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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林作者簡介:李景林,男,西元一九五四年生,河南南陽人,吉林大學歷史學博士?,F(xiàn)任四川大學文科講席教授、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兼任中國哲學史學會副會長、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學術委員會委員等。著有《教化的哲學——儒學思想的一種新詮釋》《教養(yǎng)的本原——哲學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論》《教化視域中的儒學》《教化儒學論》《孔孟大義今詮》等。 |
以大事小與以小事大
作者:李景林
來源:《孟子通釋》,李景林 著
《梁惠王下》
2.3交鄰國有道章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
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对姟吩疲骸诽熘?,于時保之?!?/span>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对姟吩疲骸鹾账古颊渎?,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宋耐踔乱?。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稌吩唬骸旖迪旅?,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span>
【通釋】:
此章從“以大事小”和“以小事大”兩個角度提出了一個處理國際關系原則。這是其王道原則在國際關系上的表現(xiàn)。
獯鬻:狄人,當時北方少數(shù)民族。赫:大怒貌。爰,于也。旅,眾也。遏,《詩》作“按”,止也。徂,往也。篤,厚也。祜,福也。對,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
先秦人所理解的“天下”,其意義猶今所謂世界或國際社會。東周各國間之關系,與當代國際關系,多有相似之處。春秋五霸挾天子以令諸侯,與今日美國、北約對聯(lián)合國之關系,亦頗相仿佛。孟子的王道理論,對國際關系問題多有討論,這一章即集中討論國際關系問題。其中所提出的觀點,對我們今天理解和建立合理的國際關系原則,亦頗有啟示意義。
齊宣王問“交鄰國”之道。國際間有大國,有小國,有強國,有弱國。孟子的回答,即從“以大事小”與“以小事大”兩個角度,提出了處理國際的王道原則:“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句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于時保之?!敝熳印都ⅰ罚骸按笾滦?,小之事大,皆理之當然也。自然合理,故曰樂天;不敢違理,故曰畏天?!泵献訌摹耙孕∈麓蟆焙汀耙源笫滦 眱蓚€角度,來討論處理國際關系的王道原則。孟子這里所謂“樂天”和“畏天”,其義實一?!皹诽臁?、“畏天”,二者互文見義,強調(diào)的都是對“天”或“天命”作為至當必然法則的敬畏。孟子引《詩經(jīng)·周頌·我將》“畏天之威,于時保之”詩句以證成其“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之說,就表明了這一點。
關于“樂天”和“畏天”?!兑住は缔o上》:“樂天知命故不憂?!笔恰皹诽臁睂嵓础皹诽熘薄?鬃影咽欠瘛爸?、“知天命”、“畏天命”看作區(qū)別君子和小人的一個根本尺度?!墩撜Z·堯曰》:“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薄墩撜Z·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笨鬃幼允觥拔迨烀?,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耳順”、“從心所欲不逾矩”,為人之道德自由的表現(xiàn)??梢姡烀?、畏天命,乃是人達到德性人格完成的前提和內(nèi)在基礎。
而儒家所謂知天命和畏天命,其內(nèi)容實質(zhì)上是人對道義作為人類存在之至當必然法則的終極性敬畏和自覺。《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孟子·盡心上》(13.1):“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庇郑骸澳敲玻樖芷湔?,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保?3.2)人的價值的實現(xiàn)表現(xiàn)為天人的合一。這個天人之合的意義,集中表現(xiàn)在“立命”和“正命”這兩個重要的概念上。儒家所謂“天命”或“天命之謂性”,不是一個現(xiàn)成性的概念。“天命”及人所得自于天命之“性”,須經(jīng)由人的終極性的價值抉擇及其擔當踐履的歷程才能得以實現(xiàn)。按照孟子的理解,從“命”之本來意義(正命)而言,只有君子有“命”,小人則“無義無命”。是說在“義、命”之間,有一種內(nèi)在的因果關系。人在其特定的歷史際遇中,對其行為原則所作之抉擇,將賦予其結果以正面和負面的價值(“正命”、“非正命”)。孟子所謂“立命”,是言人直面承當其實存之歷史際遇,以其人道之抉擇,躬行仁義以正定其命,乃能賦與其“命”以正面的存在價值,此即孟子所謂“正命”。而這“正命”之實現(xiàn),正出于人的價值抉擇之所“立”。這“立命”所具有的奠立人的存在超越性價值的賦值作用,既出于人的必然的道德抉擇,同時亦本原于天道。君子成就其為君子,圣王成就其為圣王,皆本原于此。儒家既言君子“畏天”,又言王者“畏天”,這對天的敬畏,同時亦即對人類超越性道德法則的敬畏。
孟子以“畏天”之義討論國際關系問題,所強調(diào)的乃是王道或道義原則作為處理國際關系原則的至上性意義。王道和道義原則是一個普遍的原則,不過,相比于國家內(nèi)部的施政原則來說,孟子更強調(diào)了這道義原則作為“天道”的超越性意義。這是因為,一國或一倫理共同體內(nèi)之行事,尚存在著各種外部之制約性或強制性;而處理天下或國際間的關系,在現(xiàn)實中,則已無外部之制約,易流于為強權者所恣意操縱。在現(xiàn)實中,國際之間的關系,往往系于一霸主的力量加以維系。當今美國之于北約,進而之于聯(lián)合國,即可目之為這樣的一種霸主,其所行,是霸道而非王道。因此,必須建立一超越的原則以對之有所約束。故孟子論國際間的王道原則,尤其強調(diào)其超越性,凸顯出這種原則之高于霸權的神圣性意義。
