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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吳飛】經(jīng)學何為?——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禮、六經(jīng)皆文三說辯證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4-04-06 11:18:39
        標簽:
        吳飛

        作者簡介:吳飛,男,西元一九七三年生,河北肅寧人,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博士?,F(xiàn)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婚與喪》《心靈秩序與世界歷史》《神圣的家》《現(xiàn)代生活的古代資源》《人倫的“解體”:形質論傳統(tǒng)中的家國焦慮》《生命的深度:〈三體〉的哲學解讀》《禮以義起——傳統(tǒng)禮學的義理探詢》等。

        經(jīng)學何為?——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禮、六經(jīng)皆文三說辯證

        作者:吳飛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孔子研究院特聘專家)

        來源:《現(xiàn)代哲學》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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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代哲學》編者按】:經(jīng)學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與核心,在古典中國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產(chǎn)生著持久影響。近代以來,西學沖擊,經(jīng)學瓦解,中國自經(jīng)學時代走向“后經(jīng)學時代”(西學時代),中國學術與中國社會也邁向了現(xiàn)代化的進程。然而百余年后的中國,正經(jīng)歷“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民族復興成為重大時代課題。時代的要求以及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使我們改變了對待傳統(tǒng)曾經(jīng)一度的“傲慢”態(tài)度,而主張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我們認為,“走向后經(jīng)學時代,不應以與整個經(jīng)典文化決裂為前提,而是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傳統(tǒng)資源,面對未來”(陳少明)。于是,新時代經(jīng)學研究的復興乃成勢所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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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山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及相關專業(yè),多年來以“經(jīng)典與解釋”作為重要學術研究方向,在海內(nèi)外有著較廣泛的影響。其中有多位同仁從事中國經(jīng)典的教學與研究,并且在《春秋》《尚書》《詩經(jīng)》《論語》《孟子》等經(jīng)學文獻研究上多所建樹。由哲學系青年教師主持的面向全國的“經(jīng)史研究工作坊”舉辦已逾十期,團聚了一大批有活力的全國青年經(jīng)史學者。近年來,中大中國哲學團隊在“做中國哲學”方法論的指導下,致力于古典思想的現(xiàn)代轉化,形成了富有特色的學術研究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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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代哲學》雜志依托于中山大學哲學系,由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現(xiàn)代化研究所承辦,在學界有著良好的口碑。雜志目前有四個常規(guī)板塊,即“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毛澤東思想研究”“西方哲學研究”“中國哲學研究”,同時也會根據(jù)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以及學術新變化,不定期開辟新的專欄,及時反映學界研究成果。因為中大哲學系在經(jīng)學研究方面有著良好基礎和前期積累,《現(xiàn)代哲學》每年都會刊發(fā)一定數(shù)量的經(jīng)學論文。為促進經(jīng)學研究進一步走向深入,為扶掖立志于經(jīng)學研究的中青年學者,浙江敦和慈善基金會以“弘揚中華文化,促進人類和諧”為使命,決意設立專項資金,資助《現(xiàn)代哲學》設立“經(jīng)學與中華文明”專欄。好是懿德,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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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代哲學》計劃每年推出三期“經(jīng)學與中華文明”專欄,五年總計發(fā)文不少于40篇。