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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儒家公共性思想的現代詮釋

作者：朱承（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學系教授）

來源：《社會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九月十一日壬辰

          耶穌2022年10月6日

儒家公共性思想依然對于維系中國傳統(tǒng)公共生活起到了巨大的支撐作用，也依然能夠為當代美好公共生活創(chuàng)建提供思想資源和智慧啟迪。

對儒家公共性思想的脈絡及其體系予以考察，也有利于以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學術自覺來闡釋中國經驗的世界性意義，展現中國思想的普遍性價值。

形成闡述時代問題的話語體系

從知識形態(tài)角度來說，傳統(tǒng)儒學有著豐富的內涵，從先秦到明清，儒學發(fā)展出一套成熟的知識和觀念體系，成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主體內容，對于現代中國學術也有著重要的資源性價值。當前中國正在加快建構自主的知識體系，有必要從傳統(tǒng)中汲取各種有益資源，并從中提煉出對于研究中國問題最有效的學術范疇和思想命題，經過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詮釋，從而形成闡述時代問題的話語體系。從這個意義上講，儒家公共性正是這樣一種基于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現代詮釋而產生的觀念和話語。

公共性是當代政治哲學的核心概念，當前中國學界，圍繞公共性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西方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等領域，依托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獻與生活經驗來討論公共性問題的研究還相對較少，對于中國傳統(tǒng)公共性思想的發(fā)掘尚缺乏系統(tǒng)性的研究成果。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領域，儒家哲學強調“性與天道”的普遍先驗性存在，追求“天下為公”的公共理想，以現實的家國天下為關懷指向，主張以禮樂制度作為社會生活共同遵循的規(guī)則，期待通過完善人的道德并依據人的自我完善來改造公共生活，從而創(chuàng)造出天下人共同享有的王道樂土。簡言之，儒家哲學從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生活經驗出發(fā)，同樣發(fā)展出了對能夠解釋公共生活并對其發(fā)展具有指導性意義的公共性思想。

如所周知，“公共性”一詞是現代意義上的哲學概念，但“公共生活”的事實、觀念和思想并非僅僅是現代社會的產物，而是人類普遍的生活樣態(tài)。人的群體性、復數性存在是人的存在樣式，如何從根本上解決自我與他人、自我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的交往關系、權責和利益分配等具有公共屬性的問題，是伴隨人類文明發(fā)展全過程的，也不分中西古今而在不同文明形態(tài)中普遍存在。儒家哲學是世界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未中斷的中華文明更是世界文明的獨特形態(tài)，就“公共性”思想而言，儒家哲學和中華文明中也有著其獨特的理論表現，是人類公共性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自儒家哲學理論化開創(chuàng)之始，就試圖為共同體生活尋找超越性的形上根據、探索人性的根源、樹立人際交往的倫理原則、建構修養(yǎng)工夫、確立可供遵循的規(guī)范以及描繪可能的理想社會，儒家公共性思想對現實生活的理論解釋以及方案探索，為人類特別是傳統(tǒng)中國公共生活之維護并向良善的發(fā)展，做了重要而獨特的思想貢獻，形成了公共生活的中國經驗，可以成為現代人思考和處理公共生活諸問題的思想資源之一。

中國傳統(tǒng)公共生活遵循的核心理論

從歷史經驗層面來看，儒家思想與文化成型于先秦的中國社會生活之中，本是一種禮俗傳統(tǒng)和典章制度，孔子以公共交往中的“仁愛”原則概括早期儒家思想并形成了一套“心理結構”，為早期儒家的禮樂文明朝向精神哲學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賦予儒家文化以深沉的理論色彩。儒家哲學理論的創(chuàng)立時期是社會秩序失范的時代，儒家先賢懷著對現實混亂局面的憂患以及對理想生活的期望，試圖從理論上為良好的共同體生活及其發(fā)展方向提供儒家方案?？鬃铀_創(chuàng)的儒家哲學核心要義在于“仁”與“禮”，“仁”是協(xié)調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普遍原則，要求每個人在自我修養(yǎng)中予以養(yǎng)成并在對待他人是予以落實；“禮”則是協(xié)調人與人之間交往關系的具體行為規(guī)范，要求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予以遵守。以“仁”與“禮”為核心的儒家哲學在中國歷史上積極的參與了公共生活，并成為公共生活的重要指導性原則，通過歷代儒家不懈的努力，“以儒治世”成為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集體無意識的信念與教條。

