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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鵬山作者簡介:鮑鵬山,男,西元1963年生,安徽六安人,文學(xué)博士?,F(xiàn)任上海開放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著有《寂寞圣哲》《論語新讀》《天縱圣賢》《說孔子》等。 |
【鮑鵬山】孟子的心性論
——中國人信仰世界的建構(gòu)
作者:鮑鵬山
來源:《走進孔子》2022年第5期
一
《孟子·盡心上》載: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這一段,可以說是儒家心性說的開端,后來的朱熹理學(xué)與陸王心學(xué),無不從此發(fā)端。
《孟子·盡心上》書影
與西方相比,我們中國人沒有一神教的全民信仰,但并沒有導(dǎo)致人的行為的最高道德裁決在世俗權(quán)力那里,匍匐在權(quán)力之下,使得人格墮落。恰恰相反,至少在元代之前,中國成了四方仰慕的禮儀之邦,國人生活中的文化與文明,是彬彬之盛。中國人的精神風(fēng)貌和道德風(fēng)貌,也是讓西方國家的很多人所向往和艷羨的。
雖然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里沒有至高無上的神,沒有神作為人的精神支柱,但中國人內(nèi)心也有自己非常強烈的主體意識。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保ā墩撜Z·述而》)孔子的這十二個字,就是我們中國人自有的信仰體系,是我們中國人安身立命的依據(jù)。它沒有宗教信仰的神秘,卻有安身立命的自覺自尊,并且特別有詩意。而且,孔子給我們的人生依據(jù),是自我的道、德、仁、藝,并沒有像西方人想象的那樣,屈從和依賴于世俗權(quán)力。孟子的這段話,可以放在這樣的背景下來理解。
二
孟子這段話分三個層次。第一層,前兩句“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趙岐注:“性有仁義禮智之端,心以制之,惟心為正。人能盡極其心,以思行善,則可謂知其性矣。知其性,則知天道之貴善者也?!保▽O奭:《孟子注疏》)第二層,中間一句“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第三層,“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關(guān)鍵詞是四個:“心”“性”“天”“命”。
第一層,講“盡心”。盡心,窮盡心之可能。按照孟子的“四心”之論和“性善”之說,心即善,窮盡心之可能,就是窮盡善之可能。人心有無限的空間有待探索。窮盡不是到頭,正如“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大學(xué)》)的“止于至善”,不是“止”而是“不止”,是無所止,是止于不止之中,永遠保持在一種不停息地追求的狀態(tài)。同樣,人心之大,猶如宇宙,“盡心”也是一個極限境界,人的一生窮盡努力,也永無止境?!叭诵奈┪#佬奈┪ⅰ保ā渡袝ご笥碇儭罚?,了解內(nèi)心中的善,發(fā)見內(nèi)心中的幽微之處,便是“盡其心”?!氨M心”是窮盡自心,也是擴充自心,使之充實而有光輝。
另,程瑤田《論學(xué)小記》云:
心者,身之主也。萬物皆備于吾之身,物則即具于吾之心。而以為吾之性如是,而心可不盡乎!曷為而可謂之盡其心也?由盡己之性而充極之,至于盡人之性,盡物之性,而心盡矣。
程瑤田《論學(xué)小記·目次》
其中的“物則”,即萬物的規(guī)則、規(guī)律。如此,則“盡心”也是“盡人(他人)之性,盡物(萬物)之性”,蓋因萬物之理皆備于吾心。這個說得更大了,是把“格物致知”的“知”由“良知”擴充到“知識”了。
“盡其心”,然后能“知其性”。焦循《孟子正義》曰:
人之心能裁度,得事之宜,所以性善,故仁義禮智之端,原于性而見于心……知其性,謂知其性之善也。
