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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曾任職于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現(xiàn)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經學研究所所長,兼任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派研究》《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學史》《儒家倫理與中國社會》,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等。 |
明道之“定性”與朱子之“主敬”
作者:曾亦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fā)布
原載于《本體與工夫——湖湘學派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四月廿九日壬戌
耶穌2015年6月15日
五峰與朱子對未發(fā)已發(fā)關系的不同理解,導致了他們在工夫論上的不同:五峰以“察識涵養(yǎng)”為功夫,朱子以“主敬致知”為功夫。“主敬”是一種未發(fā)時功夫,即使心保持未發(fā)時那種寂然不動的狀態(tài),而“致知”則是去除私欲的功夫,即因吾本有之知,推致其極,乃至一事一物、一念一行皆不雜乎私欲而純乎天理也。[1]而五峰之“察識”則是已發(fā)之功夫,然不是朱子所說的“致知”,不是去對治私欲,而是至其本體之知,即體會心之寂然不動的狀態(tài),而“涵養(yǎng)”方是對治私欲的工夫,即常使心處于一種寂然不動的狀態(tài)。
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不論對五峰來說,還是在朱子那里,都強調心當處于一種寂然不動的狀態(tài),這一點不僅為五峰與朱子所共許,而且在他們的工夫論中都處于一種根本重要的地位。那么,他們工夫論的區(qū)別何在呢?
五峰之學源出明道,其工夫論之一部分乃承自明道之《定性書》,而朱子卻對此書不甚相許,謂“此書在鄠時作,年甚少”(《語類》95),可見朱子對明道此文的態(tài)度。
《定性書》曰:
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茍以外物為外,牽己而從之,是以己性為有內外也。且以己性為隨物于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為在內,是有意于絕外誘,而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既以內外為二本,則又烏可遽語定哉?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兑住吩唬骸柏懠谕?,憧憧往來,朋從爾思?!逼堃?guī)規(guī)于外誘之除,將見滅于東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顧其端無窮,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適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則不能以有為為應跡,用智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今以惡外物之心而求昭無物之地,是反鑒而索照也?!兑住吩唬骸棒奁浔常猾@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泵鲜弦嘣唬骸八鶒河谥钦?,為其鑿也?!迸c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也。兩忘則澄然無事矣。無事則定,定則明,明則尚何應物之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當喜;圣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則圣人豈不應于物哉!烏得以從外者為非,而更求在內者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視圣人喜怒之正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發(fā)而難制者,惟怒為甚,第能于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亦可見外誘之不足惡,而于道亦思過半矣。
所謂“定性”,朱子以為實作“定心”。其實,若明“心即性”之旨,說“定性”亦無妨。
明道此書中包括如下幾個要點:
第一,發(fā)明“動亦定,靜亦定”之旨,故心之不動并非朱子所說的心之未發(fā)時的狀態(tài)。此點極重要,后當詳之。
第二,性無內外,故欲求心定,不是在事外別求一定,而是“情順萬物而無情”,“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即是在臨事接物時去體會那個不動的心。如此,即不廢事,亦不動心,只是于物之來時而順應之。
第三,如何方能“物來而順應”?如何體會那個不動的心呢?只是“廓然而大公”,只是使心保持一種空空的狀態(tài)。否則,心有所私,有所執(zhí)著,則應物不為應跡而反為著物,照物不為明覺而反為用智矣。
第四,如何方能“廓然而大公”,明道以為“第能于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如此便能廓然而大公。定性之法最后當落實于此。
《定性書》在整個道學的發(fā)展上具有極重要的地位,直接承自濂溪“主靜立人極”之說。而伊川則強調“主敬”,而朱子承之。那么,“主靜”與“主敬”有何根本不同呢?
