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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梁濤】清華簡《命訓》“大命”“小命”釋疑 ——兼論《逸周書》“三訓”的成書及學派歸屬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1-05-26 01:00:49
        標簽:“三訓”、《逸周書》、清華簡《命訓》
        梁濤

        作者簡介:梁濤,男,西歷一九六五年生,陜西西安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副院長,《國學學刊》執(zhí)行主編。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山東省“泰山學者”特聘教授。 中國孔子研究院高級研究員,文化部“孔子文化獎”推選委員會委員,孟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荀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主要研究中國哲學史、儒學 史、經學史、出土簡帛等,出版《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孟子解讀》、《儒家道統(tǒng)說新探》等,其中《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獲多項人文社科獎。入選北京市社科理論人才“百人工程”,中國人民大學“明德學者”,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北京市“四個一批”社科理論人才等。

        清華簡《命訓》“大命”“小命”釋疑

        ——兼論《逸周書》“三訓”的成書及學派歸屬

        作者:梁濤(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中國孟子研究院研究員)

        來源:《哲學動態(tài)》,2021年第4期

         

        摘要:清華簡《命訓》的“大命”指天命,“小命”指個人運命。《命訓》第二句當斷為:“命司德,正之以禍?!?,“司德”指主德,即遵從德。目前學者將該句斷為:“命司德正之以禍?!?,釋“司德”為天神,是不正確的。《命訓》的“大命”“小命”說是對三代天命觀的繼承,同時又突出了個人運命的觀念,這與孔子將天命與運命分離,以突出人的道德自主有所不同,而是力圖將兩者重新統(tǒng)一起來,表現出鮮明的神道設教的思想特點。清華簡《命訓》的發(fā)現,表明《逸周書》尤其是前三篇《度訓》《命訓》《常訓》的重要性?!兑葜軙窇勺酉牡奈骱訉W派編訂于戰(zhàn)國前期的魏國,“三訓”的作者可能是子夏后學中的某位不知名學者?!叭枴钡娜诵哉摗⒍Y法論均與荀子之學存在密切聯(lián)系,但其天命論則與荀子的人文主義走向存在較大反差,這種聯(lián)系和反差反映了“孔荀之間”思想變動的復雜情況。

         

        關鍵詞:《逸周書》;清華簡《命訓》;“三訓”;大命;小命

         

        清華簡《命訓》公布后,由于其中“大命”“小命”涉及古代天命觀的內容,引起學界極大的關注。同時,由于清華簡《命訓》與《逸周書·命訓》的內容基本一致,也引發(fā)學者們對《命訓》以及與之相關的《度訓》《常訓》三篇文獻的成書及學派歸屬問題的討論。但從目前的研究來看,學者對“大命”“小命”的解讀存在較多問題,不僅沒有澄清真相,反而出現了偏差,妨礙了對《度訓》《命訓》《常訓》(以下簡稱“三訓”)思想的理解以及其成書、學派歸屬的判斷。有鑒于此,有必要對《命訓》的“大命”“小命”作出專門討論,并論及“三訓”的成書及學派歸屬問題。

         

        一、《命訓》“大命”“小命”釋疑

         

        清華簡《命訓》與《逸周書·命訓》的內容基本一致,但也存在異文情況,學者們對此進行了??焙驼怼R韵聻榱诵形姆奖?,直接引用書、簡??焙蟮膬热?,個別有爭議的地方,用注釋加以說明?!睹枴烽_篇提出:

         

        天生民而成大命,命司德,正之以禍福,立明王以訓之。曰:大命有常,小命日成。日成則敬,有常則廣,廣以敬命,則度至于極。1

         

        《命訓》引起爭議主要在前三句。最早為《逸周書》作注的晉代孔晁云:“司,主也。以德為主,有德正以福,無德正以禍?!?按照孔晁注,“命司德”一句當斷開,“命”的主語是“天”,所命的對象是“民”,而命的內容則是“司德”,也就是主德,即守德。下文“夫司德司義”的“司義”,與此意同,指守義。同時天又根據民遵守德的情況,對其“正之以禍福”,賜予禍或者福。但清代學者陳逢衡在《逸周書補注》中則說:“命,天命也。司德,天神,如司命、司中之類?!?按照他的注說,“命司德”當與“正之以禍?!边B讀,即“命司德正之以禍?!?,而司德是天神,具體指掌管人命運的神,是上天命司德(天神)對民“正之以禍?!?,而不是上天命民眾遵從德。以上兩種說法,當以主德說為是,其說也符合《命訓》的文意,下面會給出詳細論證。但令人意外的是,在目前的研究中,學界卻均取天神說,而非主德說。例如,對《逸周書》用功頗深的黃懷信,在《逸周書校補注譯》3及其修訂本4中,均釋司德為天神,牛洪恩《新譯逸周書》5亦持此見。清華簡《命訓》公布后,學者們發(fā)表的論文也都持天神說,這方面以劉國忠最具代表性。劉國忠曾取主德說6,但不久又糾正前說,力主天神說:“我們當時將它斷句為:‘命司德,正以禍福',并引用了孔晁的注來說明:‘司,主也。以德為主,有德正以福,無德正以禍。'按照這種理解,‘司'訓為‘主',是作為動詞來使用,然而這一理解非常突兀,而且與前后文不能協(xié)調?,F在看來,這句話中的‘命'才是全句的動詞,它所缺的主語正是前一句的‘天';‘司德'當如陳逢衡所說,是天神,‘如司命、司中之類',全句的意思是:‘(上天)命令司德用禍福來加以修正。'”7但劉國忠的自我否定恰恰是有問題的。他之所以改正前說,主要是注意到后面“立明王以訓之”一句,認為若斷為“命司德,正之以禍?!保瑒t前后文不協(xié)調,持天神說的學者恐怕都有這種考慮。但究竟如何斷句,應該從文章整體考慮,而不可過于機械。

         