孟子說“人性善”,因此,知性就是明了自己人性中的善。這個“知”,不僅是“認知”,更是“認同”。我人人性中的善,主要不是“認知”的(因為很難獲得事實上的征驗),而是“認同”的。我人自覺其善,自求其善,自證其善,自信其善,并以善來界定自己和規(guī)范自己。善,不僅止于倫理學(xué)上的善,也包含哲學(xué)上的善——不僅指某種德性狀態(tài)和質(zhì)地,也指合理的德性趨向和可能性。
“知性”而后能“知天”?!爸?,在此是“明了”。“了”(liǎo)在漢語里,不僅有明白之意,還有一種終了之感,了結(jié)之感。何謂了結(jié)?就是因了而結(jié),結(jié)也是止,有一種整體把握之意。如此“知其性,則知天矣”,明了天命所在。
天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天本身,天道;一個是天賦予我人的命,天命。天有其道,人有其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之命。天賦之命,可以把它理解成使命。人在這個世上,總有使命。但是一講到使命,好像只是我們的某種功能或者是我們的某種責(zé)任,實際上不僅如此。人一輩子更多的是要對自家做功夫(盡心),對自性做功夫(知性),對自己的生命做功夫(知命),使生命圓滿,這是我們的天命所在。如同苗之開花,如同花之結(jié)果,開花結(jié)果便是苗與花之天命,苗與花如何可以推卸拒絕?孔子嘆息:“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論語·子罕》)這是嘆息天命不果,然而不果也是命,因為命里還有時運,時運其實還是命,故孔子說“有矣夫”。孟子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不立于巖墻之下,是順受其正;然而不得不立于巖墻之下而立之,也是順受其正。為非作歹桎梏死者,非正命;然舍生取義桎梏死者,恰是正命。順受其正就是順受其命,知道自己命該如此,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是順受其命;“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是順受其正;“如不可求,從吾所好”,也是順受其正。
所以,心、性和天這三個字,實際上是統(tǒng)一的,是一個道理,只是我們進入的時候,有一個次序,先從心進去,再了解性,最后知道:心如此,性如此,那么天賦予我們?nèi)绱说男?,天賦予我們?nèi)绱说男裕褪翘熨x予我們承擔(dān)如此的命。賦予我們心、賦予我們性,就是賦予我們命。賦予我們這個命干什么?去履行某種使命。所以這個命,既是我們自身的命,是我們的本體,又是我們的功能。從本體講,我們自己的命,我們必欲使之圓滿;從功能講,我們自家的使命,我們只能荷擔(dān)前行。
第二層,由“盡其心”進入“存其心”。孟子說:“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孟子·告子上》)人丟失善的本性,就是“放心”——走失、流放了善心?!按嫫湫摹?,就是不要“放其心而不知求”,而是要“求其放心而已矣”,把自己丟失的本心找回來。學(xué)問之道,無非是“求其放心而已”?!氨M其心”,是生長、是開拓、是確立;“存其心”,是存留、是含蓄、是葆養(yǎng)。如何存心?孟子說:“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保ā睹献印るx婁下》)君子居心于仁,居心于禮。在日常生活中,心里總是懷著仁愛的念頭,宅心仁厚;心里總是懷著禮義的念頭,居仁由義。如此存心養(yǎng)性,就是“事天”。事天不要想得太大,不要想得太宏闊,能近取譬,仁之方也:事天就是盡性。這就是苗而秀,秀而實;就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就是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疤烀^性”(《中庸》),率性即事天??!