關于“仁者能以大事小”,本章舉“湯事葛,文王事昆夷”作為例證,但對其內(nèi)容并無具體的論述?!峨墓隆贰叭f章問宋小國章”(6.5)則對“湯事葛”之事,作了詳細的敘述,并據(jù)以闡發(fā)了王政征伐之義: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
孟子曰:“湯居亳,與葛為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瘻惯z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瘻官癖娡鶠橹?,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稌吩唬骸鸩痧A?!酥^也。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內(nèi)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讎也?!疁颊?,自葛載?!徽鞫鵁o敵于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蕓者不變,誅其君,吊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稌吩唬骸畯形液?,后來其無罰!’‘有攸不惟臣,東征,綏厥士女,匪厥玄黃,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于大邑周?!渚訉嵭S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恍型跽茽?,茍行王政,四海之內(nèi)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湯之事葛,是“以大事小”。然其行事,并非因其無外在的強力制約而恣意妄為,而是一本于天道之必然,亦即是一本于“天命”。孟子謂王者有征伐而無戰(zhàn)爭?!侗M心下》“春秋無義戰(zhàn)章”(14.2):“《春秋》無義戰(zhàn)……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庇帧坝腥嗽晃疑茷殛悺保?4.4):“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zhàn)?!笞镆?。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已也,焉用戰(zhàn)?”王道之征伐,一出于道義之最高原則;而此道義原則之超越性,則在于行事之必然或天命;而此天之命,乃表現(xiàn)于民心之所向,“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征伐之事,必不得已而為之,此亦是對違背道義之國君的一種強制性的力量。這種力量,其實質(zhì)乃是“天工人其代之”。而此代天工者,則命之為“天民”(《盡心上》13.19:“有天民者,達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天吏”(《公孫丑上》3.5:仁者“無敵于天下”,而“無敵于天下者,天吏也”)。朱子釋“天吏”、“天民”曰:“順天行道者天民;順天為政者天吏也?!保ㄖ祆洹睹献泳x》卷十三)圣王之征伐,“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文王之“怒”、武王之“怒”,已完全超越了私情和功利,乃順天之道而行。此就個體言,為能“從心所欲不逾矩”,此即所謂“樂天者也”。就現(xiàn)實言,其能順乎天而應乎人(《易·革卦彖傳》:“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所謂“東征而西怨”,“南征而北怨”,就表現(xiàn)了這一點。故王道道義至上原則之“天”的超越性,仍落實而表現(xiàn)于民心、民意。
關于“以小事大”之例,可見《梁惠王下》“滕小國也章”(2.15),孟子答滕文公問以小國事大國: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yǎng)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ミ摚u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瘡闹呷鐨w市?;蛟唬骸朗匾?,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君請擇于斯二者。”
又“齊人將筑薛章”(2.14):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span>
此所謂“以小事大”之“畏天”,與上文所謂“以大事小”之“樂天”,其義實一,皆所以順天而行,行事之所必至,而非據(jù)主觀之私意行事。其所奉行的原則,是道義。太王事獯鬻(狄),是以小事大,太王行事,惟百姓之生命為目的,而不以己之君位為念。此亦體現(xiàn)了一種以道義為上,而不計功利,居易以俟命之精神。同時,孟子據(jù)此強調(diào)德與福之間有一種必然的聯(lián)系。
總之,國際關系原則方面,孟子的王道論,特別突出了道義至上原則的超越性意義。其表現(xiàn)為天道、天意、仁心、民心、民意、民情之內(nèi)在的一致性,從而使之具有一種“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在奉天時”的必然性力量。國際關系的原則,與“天下”觀念相關。對人類的整體存在而言,“天下”為無外,為至大。因此,一方面,國際關系的原則,具有關涉人類存在整體的意義,乃直接關聯(lián)于超越和形上的境域;另一方面,大國尤其是強國在現(xiàn)實上已不再有實質(zhì)上的外部制約性,故國際關系的原則極易為霸權者所任性操縱。今日的國際關系,往往缺乏一貫性和自洽性的原則。如美國作為當今國際社會之“桓文”,一方面常以正義的面目在國際事務中出現(xiàn);另一方面,又常常不加掩飾地以本國國家利益作為出師名義。這實已形成為一種為國際社會所容忍的慣例,由此導致了國際事務處理中行事原則的隨意性。如何認識和建立國際關系“王道原則”的必然性和內(nèi)在一致性,仍是當今國際社會所面臨的一項重要課題。孟子王道思想所倡導的道義至上主義精神,在今天國際事務的處理中,仍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和理論意義。
——摘自李景林著《孟子通釋》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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