        按,《命訓》開篇提出“天生民而成大命”,“大命”無疑是整篇文獻的核心概念,理應在文中給出解釋與說明?!睹枴穼嶋H也是這樣做的,故解釋“命司德”即天為民規(guī)定的“大命”,就是命令其要遵守德。“大命”即天命,也可稱為“德命”。與“大命”相關的是“小命”。由于天不僅規(guī)定民要遵守德,同時還根據其表現賜予禍與福,故“小命”即民眾個人的命,可稱為“運命”,它是由“大命”及個人的表現造成的。可見,“大命”“小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小命”需要根據“大命”才可以理解。若釋“司德”為天神,斷為“命司德正之以禍?!?,則前一句中的“大命”就會落空,不知具體所指。若“大命”的含義不明,“小命”也就不好理解,“司德(天神)正之以禍?!币簿腿狈α藰藴?。劉國忠可能也注意到這一點,故解釋說:“司德又是按照什么標準來給民眾賜?;蛘呤墙档溎?簡文后面說得很清楚,‘司德'是以‘義'作為評判的標準:‘夫司德司義而賜之福'‘或司不義而降之禍'。這兩句話中,‘司義'和‘司不義'的‘司'都是動詞,訓為‘主',司德正是根據民眾的行為是否符合‘義'的標準而分別予以賜?;蚪档湣!?但劉國忠的解讀是有問題的,《命訓》的原文是:

         

        司德司義,而賜之福,福祿在人?!蛩静涣x,而降之禍,禍過在人。8

         

        “司德司義”的主語是民,指民司德司義,司義是對司德的補充說明,強調德也就是義?!岸n之?!钡闹髡Z是天。前面既言天“命司德”,命令民遵守德,并“正之以禍?!?,這里緊承前文,若民遵守德、遵守義,天就賜予福,前后文意連貫。下一句“或司不義”亦是如此,其主語仍是民?!盎颉保~,指有人。意為有人不遵守義,天就降下災禍,所以不論是福祿還是災禍,都是民自己造成的。劉國忠說民眾的行為符合“義”,“司德”(天神)就賜予福,實際是將此句讀為:“司德(以民)司義,而賜之福?!毕喈斢诩恿恕耙悦瘛眱勺郑瑢嶋H已改變了原文的含義。下一句更不好處理,因為即使加上“以民”兩字,讀為“司德或(以民)司不義”或者“司德(以民)或司不義”。語義仍不通,因為“或”字無解,說明增字解經不僅違背了語法,實際也行不通。故“命司德”一句只能斷為:“命司德,正之以禍福?!薄懊镜隆笔菍Α俺纱竺钡慕忉專f明天規(guī)定的“大命”就是命令民眾遵守德?!罢缘湼!?,則是天根據民眾的行為對其賜福或降禍,賜福與降禍的都是天。在天與民之間,不存在一個“司德”(天神)的中介,如果有的話,也是明王而非司德。天之“大命”,是由明王教導、告知民眾的;天之賜福與降禍,也是通過明王的賞罰來完成的;天是通過明王來實現統(tǒng)治的,天道與人道是相互配合的。

         

        在《命訓》看來,“大命有?!保按竺庇谐7?,要求民要遵守德。但“小命日成”,每個人的運命則是由其平日的行為造成的,人遵德行善則得福,背德行惡則得禍。民眾認識到命運是自己造成的,就會敬重天命(“日成則敬”),“大命”有常法就會普遍有效(“有常則廣”),“大命”普遍有效而民眾又敬重天命(“廣以敬命”),這樣就會“度至于極”。對于“度至于極”,學者或認為是說“禮法不遭破壞”9,或是指“民協(xié)于度”10,均未得其解。造成這一狀況的原因,就在于斷句有誤,理不清“大命”的含義,以及它與“度”的關系。那么,什么是“度”呢?其實就是《命訓》的前一篇《度訓》的核心內容,指法度?!抖扔枴吩唬骸疤焐穸破涠龋憾刃〈笠哉?,權輕重以極,明本末以立中。”“制其度”即制定法度,包括“正上下以順政”“序爵以明等極”“立中以補損”等。可見,天不僅為民“成大命”,還為民“制其度”,這兩者實際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命訓》的作者看來,天雖然制定了法度,但法度要發(fā)揮作用,還必須有天命的信仰、明王的教化相配合?!疤煊忻⒂械?、有福,人有恥11、有紼冕、有斧鉞。”以上兩句中,前一句是說明“命司德,正之以禍?!保瑢儆谔斓?;后一句是解釋“立明王以訓之”,包括教民有恥、賜予爵祿、施以刑罰,屬于人道?!耙匀酥異u當天之命,以紼冕當天之福,以斧鉞當天之禍?!碧斓劳ㄟ^人道得以實現,天命借助明王的教化、賞罰得以完成。故《命訓》圍繞命、禍、福、恥、賞、罰分別展開論述,而每一段論述都以“度至于極”結束。理清了《命訓》的內在理路和邏輯,“則度至于極”就容易理解了,這是說法度就會得其中,達到恰當的效果?!秶Z·周語上》:“神人百物無不得其極?!倍鳊g曰:“極,中也。”12如果說法度屬于政,那么天道、人道就屬于教,包括宗教和教化,政需要教的配合,才能達到恰當的效果,可謂人民有信仰,政治有希望,這是一種典型的政教合一思想。這也說明,所謂“天有命”就是指“命司德”,指令民守德,它是“度至于極”的條件之一。由于學者們將“司德”理解為天神,將此句斷為“命司德正之以禍?!保炊姑膬热莼璋挡幻?,對于文中反復強調的“度至于極”,自然也就不解其意了。其實,“度至于極”是《命訓》的核心命題,文中不僅反復陳述,還提出“六極”之說。

         

        六極既達,六間具塞,達道道天以正人。正人莫如有極,道天莫如無極。道天有極則不威,不威則不昭;正人無極則不信,不信則不行。13

         