第三層,“夭壽不貳”。夭,夭折;壽,長壽;不貳,不變。朱熹曰:
夭壽,命之短長也。貳,疑也。不貳者,知天之至,修身以俟死,則事天以終身也。立命,謂全其天之所付,不以人為害之。(《四書集注》)
人生在世,無論長壽還是短命,無論外在的境遇如何變化,始終保持自己的心性不變?!靶奚硪再怪?,修養(yǎng)自己的身心,以待天命,這就是“立命”,立自家之命了。
三
歸納起來,從“心”的角度,是先“盡”后“存”。盡,是盡其所能,達其極限。每個人的悟性不一樣,只是要盡其所能,達其極限。極限不是天地的極限,而是我們自身所能達到的極限,一輩子往要達到的這個方向走,就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了??鬃訉θ角笏缘摹爸械蓝鴱U”(《論語·雍也》)就是這個意思了。一個人盡其所能、達其極限,便是盡心。盡心的過程很艱苦,但是,更艱苦的是存心,始終葆養(yǎng)自己的仁心不至于流失。這個世界總給我們太多的誘惑,太多不期而遇的挑戰(zhàn),能不能做到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盡心難,存心更難,一不小心就會丟了自己的良心,一不小心就會在某一時刻、某一件事上,做不到以良知為出發(fā)點,而是以某種利益為出發(fā)點。所以時時刻刻“存心”而不“放心”,是我人的終身事業(yè)。
從“性”的角度,是先“知”后“養(yǎng)”。知,知其所善。明了自己心中、性中之善,這很重要,因為人的心、性中總有一些不善的東西。孟子講人性本善,是說人性中本來就存著善,但是孟子沒說人性中不存著惡?!叭酥援愑谇莴F者幾希”(《孟子·離婁下》),就是說,人性中有“非人也”的東西。問題是,這些“非人也”的東西雖多,卻不代表人的本質(zhì),而恰恰就那一點點與禽獸不同的東西,才是屬于人的,才決定人之為人,才是人的本質(zhì)。所以,認知到這一點的存在,認同這一點,追隨這一點,存留養(yǎng)護這一點,弘揚這一點,便是人之天命?!洞髮W(xué)》講“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為什么是“明明德”而不是“明德”?因為“德”中也有不明的東西、不善的東西。若只說“明德”,則是把人“德”發(fā)揚出來就行了;“明明德”是把德中“明”的部分弘揚擴充起來,所以這句話暗含著德中也有不明不善的東西?!懊鞯隆钡牟糠植判枰覀?nèi)ァ懊鳌?,明了我們心性中的善,發(fā)揚我們的“明德”,養(yǎng)育我們的善性。所以,知性就是明性,明心而后見性,見出性之善者、明者。
從“天”的角度,是先“知”后“事”。知天,認知天命的存在,認知我們每個人天賦的使命。天命的存在意味著:其一,天賦予我們自身的“命”,這是“命”的本體;其二,我們自身的“命”又有它的使命,這是“命”的功能。先“知天”,后“事天”。既然“命”是我自己的,那么,“事天”就是安頓好自己的命?!懊髅鞯隆辈痪褪鞘伦约簡??盡心養(yǎng)性不就是事自己嗎?不是事別人。所以孔子說:“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論語·憲問》)什么叫為己?為己就是盡己心,存己心,知己性,養(yǎng)己性,知己天,養(yǎng)己天。明了自己的天命,安頓自己的天命,就是“事天”。
《大學(xué)》載: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國治而后天下平”之“天下平”,對應(yīng)的是“欲明明德于天下”,則“平天下”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平天下之指向,不在“天下”,而在“明德”;不在“平”,而在“明”;不在外,而在內(nèi)。一己之身修,天下之仁義存焉?!兜赖陆?jīng)》第五十四章: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于邦,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身、家、鄉(xiāng)、邦、天下,都是修道之場所而已,不是修道的目的,而是修道的場所和路徑。修道的目的,還是自家身心性命。
所以,從盡心到事天,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個邏輯閉環(huán)。倒回來我們也可以這么說,“事天”就是存心養(yǎng)性。怎么“事”?孟子講:“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下》)去做一件好事,與用好心去做一般事務(wù),這兩者的區(qū)別非常有意思。什么是好事?我們用好心去做的任何事,都是好事。雙休日去做一件好事,當(dāng)然很好,但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我們不論身在哪里,每時每刻做任何事,都從心里的仁義出發(fā),用仁義的方式去做事,哪怕是在家里做飯、打掃衛(wèi)生,心中都懷著謙卑,敬事而信,這就是“由仁義行”,這就是“事天”。
清道光間刻本《孟子圣跡圖》
到這一步,孟子是不是已經(jīng)在講信仰,講我們安身立命的依據(jù)了?這就是中國文化給予我們中國人的信仰。不需要宗教之神,只需要我們對自己的心性體悟、了解、涵養(yǎng),我們就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依據(jù)??鬃诱f:“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保ā墩撜Z·述而》)佛教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們就在“由仁義行”的瞬間,一下子明心見性。
最后,孟子說“所以立命也”,我們把這三個層次做好了,我們的人生就有依據(jù)了,我們自家就能安身立命了。立命,立自家之命。人生不就追求一個“立”字嗎?