《定性書》曰:“茍規(guī)規(guī)于外誘之除,將見滅于東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顧其端無窮,不可得而除也?!贝艘徽Z即見“主靜”與“主敬”的不同。
《大學》說誠意與正心,二者極是不同。誠意是克己的功夫,即是“除外誘”的工夫。然而誠意只是正心的必要條件,而非必然能正心,朱子對此亦屢言之。誠意既然只是下學的功夫,那么如何上達呢?朱子對此終不能圓其說,只好說“久之自有個豁然貫通處”,陽明亦是將對本心的體會推至將來,因此,朱子以為明道之“定性”只可作效驗看,而不可作為功夫。此乃主敬之為說也。[2]
而“正心”之為功夫,則是直接以上達為功夫也。換言之,“正心”不是誠意而來的一種效驗,而是別為一種功夫。《大學》曰:“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既然心不正是由于喜怒哀樂而來,因此,欲正其心,就是要在情之發(fā)處體會那個出離此情的心。故所謂“正心”,不是要消除情,而是要得“喜怒之正”,是要“能于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3]。問題在于,正心之成立為一種功夫是如何可能?朱子對五峰的批評,正是反對將正心成立為一種功夫。[4]
這種表述頗見于朱子之語錄中?!墩Z類》卷95載:
(朱子)曰:“然。只是一篇(《定性書》之中,都不見一個下手處?!彬闱湓唬骸啊當U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這莫是下工處否?”曰:“這是說已成處。且如今人私欲萬端,紛紛擾擾,無可奈何,如何得他大公?所見與理皆紛擾,看著甚方法,也不能得他住。這須是見得,須是知得天下之理,都著一毫私意不得,方是,所謂‘知止而后有定’也。不然,只見得他如生龍活虎相似,更把捉不得。”
問:“《定性書》是正心誠意功夫否?”曰:“正心誠意以后事?!保ㄍ希?/p>
可見,朱子明確反對明道《定性書》所說之“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為功夫。[5]朱子與明道在工夫論上的這種區(qū)別一直無人注意到,而且,這種區(qū)別在朱子與湖湘學者的爭論中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计湓?,大概與后來象山挑起“誠意正心”與“格物致知”之爭有極大的關系,于是后儒只知有誠意正心的功夫與格物致知的功夫之不同,而不知有定性與主敬功夫的不同。[6]湖湘學術后來之湮沒不聞與此實有莫大之關系。
《定性書》所開示學者之功夫正是承自濂溪“主靜立人極”之說而來,所以,明道之功夫實際上就是“主靜”的功夫,明道之學術就是“主靜之學”。后來蕺山名此“主靜之學”為“性學”,此或可概括明道至五峰一系之學術大旨。蕺山極推崇明道主靜之說,以為是“千古密藏,即橫渠得之,不能無疑,向微程程伯子發(fā)明至此,幾令千古長夜矣?!保ā睹鞯缹W案》)蕺山此說甚是。然而,后儒徒知尊明道,然明道學術之奧旨卻未必知曉也。故微湖湘之傳明道,則明道幾近架空矣!
【注釋】
[1] 朱子曰:“存養(yǎng)主一,使之不失去,乃善。大要在致知,致知在窮理,理窮自然知至。要驗學問工夫,只看所知至與不至,不是要逐件知過,因一事研磨一理,久久自然光明。如一鏡然,今日磨些,明日磨些,不覺自光。若一些子光,工夫又歇,仍舊一塵鏡,已光處會昏,未光處不復光矣?!保ā墩Z類》卷五,性情心意等名義)存養(yǎng)之要在于致知,致知絕非如陽明所批評的“曉得說些孝弟的話”,而是行,即一種去除私欲的磨鏡工夫。磨鏡乃是“因一事研磨一理,久久自然光明”,此語可與朱子之《大學補傳》相證,其釋“格物致知”為“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贝硕螌崬槟ョR之實踐功夫。后人不理會朱子,遂有種種差謬,即便如陽明本人,亦不過在流蔽上批評朱子,實不究朱子之本意也。