        “六極”指六種“度至于極”?!睹枴贩謩e從命、福、禍、恥、紼冕、斧鉞展開論述,認為如果民眾能敬命、重義、悔過、有恥、忠信、恐而承教,就會“度至于極”,即法度達致中正,產生恰當的效果?!伴g”,間隙?!傲g”與“六極”相對,指不敬命、不重義、不悔過、無恥、不忠信、不恐而承教?!傲g具塞”,指以上行為被禁止。“達道”即六極之道,指上文所言“度至于極”的六種方法?!暗捞臁保哉f天。因為六種“度至于極”都與天命有關,天不僅“命司德,正之以禍?!?,還“立明王以訓之”,故言六極之道必言及天,因為這需要借助天命的力量方可得以實現。正,治也?!罢恕奔礊橹卫砻癖姟!罢四缬袠O,道天莫如無極”兩句頗為費解,學者或釋“極”為形狀,如陳逢衡云:“有極者,懸象著明禮樂刑政之謂。無極者,神明變通,群龍無首之謂?!?4他認為“有極”即有形,“無極”即無形。治民需有禮樂刑政之有形,而言及天道則神明變化,沒有形狀。學者們或釋“極”為準則、法則,如唐大沛云:“禮樂法度所以正人,必當有整齊劃一之則。若言天道,則神明變化,不可端倪,不可思議,無有窮盡,豈得謂之有極?”14認為用禮樂法度治民需要有統(tǒng)一的法則,言天道則因其神明變化,不可謂其有法則。但仔細推敲,陳逢衡、唐大沛之說均有迂曲不通之處。按,以上兩句的“極”似還應訓為中,指恰當、公正。其中“正人莫如有極”是針對“度至于極”而言,以法度治民自應恰當、公正?!暗捞炷鐭o極”是針對“正之以禍?!倍?,天雖然賞善罰惡,但言說天時不必稱其賞罰皆恰當、公正。這反映出《命訓》作者對待天命的一種矛盾心理,一方面《命訓》雖然繼承了三代尤其是周人的天命觀,承認天賞善罰惡,并肯定其在政治上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人們在生活中卻逐漸發(fā)現,行善者未必會有好報,作惡者也不一定會受到懲罰,對天命的客觀、公正性開始產生懷疑,特別是經歷了西周末年的呼天吁天思潮,以及春秋時期“天道遠,人道邇”(《左傳·昭公十八年》)的理性自覺,如何處理天命信仰與理性自覺便成為一個重要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命訓》對天采取了折中的態(tài)度,一方面肯定天能夠“正之以禍福”,會根據人的表現賞善罰惡,另一方面又對賞罰的結果采取超然的態(tài)度;一方面要求民眾畏天敬命,另一方面又主張“道天莫如無極”,不必拘泥于賞罰的結果,以此化解“善者不得賞,惡者不得罰”造成的沖擊和困惑。這也充分說明,“命司德”只能解釋為天命民遵守德,是主德說,而非天神說。

         

        另外,將“司德”解釋為主吉兇禍福的天神于文獻無據。先秦典籍中確有掌管命運的神,但是稱“司命”,而不是“司德”?!抖Y記·祭法》云:“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國門,曰國行,曰泰厲,曰戶,曰灶。王自為立七祀。諸侯為國立五祀,曰司命?!编嵭ⅲ骸按朔谴笊袼韴蟠笫抡咭?,小神居人之間,司察小過,作譴告者爾?!?5可見,先秦時“司命”已被列為國家祭典,天子、諸侯都為其立祀,但它是人間小神,而非天神?!八久痹凇冻o》中也有反映,屈原《九歌》有《大司命》《少司命》,王夫之《楚辭通釋》云:“大司命統(tǒng)司人之生死,而少司命則司人子嗣之有無?!?6故大司命是命運神,少司命是生育神。《九歌·大司命》云:“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币鉃榫胖葜窈纹浔姸啵l壽誰夭均在于我??梢娝久裼绊懮醮?,對此《命訓》的作者顯然是應該知道的。若學者所主張的天神說成立,則本篇原文應該說“命司命正之以禍?!?,而不應是“司德”。綜上所論,《命訓》的“命司德”只能解釋為天命令民遵守德,是主德說,而非天神說,將“司德”釋為天神是不能成立的。

         

        二、“大命”“小命”的意義及影響

         

        《命訓》提出“大命”“小命”的根據何在?在思想史上又具有何種地位和意義?我們認為《命訓》的“大命”“小命”說是對三代以來尤其是周人天命觀的繼承和發(fā)展,反映了儒家內部重建天命信仰并將天命與治道相結合的嘗試和努力。我們知道,殷周都信奉一種至上神,殷人稱為帝,周人稱為天。從甲骨文的材料來看,殷人的上帝是自然界的最高神祇,既可以令風、令雨、降食,主宰天時,也可以降饉、降禍、授佑、授年;既可以保佑人王,也可以降禍人間;既威力無比,又神秘莫測。其對人世的影響包括正負兩個方面,并根據人們的表現降下賞罰?!渡袝じ咦陔廊铡酚涊d祖甲向王進言曰:

         

        惟天監(jiān)下民,典厥義,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絕命。民有不若德,不聽罪?!瓎韬?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無豐于昵!

         

        “典”,主?!柏省?,其。這句是使動用法,意為使其主于義。天監(jiān)看下民,令其遵從義。上天賜給人的壽命有長有短,但其享年短促者,并非天有意夭折之,而是民不從命,不行義,故天中道而絕其命。“王司敬民”的“敬”,當讀為“儆”,指戒懼,此句是說王負責警告民眾,使其戒懼,意為王對民不可姑息,而應嚴厲懲罰。17可見在殷人的觀念中,帝或天是具有意志的,并根據民眾的表現而降下禍福,或賜其長壽,或夭折其命。而天的賞罰主要是通過王來實現的,故王也被稱為“天胤”,指天之子嗣。如果將《高宗肜日》與《命訓》作一比較的話,不難發(fā)現兩者的聯(lián)系?!暗湄柿x”,意近于“命司德”,相當于“大命”;“降年有永有不永”,類似于“正之以禍?!?,相當于“小命”。如果說兩者有不同的話,那就是《高宗肜日》的“典厥義”指服從上帝的意志,而殷人的上帝喜怒無常,尚不具有明確的倫理意識,《命訓》的“命司德”則是要求人們遵守德。殷人的信仰尚處于自然宗教的階段,人們主要通過占卜來探求上帝的意志,其敬畏天命主要是為了趨利避害,獲得上帝的保佑。北大簡《周訓》云:

         

        湯謂大甲曰:“爾不畏天,其安得見日?爾不事神,將予汝疾,身病而體痛,豈能有恤(注:救)爾能畏天,則壽命永長。爾能事神,則無疾殃,災禍不至,國安而身利。為人主者,其胡可毋好善?”(184—186簡)18