四
上述四個關(guān)鍵詞:心、性、天、命——是我們的信仰,是我們的自由,也是我們生命的圓融。
我們的信仰——中華文化給予我們中國人的這個信仰,使我們不需要在某個時刻通過某種形式體現(xiàn)信仰,我們只需要在日常生活里保持一種“由仁義行”的狀態(tài),我們就處在信仰之中,修養(yǎng)與信仰就合一了?!读鎵?jīng)》曰:“煩惱即菩提?!睕]有煩惱,怎么有菩提?沒有煩惱,如何修養(yǎng)?有閑有錢,喝茶焚香,不是修身養(yǎng)性。修身養(yǎng)性,是做事,是事天,是在事上磨,是給這個世界創(chuàng)造價值,是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什么事都不做,閉目養(yǎng)神吃齋念佛,不是修身養(yǎng)性,而是麻木不仁,是渾渾噩噩??酌鲜亲鍪碌娜?。不做事怎么叫修養(yǎng)呢?所以,信仰是從頭至尾貫穿在我們生活中的修養(yǎng),修養(yǎng)是時時刻刻抱持不放的信仰。
我們的自由——中華文化給予我們中國人的這個信仰,讓我們可以不依靠宗教之神的外在的拯救,盡己心,存己心,知己性,養(yǎng)己性,知己天,事己天。聽命于自己的內(nèi)心,是向內(nèi)求,而不是向外求。中華文化的核心是自由。自由,是“由自”,不由他,這是儒家心性論的前提和內(nèi)涵。它是體悟自己內(nèi)心中的善,它是去自己的心中覺知善。孟子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我以自性的善養(yǎng)我自家的浩然之氣??鬃诱f:“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保ā墩撜Z·為政》)自十五以至七十,全是圍著一個“吾”字打轉(zhuǎn),走來走去,做來做去,說來說去,都歸于“吾”字,都是自家,都是自家內(nèi)在的需求,由自家內(nèi)在的需求而起的動力,所以人的一切行為都是自由的,由自的,而不是由他的。行走世間,動力是什么?由自,由自我出發(fā)。中國人做好人的理由是:我的本性是善的,我在發(fā)揚我自己內(nèi)心的本性,是自我的本性決定我能做好人。我明了自家的心了,知了自家的性了,事了自家的天了。我不是上天的仆從,我是我心性的仆從。我信自己。怎么信自己?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yǎng)性、事天。天命也是自我的,是自我的本體與功能。
質(zhì)言之,由著自己的善性而為,才是純粹的自由、最終的自由。這恰恰是中華文化的精髓。
我們生命的圓融——心、性、天、命,它是一個圓形的結(jié)構(gòu),而不是線性結(jié)構(gòu)。盡心知性就是事天;事天就是立命;立命就是盡心知性。心即性,性即天,天即命,它們是可以互訓(xùn)的。
心性之學(xué),需要我們自家去體悟。言者有不言,言多也可能變成某一種“衡”(參見《孟子·告子下》),成為自由的阻礙和局限。所以,不多說了,自家體會去也。
(本文根據(jù)作者在花時間讀書社講《孟子》的錄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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