衣服,我們倆一起給奶奶穿了最后一次衣服。只有一次!最后一次!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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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喜歡而且堅持按照農(nóng)歷(七月初六)過生日,這樣一來公歷的生日每年都不一樣。年紀越大,媽媽越重視過生日,而且每一次都故意不告訴我們。有一年,我們仨都忘了媽媽的生日。媽媽生氣了,想必也非常傷心,打電話逐一譴責(zé)了我們。為了不再犯同類錯誤,我們仨約定,任何人想起媽媽的生日都要及時通知其他兩個人。從那以后,媽媽每年都有一個快樂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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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很少和媽媽爭吵,與她的分歧和爭執(zhí)幾乎都是因為“雇保姆”。這幾年媽媽血壓高,心臟也有一些小毛病,腿摔了之后行動也不便,我們不放心她一個人住,堅持請一位住家保姆。媽媽總是以各種理由把我們請來的保姆趕走。為此,我們與她發(fā)生了數(shù)不清的爭吵。她們這一代人,窮了一輩子,省了一輩子,給自己花錢總是摳得要命。但是,給孩子們花錢卻很大方。記得大學(xué)二年級時,我說想買一臺計算器,媽媽給了我一百二十元錢,叫我買一臺最好的。姐姐裝修房子,媽媽一下子拿出九萬元,毫不猶豫。媽媽走了之后,還留下了十五萬元存款,我們把這些錢分給了她的外孫和孫女,希望他們能記住奶奶對他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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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一生剛強,從不拖累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兒女,總是盡己所能扛起生活和命運施加給她的一切。2017年12月,媽媽在家中摔斷了腿。動手術(shù)之前,要進行消炎,整整五天,不能站,不能躺,每天二十四小時半坐半臥。醫(yī)生告訴我,老太太非常堅強,從來不喊不叫,甚至不呻吟,真是很少見。第三天我趕到醫(yī)院,媽媽和我說話的時候還面帶笑容。更換人工股骨頭手術(shù)很成功,不到十天,媽媽就可以下地了。媽媽對我說,今年是她的本命年,這就是劫難,過了這一劫,她就過了“八十四”這個坎了。沒想到更大的劫難還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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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1月19日凌晨四點,我接到姐姐的電話。她告訴我,凌晨三點半,媽媽起床解手,對扶著自己的阿姨說頭特別疼,阿姨問要不要叫大姐,媽媽說不用,然后就倒下了,再也沒有醒來。很快救護車來了,經(jīng)過心肺復(fù)蘇,媽媽又有了心跳。進入醫(yī)院之后,接上呼吸機,再也沒有摘下來。我和姐姐不停地通電話。六點鐘,我又接到醫(yī)生的電話,告訴我,媽媽隨時都會走,最好的結(jié)果是成為植物人。中午,我們?nèi)业竭_沈陽,直接去了醫(yī)院。我見到的媽媽已經(jīng)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意識,呼吸機發(fā)出呼呼的聲響,七八條管子與身體連在一起,屏幕上不祥的數(shù)字不斷跳動。媽媽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了,手和腳是涼的,朋友告訴我,這是不祥之兆。我一再問,媽媽會不會很痛苦,醫(yī)生護士耐心地一再告訴我,媽媽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不會感到任何痛苦。但是,看到護士給媽媽清理口腔,換粘在媽媽嘴唇上的固定呼吸機塑料管的膠布,我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隨著護士的每一個動作撕裂般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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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yī)生告訴我,繼續(xù)治療毫無意義,只會延長病人的痛苦,毫無用處地浪費錢財,而且讓家人疲憊不堪。只要家屬同意,醫(yī)院就停止搶救。我的同學(xué)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老人都是為兒女在受苦,因為治療對她毫無意義,只是讓兒女獲得內(nèi)心的安慰。我知道這是理智的判斷,事實就是如此。如果我是第三者,也會清晰而堅定地對別人這么說。但是,當我自己身臨其境的時候,卻無法做出理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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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要繼續(xù)治療,要不要讓媽媽成為戴著呼吸機的植物人?這是我面對的這一生中最艱難的選擇。理智告訴我應(yīng)該中止治療。捫心自問,我是一個孝子,我可以問心無愧地做出這樣的決定,而且我的決定就是最終的決定,我也敢于面對任何人的質(zhì)疑或指責(zé)。我在醫(yī)院的院里徘徊,在寒風(fēng)中徘徊。我問了自己兩個問題:第一,如果由媽媽自己決定,她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她會選擇停止對自己的治療嗎?此前媽媽確實曾經(jīng)說過,在這種情況下,不要給她繼續(xù)治療。但是,真正到了生死關(guān)頭她還會這么決定嗎?我不知道答案。第二,如果把我和媽媽對換,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媽媽要對毫無意義的治療做出選擇,我知道,我百分之一萬地知道,她根本就不會有絲毫猶豫,她會不假思索地選擇——“繼續(xù)治療”,即使傾家蕩產(chǎn),即使她會為此油盡燈枯,一切理智的考慮都會被毫不猶豫地拋棄。這就是“媽媽的選擇”。這里只有“愛”,“無條件的愛”,沒有任何其他考慮。我找到了答案——盡人事,聽天命。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什么也不再想,回到搶救室,坐在病床邊,握住媽媽的手,和她一起迎接命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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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媽媽做出了此生最后一次選擇。晚上八點,開始高燒,四十多度,一直降不下來,三個小時后,2018年1月19日二十三點二十一分,媽媽安詳?shù)刈吡?,終年八十四歲。