         

        《周訓》文字淺顯,寫作年代應該較晚,但其反映的可能仍是商代的觀念和思想。從湯與大甲的對話來看,畏天事神則壽命永長,無災禍、疾殃;而不畏天事神,則不得見天日,身病體痛得疾殃,這主要還是從禍福的角度來立論的。文中雖然使用了“善”字,但主要還是指畏天事神而言,而“好善”的目的是為了“災禍不至,國安而身利”?!吨苡枴冯m然沒有做“大命”“小命”的區(qū)分,但依稀可以看到兩者的影子。天、神命人好善,即要畏天事神,此類于“大命”。畏天事神,則壽命永長,災禍不至,無疾殃;不能畏天事神,則不見天日,身病體痛,這類似于“小命”?!吨苡枴冯m然提到天、神,但兩者是并列的,不是天命神“正之以禍?!?,而是天、神都對人的禍福發(fā)生作用。

         

        與殷人信奉自然宗教,其上帝尚不具有倫理意識不同,周人已發(fā)展到倫理宗教的階段,其信奉的天不僅是具有主宰權能的人格神,同時也是兼具道德性的至上神?!盎室由系?,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注:通‘瘼',疾苦)?!?《詩經·大雅·皇矣》)上帝或者天關注的是民眾疾苦,顯然已具有倫理的品格。天喜歡的不是祭品而是德的芳香,“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左傳·僖公五年》)。天也不會一勞永逸地保佑某族,而是根據他們的德而授予天命,由于文王能夠明德慎罰,故上天授予其天命。“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帝休,天乃大命文王。”(《尚書·康誥》)正可謂“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左傳·僖公五年》引《周書》),這樣周人實際形成了以德授命的思想:天根據人的德授予其命,此命指天命,指政治的統(tǒng)治權。既然在周人的觀念中,天是根據人的德而授命,那么顯然天也要求人遵守德,也就是“命司德”?!对娊洝ご笱拧A民》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鄙咸旖瞪娒?,有一事即有一事之法則。彝,猶言常法。民眾秉持常法,喜好這美德??梢娫谥苋说挠^念中,天不僅為民制定了法度——這類似于《度訓》的“天生民而制其度”,還要求民喜好并遵守德——這類似于《命訓》的“命司德”,而且天也會根據人的表現賜予其吉兇禍福?!渡袝ふ僬a》云:“今天其命哲,命吉兇,命歷年?!泵?,賜也。偽孔安國傳:“修敬德則有智,則常吉,則歷年,為不敬德則愚兇不長。”孔穎達疏:“今天觀人所為以授之命,其命有智與愚也,其命吉與兇也,其命歷年與不長也。若能敬德,則有智常吉,歷年長久也。若不敬德,則愚兇不長也?!?9可見,天根據德來命吉兇、命歷年,這類似于“正之以禍福”。因此,雖然周人的天命主要是一個政治概念,指天下的統(tǒng)治權,但同時也包含了對于命運的思考,指天賜予人的吉兇禍福。周人的思想中蘊含著一個“大命”“小命”的結構,《命訓》的命論正是對周人宗教觀念的概括和總結。

         

        周人雖然觸及命運,但它更多是一個集體概念,主要針對的是一族一姓,尤其是對作為統(tǒng)治者的君王而言。到了西周末年,個人命運的觀念開始出現。本來在周人的觀念中,天是有意志、有目的的,根據人們的行為賞善罰惡,可是人們注意到“旻天疾威,弗慮弗圖。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詩經·小雅·雨無正》)。上天已經發(fā)怒,有人卻不考慮后果,放掉有罪之人,隱瞞他們的罪過,結果使無罪之人也跟著受過。這樣與傳統(tǒng)天命有別的個人命運觀念出現了,“天命與命運不同之點,在于天命有意志,有目的性;而命運的后面,并無明顯的意志,更無什么目的,而只是一股為人自身所無可奈何的盲目性的力量”20。由于天的權威還在,還需要對天保持敬慎的態(tài)度,“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詩經·小雅·板》),但個人的命運如何則不是自己可以把握的了,而是取決于某種時運或時遇,“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詩經·小雅·小弁》)“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詩經·大雅·桑柔》),天命與運命開始出現分化。

         