朱子又曰:“致知乃本心之知。如一面鏡子,本全體通明,只被昏翳了,而今逐旋磨去,使四邊皆照見,其明無所不到?!保ā墩Z類》卷15)此義同上。朱子又以推致解“致”字,曰:“他所以下‘格’字、‘致’字者,皆是為自家元有是物,但為他物所蔽耳。而今便要從那知處推開去,是因其所已知而推之,以至于無所不知也?!贝酥巳怂居兄?,即良知也,學者之功夫只是要推致此本有之知,以去除人之所蔽而已??梢姡熳釉缫寻l(fā)明“致良知”說矣。朱子又曰:“只是推極我所知,須要就那事物上理會?!薄爸?,吾自有此知。此心虛明廣大,無所不知,要當極其至耳。今學者豈無一斑半點,只是為利欲所昏,不曾致其知。孟子所謂四端,此四者在人心,發(fā)見于外。吾友還曾平日的見其有此心,須是見得分明,則知可致。今有此心而不能致,臨事則昏惑,有事則膠擾,百種病根皆自此生?!保ㄍ希┧^“致良知”,即因吾本有之知,以去除人心之昏蔽也。可見,陽明實宗朱子也。
[2] 朱子以此處“動中見靜”只是要使人由動歸于心之靜的狀態(tài),即理解為一種主敬的工夫,而南軒則以為“動中見靜,方識此心”,乃是見個“天地之心”也。換言之,靜在朱子那里只是個心之未發(fā)狀態(tài),而湖湘學者則徑指此為本體。(《語類》卷101)
[3] 湖湘學者說“觀過知仁”,即是在喜怒哀樂之發(fā)之過處去體會那個無過不及的心,體會那個寂然不動的心。
[4] 朱子說“正心”處皆無不當,如曰:“喜怒哀樂固欲中節(jié),然事過后便須平了。謂如事之可喜者,固須與之喜,然別遇一事,又將此意待之,便不得其正。蓋心無物,然后能應物。如一量稱稱物,固自得其平。若先自添著些物在上,而以之稱物,則輕重悉差矣。心不可有一物,亦猶是也?!保ā吨熳诱Z類》卷16)又曰:“設使此心如太虛然,則應接萬務,各止其所,而我無所與,則便視而見,聽而聞,食而真知其味矣。看此一段,只是要人不可先有此心耳。譬如衡之為器,本所以乎物也,今若先有一物在上,則又如何稱﹗”(同上)“人心如一個鏡,先未有一個影象,有事物來,方始照見妍丑。若先有一個影象在里,如何照得!人心本是湛然虛明,事物之來,隨感而應,自然見得高下輕重。事過便當依前恁地虛,方得。若事未來,先有一個忿懥、好樂、恐懼、憂患之心在這里,及忿懥,好樂、恐懼、憂患之事到來,又以這心相與滾合,便失其正。事了,又只苦留在這里,如何得正?”(同上)朱子認為人心須是正,須是如明鏡一般虛明,故“應接萬務,各止其所,而我無所與”。此等語皆是說得極好處。然朱子終不許“正心”為一段功夫,大概認為“正心”只是地位高者事,初學之人焉能遽至此地步。
至若朱子說“敬”,顯然只是一下學功夫。朱子曰:“持敬之說,不必多言。但熟味‘整齊嚴肅’,‘嚴威儼恪’,‘動容貌,整思慮’,‘正衣冠,尊瞻視’此等數(shù)語,而實加工焉,則所謂直內,所謂主一,自然不費安排,而身心肅然,表里如一矣?!保ā墩Z類》卷13)“動容貌,整思慮”固不足以誠意,然誠意正由此而來。伊川以“主一無適”說敬,要之,只是個思慮集中的功夫,朱子曰:“要之,事無小無大,常令自家精神思慮盡在此?!保ㄍ希?/p>
[5] 朱子本人亦作《定性說》一篇,曰:“定性者,存養(yǎng)之功至而得性之本然也。性定,則動靜如一而內外無間矣。天地之所以為天地,圣人之所以為圣人,不以其定乎?君子之學亦以求定而已矣。故擴然而大公者,仁之所以為體也;物來而順應者,義之所以為用也。仁立義行,則性定而天下之動一矣?!笨梢?,朱子此文分明是針對明道之《定性書》而發(fā),二篇之旨截然相反。
[6] 陽明亦反對將“定性”成立為一種功夫。詳《傳習錄》卷中載陽明與陸原靜論中寂大公與良知之關系,可見,陽明主張對中寂大公的體驗只是致良知的結果,至于能否以之為功夫,陽明則避而不談。
責任編輯:汝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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