從發(fā)病到離世,二十個小時,不到一天,沒有延續(xù)自己的痛苦,沒有拖累一天兒女,也沒有讓兒女面對做出人間最艱難選擇的困境。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在為兒女著想,還為兒女做了最周到、最體貼的安排。而我自己卻曾經(jīng)認真地思考要不要中止治療!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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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年前,我的父親走了。那一年,媽媽三十八歲,大姐十四歲,二姐十一歲,我只有八歲。爸爸該是帶著多少擔(dān)憂、牽掛、苦痛和無奈離開這個世界的??!今天我也身為人夫、人父了,我能夠想象臨行之際爸爸那種肝腸寸斷的絕望和痛苦。今天媽媽毫無痛苦地走了,而且走的時候,我們姐弟三人都過著幸福的生活,孫女和外孫子也都過著幸福的生活。我想媽媽應(yīng)該是放心地走了,欣慰地走了,懷著對我們的美好的希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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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爸爸和媽媽又團聚了。實際上,自打相識以來,無論是朝夕廝守,還是天人兩隔,爸爸和媽媽從未分離,始終心心相印,相濡以沫。我們姐弟三人商定,我們仨將護送你們倆一起回故鄉(xiāng),回到你們出生的地方,把你們送入麗日清空下溫暖深邃遼闊的大海,以天地為棺槨,融入宇宙大化流行之中。從今往后,每當我們遙望大海,每當我們佇立海邊,每當我們在海中暢游,我們就會和爸爸媽媽重逢。今天,我們與你們不是“永別”,只是道一聲“再見”。終有一天我們會與你們團聚在大海的懷抱里。你們的溫暖就是我們的歸宿。我們還要和你們一起迎接我們的孩子們以及孩子們的孩子們。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們還是一個溫暖幸福的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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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姥姥到媽媽和舅舅再到我們這一代再到我們的兒女,我們這個大家庭貫穿了一個多世紀的光陰,經(jīng)歷了滿清、民國、日本占領(lǐng)、光復(fù)、國共戰(zhàn)爭、新中國建立、社會主義改造、大躍進、反右、文革、改革開放……社會幾經(jīng)巨變,一再翻天覆地,又一再地覆天翻,統(tǒng)治者來了又去,一時叱咤風(fēng)云,轉(zhuǎn)眼灰飛煙滅。如今就連養(yǎng)育了我們家族幾代人的單家村也不復(fù)存在了,不斷擴張的縣城吞噬了村莊,原來的青磚瓦房、樹林、耕地被拔地而起的廠房和高樓取而代之,鄉(xiāng)親們四散飄零,搬進各式樓房,流向遠近不一的城市,彼此相忘于江湖。從小村莊到大城市再到全球化,從農(nóng)業(yè)時代到工業(yè)時代再到信息時代……一切都在改變,迅速、廣泛、深刻、無情地改變,但是不變的是家以及家培育、承載和傳遞的親情,姥姥與媽媽、媽媽與舅舅、媽媽與我們、我們姐弟仨、我們與我們的孩子之間的親情一脈相承,從未改變。這種綿延數(shù)千年的人間親情,歷久彌新,與天地共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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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代代無窮已,一代又一代,傳遞的不僅僅是生命,也是無窮無盡的愛。我們來了,又走了,但是,來來去去不是“一場空”,我們蒙受了上一輩的愛,又把愛傳遞給下一輩。正是“家”,把一代又一代的人連接起來,把愛一代又一代傳遞下去。我們在家里出生,在家里成長;我們在家里得到愛,又在家里付出愛;我們在家里學(xué)會銘記,銘記所有的愛與親情,我們在家里學(xué)會遺忘,遺忘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磕磕碰碰。正是家中的親人之愛使我們對世界充滿依戀,讓我們面對一切艱難困苦勇往直前。我們執(zhí)著地活著,我們不屈地奮斗,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幸福,也是為了讓愛我們的親人因為我們的幸福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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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走后的第二天清晨,一位學(xué)生發(fā)來唁電:“早上醒來,翻看師門群里的消息,呆坐久久不能平靜。父母之喪,是為至痛,摯愛的母親音容宛在,卻再也不能聲聞目睹,您一定陷入深深的哀傷之中。老師幼年喪父,在那樣艱苦的年代里,母親獨自把三個子女帶大成人,可謂含辛茹苦,真是偉大的母親!能夠擁有這樣貼心和卓越的兒子,而且平靜、安詳,沒有經(jīng)歷長久的病痛折磨,奶奶的離去可稱得上中國的老人極力追求的福氣和善終了。偉大的母親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孝順的兒子還在這個世界上勇敢前行。‘母以子貴’,老師能夠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可謂孝之終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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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首往事,最讓我難過、悔恨、絕望的是,有那么多的遺憾,而且是無法彌補的遺憾,留在了我的生命里。假如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要更多地陪媽媽說說話,更多地帶媽媽去看看山看看水,更多地給媽媽買好吃的和好穿的,抓住每一次機會與媽媽團聚,不等明天,不等將來,就在今天……可是人生沒有“假如”,老天不給我重新開始的機會。此時此刻,我能夠做的就是祝愿天下的兒女,不要再有我這樣的遺憾,祝愿你們在送別父母的時候能夠欣慰地說:“我做了我應(yīng)該做的一切,我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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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2月8日,媽媽走后第二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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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zé)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