        作為儒學的創(chuàng)立者,孔子十分重視天,也認真對待命。他主張“君子有三畏”,第一畏就是“畏天命”(《論語·季氏》),他自稱“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吾誰欺,欺天乎?”(《論語·子罕》)“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可見他以天為最高主宰與信奉對象??鬃铀斫獾奶焓怯械赖?、有意志的,更接近周人的天,而不同于殷人的天?!白釉唬禾焐掠谟?,恒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云:“魋欲害孔子,孔子言天既賦我以如是之德,則桓魋其奈我何?言必不能違天害己?!?1故孔子所謂“德”,應是指天所賦予的職責與使命,也就是天命,意為“我”既承擔此天命,則必得天之佑助?!白游酚诳?。曰:‘……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四書章句集注》引馬融曰:“言天若欲喪此文,則必不使我得與于此文;今我既得與于此文,則是天未欲喪此文也。天既未欲喪此文,則匡人其奈我何?言必不能違天害己也。”21這是孔子明確以傳播“斯文”為己之天命所在,進而相信必得天之佑助??鬃幼苑Q“天生德于予”,也可以說是天“命司德”,只不過孔子所言天命已不是針對族姓集體或天子君王,而是針對個體、自己,要求個體自覺承擔起天所賦予的職責和使命。至于孔子自稱必得天之佑助,則更多是一種感奮之語,是處于絕境、困境時的精神慰藉。侯外廬說:“孔子言‘天'之處,大都用驚嘆語或追問語,這顯明地是在最后窮究有意志的根本動力。”22故孔子實際是以天為信仰對象和精神動力,“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只要不怨天尤人,踐仁行義,就會為天所理解。不過孔子談天命,也論運命,他自稱“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認為“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鬃铀f的“天命”既指天之所命,指德命,類似《命訓》的“大命”,也指個人之運命,類似《命訓》的“小命”。故“知天命”,從積極的方面說,是明確和知曉天賦予了“我”職責和使命;從消極的方面說,則是懂得如何對待運命??鬃与m然自覺承擔天命,但在現實中又意識到,事業(yè)的興廢,包括生死、禍福等,都不是個人所能控制、掌握的,而只能訴諸于不可抗拒的外部力量,或是偶然機遇等。這種力量或機遇,孔子也稱為命,是為運命。“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論語·憲問》)“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論語·雍也》)所以在孔子那里,“天命”與“運命”或“大命”與“小命”在一定程度上是分離的,一方面孔子以天命自任,自覺承擔起天所賦予的職責和使命;另一方面又將事業(yè)的興敗、個人的得失訴諸外在的運命,認為冥冥之中有種神秘的力量在發(fā)揮作用。一方面“天生德于予”,天是有意志、有目的的;另一方面天并不一定會賞善罰惡,不能保證德福一致。影響道之行廢以及人之禍福的似乎是另一種運命,所以最好的態(tài)度便是盡人事以待天命(運命)。郭店竹簡《窮達以時》將這一思想概括為天人之分:“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無其世,雖賢弗行矣。茍有其世,何難之有哉?”(第1—2簡)23影響人之窮達禍福的,不僅有人而且有天,天人各有其分,各有其作用、范圍。這里所謂天指命運天,即“遇不遇,天也”(第11簡)23。竹簡要求“察于天人之分”,就是要明確哪些屬于人,哪些屬于天,這樣便知道哪些該為,哪些不該為,該如何行為了。正可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清華簡《心是謂中》則提出“天命”和“身命”的概念,認為命雖然由天所決定,但人也在其中發(fā)揮作用?!皵嗝谔?,苛疾在鬼,取命在人。人有天命,其亦有身命?!?第5—6簡)24斷,決也。決定命運的是天,可謂“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此“天”主要指命運天,所謂“妄作衡觸,而有成功,名之曰幸。幸,天”(第4簡)25,類似于《窮達以時》的“遇不遇,天也”。故“天命”是天所控制、決定的命,而“身命”是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實際獲得和爭取到的命,所謂人的命實際是天與人共同作用的結果,“必心與天兩事焉,果成”(第4簡)。這樣就不僅要“祈保家沒身于鬼與天”,還要“祈諸心與身”(第7簡)25。將《心是謂中》的“天命”“身命”與《命訓》的“大命”“小命”作一對比,便可以發(fā)現兩者具有結構上的類似性?!疤烀鳖愃朴凇按竺保吧砻鳖愃朴凇靶∶?,但兩者的思想則有較大的差別?!睹枴返摹疤臁笔巧駥W天,有意志、有目的,“大命”是此天頒布的命令;《心是謂中》的“天”則是命運天,是某種人無法抗拒的外在力量或偶然性,“天命”是這種天影響、作用到人的結果。26《命訓》的“小命”與《心是謂中》的“身命”,雖然都指個人的運命,但前者是天賞善罰惡的結果,后者則是在命運的限定下,通過個人努力與命運抗爭的結果。這表明《命訓》與《心是謂中》在對待天命的問題上作了不同的選擇,《命訓》較多繼承了三代的神學天命觀,將個人命運歸于天的賞善罰惡;而《心是謂中》則將三代的神學天發(fā)展為命運天,雖然人都處在命運的限定之中,但人應該通過努力去掌握自己的命運。

         

        從孔子到竹簡《窮達以時》和《心是謂中》,代表了古代命論的一條發(fā)展線索,其特點是將天命與運命分離,并由天命轉向對運命的關注,不是通過神道設教,而是通過“察天人之分”,面對無常的運命,要求超越個人的得失而承擔人之責任,以突出人的道德自主。這種思想可能更適合少數君子、士人,而不適合普通民眾,尤其不適合對民眾的教化?!睹枴放c之相反,其主要關注的是對民眾的治理,尤其是對民眾的訓導、教化,故力圖將“天命”與“運命”或者“大命”與“小命”重新統(tǒng)一起來,代表了古代命論的另一條發(fā)展線索。一方面認為天命令民眾遵守德(“命司德”),另一方面又相信天會根據民之表現降下禍福(“正之以禍?!?,而這一切又都是通過明王的教化(“明恥”)和賞罰實現的,表現出鮮明的神道設教的思想特點。但《命訓》也由此陷入矛盾之中,因為在理性自覺的時代,“善者不得賞,惡者不得罰”已成為人們必須面對的問題,《命訓》對此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以“道天莫如無極”作出回應,這是其堅持神道設教所必然面臨的困境所在。

         

        三、“三訓”的成書與學派歸屬

         

        《度訓》《命訓》《常訓》為今本《逸周書》的前三篇。“三訓”思想連貫,前后呼應,在全書中居于提綱挈領的地位。唐大沛曾懷疑它們本為一篇,“而后人分為三篇”27。現在看來未必成立,但他認為“三訓”存在內在聯(lián)系,是一個有機整體,則是正確的。例如,《命訓》反復說到“度至于極”,卻沒有給出解釋說明,這是因為“度”是第一篇《度訓》的核心內容。讀了《度訓》再看《命訓》,自然就會清楚明白。這說明“三訓”可能出于同一作者之手,至少也是同一學派的作品。但長期以來,由于“三訓”的作者、年代不明,其內容鮮有人提及,更少有人對其思想作出探討。清華簡《命訓》的發(fā)現,使人們確信《命訓》包括《度訓》《常訓》是可靠的先秦典籍,曾在儒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值得充分關注。而要分析和梳理“三訓”的思想,首先要確定其寫作年代及學派歸屬,這就涉及到《逸周書》的編訂與成書問題。

         