經(jīng)學專欄的文章收錄標準,乃在于以經(jīng)學或古典學的立場、方法、視域,討論經(jīng)學文獻、經(jīng)學人物、經(jīng)學命題、經(jīng)學史嬗變等相關論題,文本涵蓋十三經(jīng)。五年建設周期內(nèi),每年還計劃推出一期“經(jīng)學與中華文明”專題工作坊,主要邀請經(jīng)學研究領域有活力的中青年學者參加。我們的期待是,五年建設周期后,《現(xiàn)代哲學》“經(jīng)學與中華文明”專欄成為學界經(jīng)學研究的主要陣地之一,得到學界同仁的一致認可;五年建設周期后,《現(xiàn)代哲學》“經(jīng)學與中華文明”專欄能夠成為推進學界經(jīng)學研究的重要力量,努力推動經(jīng)學研究呈現(xiàn)新的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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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代哲學》“經(jīng)學與中華文明”專欄首期,承蒙北京大學吳飛教授、華東師大陳赟教授、清華大學陳壁生教授惠賜大作。三位教授在經(jīng)學研究領域均具有廣泛的影響,三篇大作視野均甚開闊,分別討論“經(jīng)學何為”“《六經(jīng)》對中華文明的奠基作用”以及“鄭玄與經(jīng)學史的偉大轉折”等經(jīng)學核心論題,對于經(jīng)學研究的方法以論域開拓均具有重要啟發(fā)意義。有志于經(jīng)學研究諸君,盍興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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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現(xiàn)代經(jīng)學的學科定位問題,涉及到對經(jīng)學思想定位的理解,前人“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禮”“六經(jīng)皆文”三種論說都是在處理這一問題。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說之所以不同于王陽明以來的類似說法,在于他開掘了理解經(jīng)學的兩條思路,一是從史官文化追溯經(jīng)學的起源,二是從易學思考經(jīng)學背后的歷史哲學問題。現(xiàn)代的章太炎和劉師培繼承了前一思路,劉咸炘繼承了后一思路。民國時劉師培、陳鐘凡的六經(jīng)皆禮說是激于“六經(jīng)皆史”說而發(fā)的,是對“六經(jīng)者先王之政典”的另一種詮釋。而晚清民國“六經(jīng)皆禮”說的另一條線索則來自清代經(jīng)學,并可上溯至鄭玄禮學。“六經(jīng)皆文”說表面上看是對文章寫法的探討,其實可以追溯到孔子關于文質關系的討論?!傲?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禮”“六經(jīng)皆文”三說,從宏觀角度闡釋了經(jīng)學的起源及其實質,是對經(jīng)學于中華文明基本精神中核心地位的不同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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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學究竟是何種學問,我們今天究竟應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對待經(jīng)學?這無疑是今人研究經(jīng)學時,一個不得不回答的問題。古代圖書和學問的基本分類法是七略和四部。七略中的六藝略即經(jīng)學,四部中的經(jīng)部也是經(jīng)學。兩種古代分類法,都使經(jīng)學自成一類,在各種學問中,經(jīng)學在什么位置,是相當明晰的。但到了今天的學術與圖書分類中,經(jīng)學的位置卻變得非常尷尬,因為在現(xiàn)代文、史、哲、政、經(jīng)、法的學科分類中,并沒有哪個是專門留給經(jīng)學的,而經(jīng)學中似乎又總有一部分可以納入其中某個學科,如《易》似為哲學,《尚書》和《春秋》似為史學,《詩經(jīng)》似為文學,《樂經(jīng)》似為音樂學,而三《禮》則最難歸類,《周禮》似為政治與法學,而其地官司徒部分似為經(jīng)濟學,冬官司空部分似為建筑學,《儀禮》則適合人類學研究,《禮記》中的《月令》當屬歷法學,《大學》《中庸》又似為哲學。勉強如此分類,不僅會遺留下不少內(nèi)容無所歸類,已有歸類的又難免勉強,而勢必丟棄許多重要內(nèi)容。其中最大的問題是:我們?nèi)狈σ粋€總體視角來看待六經(jīng)整體。然而,身處現(xiàn)代學界的經(jīng)學研究者又不可能忽視這個強大的學科分類體系,而且我們每個學者的學術訓練都是在這個體系中完成的,又豈能超越它而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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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照西方學科體系,還有另外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古典學:在西方主要大學中,古典學也是在文、史、哲、政、經(jīng)、法等專業(yè)學科之外的一個綜合性學科,直接面對希臘羅馬古典文明。這一點與中國經(jīng)學確實非常類似。還有一種是基督教神學,尤其是其中的圣經(jīng)解經(jīng)學:誕生于基督教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文明,以此為其文化母體,因而也要有一個超越于專業(yè)學科之外的綜合性學科,完整看待基督教與圣經(jīng)傳統(tǒng)。中國經(jīng)學確與這兩門學科有類似之處。