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生活史上，自漢代統(tǒng)治者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文化政策以來，歷代政權大多尊奉儒家價值觀念并公開宣稱將其作為治國之道，將儒家哲學所闡揚的堯舜之道、三代之治作為良好政治治理的典范；將儒家經典作為國家正統(tǒng)典籍予以傳承甚至作為處理重大政治事務的文獻依據，同時還將對儒家經典的熟悉程度及運用能力作為取士選材的標準；將儒家的忠孝仁義原則作為政治教化的主要內容，將儒家的禮儀規(guī)范作為國家典章制度制定的依據，并依照禮樂制度組織具有儀式性意義的公共生活；依照儒家的禮法精神進行法律的制定與執(zhí)行，按照身份的差序等級意識來自上而下的貫徹政治意志，根據儒家在“華夷之辨”所確立的“尊王攘夷”原則來處理華夏民族與其他民族、國家的關系；按照儒家的差等原則安排共同體成員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婚喪嫁娶、射御書數以及樂舞審美等活動；以國家的名義公開表彰儒家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并修建供奉孔子及歷代儒家圣賢的公共建筑，以此來標示國家對于儒學的尊崇。從形式上看，儒家哲學及其文化傳統(tǒng)滲透在國家政治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公共政治中的根本性治理理念。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生活史上，由于國家政權對于儒家文化和價值的推崇和倡導，民間也將儒家哲學精神落實在日常的公私生活中。就日常的公共生活而言，人們秉持儒家血緣宗法理念去強化家族意識，以家族聚居共同體的形式參與到公共生活中，家族權力也按照儒家的長幼有序、男女有別的原則進行分配和使用；人們按照忠孝節(jié)義的原則和要求進行修身、齊家、交友、治民以及其他社會交往的倫理活動；讀書人熟讀儒家經典并期望以此獲得晉升之階，他們依靠從儒家經典里獲得的知識、思想和信念來進行學術、文化創(chuàng)造和社會治理，以儒家往圣先賢的言行和事跡來作為自己人生和公共生活的參照，同時將成為君子、成為圣人作為人生修養(yǎng)的根本目標；人們以儒家思想文化來與佛道二教及其他異質文化因素進行抗衡，以儒家信仰來對抗各種非主流的思潮，以儒家的終極關懷來應對生老病死等人生終極問題；人們按照儒家禮儀精神待人接物，按照儒家倫理原則要求自己，建構并延續(xù)生活傳統(tǒng)，以此來應對日常生活中從出生到死亡的各種個人事務。直到近代中國社會的大變局之前，儒家倫理精神已經全方位的滲透到社會生活中，成為主導社會生活的公共教條，為人們所熟知和信奉，兩千多年來，雖然佛道二教對儒家思想或有沖擊，但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儒家在日常公共生活中的主導性地位。

由上可知，在中國傳統(tǒng)的公共生活中，歷代政權長期依照儒家的仁愛原則、禮治規(guī)范以及自上而下的“大一統(tǒng)”權力結構、差序等級的職官體系、禮法合一的律法制度、禮樂教化等理念和措施來治理國家，推行公共政策、建構公共秩序、規(guī)范并引導公共生活；在社會公共生活中，儒家的仁愛原則和禮治規(guī)范也是個人參與社會公共生活所主要依賴的觀念性力量。無論是公共的政治生活還是社會生活的實踐，儒家哲學都在其中發(fā)揮了主導性的作用，因而是中國傳統(tǒng)公共生活所長期遵循的核心理論，而作為一種理論形態(tài)，儒家公共性思想也有著其自身的觀念體系。

闡釋中國經驗的世界性意義

從總體上看，著眼于人類共同體的共同福祉、在現世中實現理想的公共生活是儒家公共性思想的核心關切。儒家公共性思想的觀念體系反映了傳統(tǒng)儒家的入世旨趣和經世指向，在形上根據、制度規(guī)則、價值選擇、工夫指向以及理想勾畫上有著豐富的內容并形成了一定的理論邏輯。儒家哲學所強調道德形上學的理念認同，為分裂的現實世界建構一個共同的道德本體，從而有利于共同體成員形成對于世界與人生的最大共識；公共性的禮治精神與禮制規(guī)則，為共同體形成一套普遍有效、可供遵循的秩序保障，能夠促進人們明確各自職分從而在公共規(guī)則下對個體言行有所規(guī)約；公共性優(yōu)先的倫理原則，強調人首先是在群體中生存發(fā)展，只有群體的大同團結、繁榮昌盛，個體才能得到更好發(fā)展，這種觀念可以幫助人們做出有利于公共社會的行為選擇和價值判斷；道德修養(yǎng)上推己及人的公共指向，使得每個人不僅關注個體心性，也關心共同體其他成員的疾苦，將他者的福祉與自己的發(fā)展關聯起來，從而促成類意義上的共同發(fā)展與完善；以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為代表的理想社會設計，指出了人類共同命運所在，為人類勾畫了崇公奉公、群己和諧、命運與共的可能性良好公共生活?；诖?，雖然在平等個體、個性自由、社會民主、人民參與等現代性公共觀念上有所缺乏，但儒家公共性思想依然對于維系中國傳統(tǒng)公共生活起到了巨大的支撐作用，也依然能夠為當代美好公共生活創(chuàng)建提供思想資源和智慧啟迪。儒家公共性思想的上述內容，在儒家哲學發(fā)展的歷史上不斷豐富發(fā)展，呈現出具有強大生命力的脈絡體系。

儒家公共性思想表現在先秦以來的儒家哲學發(fā)展歷程上，更在中國傳統(tǒng)公共生活中得到了廣泛的運用，在歷史上曾經起到過構造信念、完善治理、維系秩序、安定民心、籌劃理想的作用，但同時也存在著諸多理論張力并與現代社會價值觀念有所差異，有著予以現代性闡釋與發(fā)展的必要性。對儒家公共性思想的脈絡及其體系予以考察，彰顯其在哲學維度上的普遍性與合理性，揭示其對現實公共生活的解釋力和塑造力，展現其中所蘊含的全人類共同價值，反思其中的理論張力和實踐弊端，有利于建構一種基于中國傳統(tǒng)和中國經驗的公共性思想體系以及為當代現實公共生活提供思想資源，也有利于以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學術自覺來闡釋中國經驗的世界性意義，展現中國思想的普遍性價值，更好地闡釋中華文明形態(tài)在人類生活中的獨特地位與未來發(fā)展態(tài)勢。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