        我們知道,《逸周書》不僅名稱多變,有《周書》《逸周書》《汲冢周書》等不同稱謂,內容也較為復雜,各篇非一人一時之作,其作者也不可一概而論。學者們注意到,《左傳》已引用今本《逸周書》中的內容,但往往稱《周志》或《書》。相反,《左傳》《國語》所稱的《周書》,卻是指《尚書》中的《周書》,與《夏書》《商書》相對,而與《逸周書》無關?!蹲髠鳌匪^《周志》《書》與今本《逸周書》的關系,由于材料不足,無法詳論。但到了戰(zhàn)國時期,由于《墨子》《戰(zhàn)國策》《韓非子》《呂氏春秋》等典籍屢屢稱引《逸周書》的內容,并稱其為《周書》,說明戰(zhàn)國時今本《逸周書》的主要部分應已編訂成書。王連龍指出,“在《左傳》《國語》等反映西周乃至春秋時期歷史面貌的古籍中,《尚書》名為‘《書》'或‘《周書》';《逸周書》名為‘《書》'或‘《周志》'。也就是說,《尚書》《逸周書》都可稱為‘《書》'。而到了戰(zhàn)國子書中,這種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這一時期的古籍中凡是稱引‘《書》'者均是指《尚書》,而《逸周書》被稱引時則不稱為‘《書》',而稱為‘《周書》'”28。從戰(zhàn)國時期古籍明確區(qū)分《尚書》與《周書》來看,若說其主要部分已經編訂成書,應該是可以成立的。有學者認為“周書”的內容始終是以單篇流傳,沒有被編輯成書,直到西漢末年才由劉向編輯成《周書》29,此說恐難成立。劉向的確對《周書》作過加工,但應是整理而非編訂?!稘h書·藝文志·六藝略·書類》說:“《周書》七十一篇。注:周史記?!鳖亷煿乓齽⑾蛟唬骸爸軙r誥誓號令,蓋孔子所論百篇之余?!?0這正是劉向整理的版本,而劉向認為《周書》是孔子編訂《尚書》百篇后剩余的文獻,其說影響到東漢許慎。許慎《說文解字》引《周書》始稱《逸周書》,加一“逸”字。這主要是因為,許慎《說文解字》既引《尚書》并按時代分題“夏書”“商書”“周書”,則其引《周書》七十一篇時自不會再稱“周書”而與之相混,故改稱《逸周書》?!捌渌^‘逸',蓋指百篇之外,孔子所刪逸不收之篇,非謂‘文具說亡',或‘無有師說'?!?1說明許慎是相信劉向“百篇之余”說法的。不過,從今本《逸周書》的內容來看,說其收錄的都是春秋乃至西周的文獻顯然不能成立。

         

        魏晉時博士孔晁為《周書》作注,《舊唐書·經籍志·雜史類》有:“《周書》八卷。注:孔晁注?!薄缎绿茣に囄闹尽るs史類》亦有:“孔晁注《周書》八卷?!苯癖尽兑葜軙反婺科呤?,另有《序》一篇,合七十一篇。但文存者僅五十九篇,其中有孔晁注者四十二篇,無注者十七篇。為何孔晁僅為部分篇目作注?學者或認為孔晁所見版本已不全,或認為今《逸周書》中不見的孔晁注是在后世亡佚了。另,今本《逸周書》每篇篇名中均有一個“解”字,也應是孔晁作注時所加,“解”,猶注、說也。晉代另一個重要事件是汲冢竹書的發(fā)現,據《晉書·束晳傳》,太康二年(公元281年),汲郡人不準盜發(fā)魏襄王墓,得竹書數十車,除《紀年》《周易》《國語》《穆天子傳》等書外,“又雜書十九篇:《周食田法》《周書》《論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說明汲冢中有《周書》出土,不過《周書》只是雜書十九篇中的一種,篇數不會太多,遠不及《漢書·藝文志》所記的七十一篇?!端鍟そ浖尽るs史類》有:“《周書》十卷。注:汲冢書,似仲尼刪《書》之余?!薄缎绿茣に囄闹尽るs史類》直接稱:“《汲冢周書》十卷?!贝恕都弛V軙放c今本《逸周書》是什么關系?學界有不同的看法,或認為二書無關,或認為今本《逸周書》包含了《汲冢周書》。筆者認為,當以后說為是。按,汲冢竹書出土后,荀勖、束晳等人曾奉詔對其進行整理。據《晉書·荀勖傳》:“及得汲郡冢中古文竹書,詔勖撰次之,以為《中經》,列在秘書?!避髹檬俏鲿x著名的目錄學家,曾撰有《中經新簿》,熟悉古籍的流傳情況。經他與束晳整理的竹書明言有《周書》,應該可信。有學者將“周書”與“論楚事”連讀為《周書論楚事》,以否定汲冢中有《周書》的存在,實不可取。而學者懷疑《汲冢周書》的另一個理由,是《隋書》《新唐書》均言其為十卷,而新舊《唐書》卻說孔晁注本《周書》為八卷,反少于《汲冢周書》。前文已述,汲冢出土的《周書》只是雜書十九篇中的一種,篇數當在十九篇以下,而孔晁注《周書》,即使以現存的篇目計算,也有四十二篇,為何卷數反而少于前者呢?這涉及到篇與卷的關系,我們知道,“篇是按內容起訖自為長短,而卷則是竹簡編聯(lián)成冊的一種長度規(guī)格”32。所以篇是以文章為單位,按內容劃分;卷是以字數為單位,以手持為便,卷成一卷算一卷。而卷的長短可能并沒有一定之規(guī),不同時期的抄寫者可能有不同的理解,故一篇可為一卷,亦可載之多卷,同樣一卷可容納一篇乃至數篇,這涉及到篇的長短和卷的規(guī)定?!端鍟そ浖尽匪f的汲?!啊吨軙肥怼?,具體情況如何,不可詳考。若以一卷為一篇計算,則汲冢《周書》應有十篇,它們后被編入今本《逸周書》之中。

         