它像西方古典學一樣,是來自古典文明的基本文獻,但并不像西方古典學那樣,是對整個時代所有內(nèi)容的研究;它像圣經(jīng)解釋學一樣,圍繞具有神圣性的核心文本進行,但靈活度又較圣經(jīng)解釋學更大。中國經(jīng)學兼有這兩門西方學問的一些特點,又有與之都不同的地方。而我們?nèi)羯钊牍诺鋵W和圣經(jīng)解經(jīng)學內(nèi)部,就會看到,其實在現(xiàn)代西方的大學中,這兩個綜合性學科也都不會超然于具體學科之外,身在其中的學者,雖有一些共同的學術訓練,仍然會細分為以文、史、哲、古典語言、考古學等具體學科為主的不同分支,相當于在這兩門綜合性學科里面仍然要進行專業(yè)學科分類。中世紀流傳著“哲學是神學的婢女”之說,一方面表明神學作為基督教意識形態(tài)的至高無上地位,另一方面表明神學的真正展開必須借助于哲學的學科力量。借鑒哲學來詮釋神學的做法,在基督教傳統(tǒng)中已經(jīng)相當久遠,完全不是現(xiàn)代才有的;至于希臘羅馬的學問中本就有詩學、哲學、歷史之分,也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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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照古典學和神學的情況,經(jīng)學的學科性質問題,也并不是現(xiàn)代才出現(xiàn)的。古人雖無現(xiàn)代這樣的學科體系,但七略和四部畢竟更多是圖書分類方式,而非嚴格的學科分類方式。比如經(jīng)部與子部,不僅在研究方法上,即使在許多內(nèi)容上都有交叉重疊。如《論語》《孟子》以及大小戴《禮記》諸篇,本來應該屬于儒家子書,后來卻被提升為經(jīng)書;司馬遷《史記》,在七略中本來是歸入六藝略的,后人才將經(jīng)部與史部分開。如果細細分析,我們今天面對的經(jīng)學分科問題,前人已經(jīng)有非常類似的思考,特別是在明、清、民國,古今學問交匯碰撞之時,對經(jīng)學性質的諸多討論,正是我們今天諸多思考的前奏。若深入此一問題,所面對的不僅是如何對經(jīng)學進行學科歸類,而且是對經(jīng)學之文明意義的更深入詮釋。為此,本文就要探討關于經(jīng)學的三種說法: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禮,六經(jīng)皆文。


        一、六經(jīng)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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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三種說法中,“六經(jīng)皆史”無疑是最著名、影響最大的。今人多討論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說,但此說最早是由王陽明提出的?!?】《傳習錄》載有陽明與弟子徐愛的兩則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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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曰:“先儒論六經(jīng),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jīng)事體終或稍異?!毕壬唬骸耙允卵灾^之史,以道言謂之經(jīng)。事即道,道即事?!洞呵铩芬嘟?jīng),五經(jīng)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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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曰:“五經(jīng)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時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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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愛是從《春秋》這部史書體裁的經(jīng)書入手提問的。陽明的回答是:不僅《春秋》是史書,其他五經(jīng)均為史書,六經(jīng)皆可視為史書,經(jīng)即為史,因為經(jīng)書都要記事,記事就是史書;但使六經(jīng)不同于一般史書的在于它更要載道以記事的方式載道,即明善惡、示懲戒,這是經(jīng)史之間的基本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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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陽明提出此說后,明清間學者頗有倡之者。如趙貞吉【3】、李贄【4】、胡應麟【5】、丁煒【6】等都有類似言論,都是由《春秋》或《尚書》這類史書寫法的經(jīng)書的重要性,來理解記事、記言之史在六經(jīng)中的地位,但細究起來,還是認為經(jīng)義較記事更重要,史只不過是一種體裁和寫法,其價值在于能更好地載道、傳達經(jīng)義,所以經(jīng)學脫離不開史學。因而,有學者認為,陽明一系的“六經(jīng)皆史”說仍未脫離“榮經(jīng)貶史”的態(tài)度,而不像章學誠那樣“降經(jīng)為史”。【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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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筆者看來,將焦點聚于經(jīng)、史地位之爭上,并非“六經(jīng)皆史”說的要害。