        從《逸周書》的編訂和成書來看,其內容和來源復雜,時間早晚不一。有學者將其分為史書、政書、兵書和禮書四個部分33,其中屬于史書的《克殷》《世俘》《商誓》《度邑》《作洛》《皇門》《祭公》等九篇,應寫定于西周時期,是《逸周書》中年代最早、也最具史料價值的部分,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尚書》記載的缺漏,雖稱為史書,實際更近于《書》類文獻。屬于兵書的《武稱》《允文》《大武》《大明武》《小明武》等七篇,與兵書《六韜》有相似之處,有學者甚至認為是抄自《六韜》而做了改變。34禮書包括《周月》《時訓》《謚法》等七篇。政書包括《度訓》《命訓》《常訓》等三十六篇,篇數最多,年代也最為復雜。前文已述,《周書》的主要部分在戰(zhàn)國時已編訂成書,具體到各篇,時間則有早晚的差別。關于“三訓”,學術界有兩種不同的看法,或認為其年代較早,為春秋早期的作品,或認為應作于戰(zhàn)國時期。認為“三訓”完成于春秋的主要根據是《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衛(wèi)大叔文子言:“《書》曰:‘慎始而敬終,終以不困。'”此語又見于《常訓》,故認為“三訓”應在此時已經成書。但如學者指出的,上文的“《書》曰”在當時可能較為流行,很難判定《左傳》所引的《書》就是《常訓》,而不是《常訓》引用了《書》,故僅以此為據,顯然根據不足。認為“三訓”早出的另一個根據,是以“訓”為《尚書》六種文體之一,為先王訓典之文,“三訓”即周初先王訓民立政之道,《周書序》據此認為“三訓”皆成于文王時期。35現在學者雖不承認“三訓”為文王之書,但認為其成書亦不會太晚。其實,只要讀了“三訓”就會知道,其所謂“訓”絕非訓典、遺訓之義,而是訓釋、考釋之義,“三訓”也并非“先王之書”,而是關于“度”“命”“?!比齻€概念的訓釋與說明。這只要與清華簡《保訓》作一對比就可以看清楚?!侗S枴窞槲耐跖R終前遺留給武王的“寶訓”,在形式上是典型的先王遺訓,而“三訓”則根本沒有涉及訓典、遺訓的內容。蔣善國認為,“三訓”“近于諸子的政治論”36,這一說法是正確的。故“三訓”乃諸子撰寫的關于法度、天命和人性的三篇論文,從其思想、文體、語法及語匯來看,其應該屬于戰(zhàn)國的作品而不會早至春秋。由于整理者公布的清華簡抄寫時間是公元前305年左右,故“三訓”的寫作應該在此之前,為戰(zhàn)國早期的作品。

         

        那么,“三訓”的作者與學派歸屬為何呢?這同樣涉及到《逸周書》的編訂與成書問題。關于《逸周書》的編訂,學界存在著齊人說與魏人說的不同看法。認為《逸周書》編訂于齊人之手,主要是學者注意到,《逸周書》存在與《六韜》相近的內容,而《六韜》中的太公之辭,《逸周書》則往往改為周公之辭,“我們推測,此編者當在田氏代齊之后。因為田齊要盡可能淡化姜齊的王統(tǒng)和姜齊祖先的影響。這也同戰(zhàn)國中期以后孟軻等儒家學者大講文、武、周公之業(yè)的情況相一致”37。這種看法忽略了《逸周書》內容及文本的復雜性,僅根據局部的特點對其成書作出判斷,是不恰當的。關于《逸周書》個別篇改“太公”為“周公”,王連龍認為是荀勖等西晉儒家學者整合《逸周書》時所為,并不反映先秦時的情況。38由此推斷《逸周書》編訂于齊國稷下,根據不足。更為重要的是,田齊的指導思想是黃老,他們以黃帝為高祖,同時推崇老子,而《逸周書》的內容雖較為雜駁,但其思想主旨屬于儒家無疑。故《逸周書》應編訂于一個提倡儒學的國家,而不是推崇黃老的齊國。從戰(zhàn)國前期的政治形勢及儒學的發(fā)展來看,這個國家應該是魏國。

         

        我們知道,三家分晉后,魏國率先進行變法。魏文侯執(zhí)政期間,改革政治,獎勵耕戰(zhàn),興修水利,發(fā)展經濟,使魏國成為戰(zhàn)國初期最為強大的國家。在思想文化上,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為師,尊儒崇教,禮賢下士,實開戰(zhàn)國養(yǎng)士之風。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薄妒酚洝の菏兰摇芬舱f:“文侯受子夏經藝。”魏文侯尊師重道,自然影響到魏國的文化政策和氛圍,使魏國與魯國遙相呼應,成為儒學傳播的另一個中心。不過魏文侯雖然好儒,卻并不拘泥于道德仁義,而是更關注現實政治問題,其提倡儒學主要是為了滿足變法圖強的需要。他以子夏為師,重視儒學思想也是出于這一目的??鬃尤ナ篮?,儒學內部出現分化,從思想傾向上看,可分為主內派與主外派。前者以曾子為代表,主張“吾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注重個人內在的反省和修養(yǎng),主要延續(xù)孔子的仁學,并作了進一步發(fā)展。由于曾子主要活動于鄒魯之間,其學派亦稱洙泗之學。后者則是以子夏為代表,主張“禮后乎”(《論語·八佾》),強調禮對先天本性的規(guī)范和教化作用,提倡“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論語·子張》)。由于子夏教授于西河,其學派亦稱西河之學。如果說曾子是儒家內部的道德心性派,更多地影響到后來的孟子,那么子夏就屬于儒家的政治功利派,影響到后來的荀子及法家人物。從目前已有的材料看,《逸周書》很可能是編訂于子夏學派,是儒家主外派的一部文獻匯編。

         

        首先,子夏等人有編訂著作的責任和義務。如前所述,《逸周書》并不是編訂于齊國而是魏國,其內容雖然兼采各家,但主要以儒家為主,尤其是屬于政事的各篇,多假借文王、武王之辭,表達治國理政之道?!皯?zhàn)國初年,兼并與統(tǒng)一是時代主題,制禮作樂還沒有排上議事日程,而文王、武王是如何奪取天下的史實受到人們的普遍關注。子夏一派關注文武之事,編輯《逸周書》,這是適應戰(zhàn)國統(tǒng)一天下思潮需要的?!兑葜軙返木庉嬍菫槲簢娌⒅T侯、統(tǒng)一天下服務的?!?9

         

        其次,子夏學派具有編訂著作的條件和可能?!兑葜軙穬热葺^為駁雜,其史書類涉及《書》類文獻,而子夏是孔門后學的傳經派,對經典的傳播與研習貢獻甚大,對《書》類文獻自然也較為熟悉?!犊讌沧印ふ摃?“子夏問書大義。子曰:‘吾于《帝典》,見堯舜之圣焉。'”《論語·顏淵》記載“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這應該就是子夏研究《堯典》《舜典》亦即《帝典》的心得,說明他對《尚書》是十分熟悉的,故《尚書大傳》中也有關于子夏傳《書》的記載?!豆騻鳌る[公元年》題疏引閔因《公羊敘》云:“昔孔子受端門之命,制《春秋》之義。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九月經立。”40此說有后人附會的成分,但說子夏熟悉“周史記”則有一定根據,這些保存于各諸侯國的“寶書”,應該就是孔子編訂《尚書》時的重要材料。不過孔子整理、編訂書類文獻時,是根據自己的價值觀而有所選擇和取舍的?!犊艘蟆返绕涊d武王伐紂,過分渲染戰(zhàn)爭的殘酷并有炫耀武力之嫌,以至于被后人譏為非仁者所為,故沒有被孔子編入《尚書》中。子夏的情況則不同,其講學西河主要是為了配合魏文侯兼并和擴張的需要,故將這些宣揚征伐、武力的文獻編入《逸周書》中,是完全可能的。另,《逸周書》中有兵書多篇,而據《史記·儒林列傳》,子夏的弟子中有吳起,其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故由他協(xié)助子夏編入部分兵書,合乎情理。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子夏的西河學派雖然以儒家為主,但成分比較復雜,其弟子中魏文侯、魏成子、李克(李悝)、吳起等屬于政治、軍事人物,田子方、段干木主要是以德行聞名,曾申、公羊高、穀梁赤等屬于傳經弟子??梢姡酉牡茏硬⒎嵌际侨寮覍W者,而是具有不同的學派傾向和立場,他們及其后學應該都參與到《逸周書》的編訂之中,這也與《逸周書》內容雜駁的情況一致。《逸周書》由子夏所代表的西河學派編訂于魏國,其書在三晉一代廣泛流傳,對三晉法家產生一定影響,故西晉時又在魏國故地被重新發(fā)現。雖然汲冢“周書”只是《周書》的部分內容,但其來自于《周書》應是肯定的,后人將其重新編入《逸周書》,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完璧歸趙”了。

         

        《逸周書》既由子夏的西河學派所編訂,而“三訓”作為全書的總綱,自然應該完成于該學派的某位學者之手。從“三訓”的內容來看,這位學者的思想傾向應屬于儒家,但他不屬于儒家內部關注心性修養(yǎng)的主內派,而是注重社會治理的主外派。故其思想與孟子關系不大,而更多地影響到以后的荀子。在人性論、禮法論方面,“三訓”與荀子均存在密切聯(lián)系,構成“孔荀之間”的重要理論環(huán)節(jié)。但是在天命論上,提出所謂“大命”“小命”說,“三訓”尤其是《命訓》則表現出強烈的神道設教的色彩,這對于孔子到荀子的人文主義走向是一種反動和逆轉,而這種反動和逆轉卻是我們了解“孔荀之間”思想變動復雜性的一個重要方面。

         

        注釋
         
        1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五)》,中西書局,2015,第125頁。
         
        2參見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22頁;第22頁。
         
        3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第9頁。
         
        4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修訂本)》,三秦出版社,2006,第8頁。
         
        5牛洪恩:《新譯逸周書》(上冊),臺灣三民書局,2015,第12頁。
         
        6劉國忠:《清華簡〈命訓〉初探》,《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第37—41頁。
         
        7劉國忠:《清華簡〈命訓〉中的命論補正》,《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1期,第26頁;第26頁。
         
        8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五)》,第125頁。
         
        9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第9頁。
         
        10清人陳逢衡持此說,參見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冊),第22頁。
         
        11今本作“丑”,簡本作“佴”,“佴”即“恥”字。參見劉國忠:《清華簡〈命訓〉初探》,第37—41頁。
         
        12董增齡:《國語正義》,巴蜀書社,1985,第36頁。
         
        13“六間”清華簡誤作“九間”,據傳世本改。參見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五)》,第125頁;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冊),第27—28頁。
         
        14轉引自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冊),第28頁;第28頁。
         
        15鄭玄注、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禮記正義》(下冊),龔抗云整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第1302頁。
         
        16王夫之:《楚辭通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第36頁。
         
        17參見梁濤:《〈尚書·高宗肜日〉新探——兼論殷周的兩次宗教變革及“民”的發(fā)現》,《學術月刊》2019年第1期,第27頁。
         
        18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142頁。
         
        19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尚書正義》,廖名春等整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第400—401頁。
         
        20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第34頁。
         
        2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第98頁;第110頁。
         
        22侯外廬、趙紀彬、杜國庠:《中國思想通史》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7,第154頁。
         
        23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窮達以時忠信之道》,文物出版社,1998,第145頁;第145頁。
         
        24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八)》,中西書局,2018,第149頁。
         
        25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八)》,第149頁;第149頁。
         
        26關于主宰天或神學天與命運天的區(qū)別,參見梁濤:《竹簡〈窮達以時〉與早期儒家天人觀》,《哲學研究》2003年第4期,第65—70頁。
         
        27轉引自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冊),第44頁。
         
        28王連龍:《〈逸周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第20—21頁。
         
        29參見張懷通:《〈逸周書〉新研》,中華書局,2013,第56頁。
         
        30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6冊,中華書局,1964,第1706頁。
         
        31黃懷信:《〈逸周書〉源流考辨》,西北大學出版社,1992,第13頁。
         
        32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第130頁。
         
        33參見羅家湘:《〈逸周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5頁。
         
        34參見王連龍:《〈逸周書〉研究》,第34—44頁。
         
        35《周書序》云:“昔在文王,商紂并立,困于虐政,將弘道以弼無道,作《度訓》。殷人作教,民不知極,將明道極以移其俗,作《命訓》。紂作淫亂,民散無性習常,文王惠和化服之,作《常訓》。”參見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1196頁。
         
        36蔣善國:《尚書綜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440頁。
         
        37周玉秀:《〈逸周書〉的語言特點及其文獻學價值》,中華書局,2005,第248頁。谷中信一(參見谷中信一:《關于〈逸周書〉的思想與構成》,《日本中國學會報》第38集,1986)、牛洪恩(參見牛洪恩:《新譯逸周書》(上冊),第9—10頁)也持此說。
         
        38參見王連龍:《〈逸周書〉研究》,第62—63頁。
         
        39羅家湘:《〈逸周書〉研究》,第75頁。
         
        40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載阮元??獭妒涀⑹琛?下冊),中華書局,1980,第21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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