章學誠之所以較前人大大推進了一步,并不在于“降經(jīng)為史”,而是對經(jīng)學之文明意義更深入的理解。章學誠提出“六經(jīng)皆史”之說,并不是由《春秋》或《尚書》引入,而是由最不像史書的《易》引入的?!段氖吠x》首篇為《易教》,其后又分論《書教》與《詩教》,雖包含了對《尚書》與《春秋》的討論,卻并不以此二經(jīng)為經(jīng)史關系的切入點,尤其反對以《尚書》為記言之史的傳統(tǒng)。他雖然也認可史“所具者事也”,但絕不僅僅從記事的角度理解六經(jīng)之為史。其《易教》開篇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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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蛟唬骸对姟贰稌贰抖Y》《樂》《春秋》,則既聞命矣,《易》以道陰陽,愿聞所以為政典,而與史同科之義焉。曰:聞諸夫子之言矣?!胺颉兑住烽_物成務,冒天下之道?!薄爸獊聿赝?,吉兇與民同患?!逼涞郎w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象天法地,“是興神物,以前民用?!逼浣躺w出政教典章之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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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解《易》為史,并不在于記事。六經(jīng)之為史,是因為皆先王之政典,于是設問云,以陰陽為主要內(nèi)容的《易》,在什么意義上是先王之政典呢?李贄曾經(jīng)處理過這個問題:“而《易經(jīng)》則又示人以經(jīng)之所自出,史之所從來,為道屢遷,變易匪常。”【9】章學誠的回答與李贄頗類似,但思想深度遠非李贄所能比。他強調的不僅是變易,更是《易》法象天地之理,所載并非某一種政教典章,而是政教典章的根據(jù)。他對比《易》與《春秋》說:“《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協(xié)天道?!薄?0】他也推崇孔穎達“《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為釋《易》義最通明者【11】,《易》言天道之變易,本來也是歷代易學的共識,李贄亦已言之。那么,章學誠的獨特之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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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遷著史,已經(jīng)說要“通天人之際”,在章學誠看來,通天人之際,絕非史家妄言,而是著史所必須的,不過天道變易并未落在抽象的哲學理論上,而是強調“得其說而進推之,《易》為王者改制之巨典,事與制歷明時相表里,其義昭然若揭矣”【12】。易教之為出于政典之先、為政典之所不及,并非空說天道,而是體現(xiàn)在先王觀象授時、制訂歷法上。易學與歷法明確發(fā)生關系,傳統(tǒng)上認為始于漢易的卦氣說。但清華簡《筮法》的出土,說明早在戰(zhàn)國時期,易學已經(jīng)與歷法發(fā)生關系。章學誠已意識到這一點:“然卦氣之說,雖創(chuàng)于漢儒,而卦序卦位,則已具函其終始,則疑大撓未造甲子以前,羲、農(nóng)即以卦畫為歷象,所謂天人合于一也?!薄白鳌兑住分c造歷,同出一源,未可強分孰先孰后?!薄?3】他將易學追溯到《堯典》中的“平在朔易”,認為這是“王者改制更新之大義”。歷法乃是公共時間制度的設立,“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歷代帝王即位的首件事即在于“改正朔”。只有在確立了標準的時間制度之后,才談得上其他的政教典章,所以“蓋圣人首出御世,作新視聽,神道設教,以彌綸乎禮樂刑政之所不及者”【14】。作為制歷授時的天道標準,《易》乃是更根本、更實在的史,而另外那些具體的政教典章要以它為依據(jù),形成關于人事的史書:“夫懸象設教,與制歷授時,天道也?!抖Y》《樂》《詩》《書》,與刑、政、教、令,人事也。天與人參,王者治世之大權也?!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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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學誠對易教之為史的討論,不僅使易學有所落實,更使歷史脫離了簡單的記事、記言之學,依據(jù)天道而成為一種歷史哲學?!?6】這一轉化遠遠超出了陽明以來的“六經(jīng)皆史”之論,并且在更深層次上打通了經(jīng)學和史學。章學誠所說的“史”,既非簡單的記言記事之書,亦非斷爛朝報般的政教典章,而是在所有以人事為主要內(nèi)容的政典中都能體現(xiàn)出天道:“六藝并立,《樂》亡而入于《詩》《禮》,《書》亡而入于《春秋》,皆天時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17】至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司馬遷,章學誠認為正是紹法《春秋》,班固更承司馬遷,成為中國正史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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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見,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說絕無所謂降經(jīng)為史之義,甚至非常反對“重史輕經(jīng)”的態(tài)度?!?8】他一再強調古人不刻意著書,“文無定體,經(jīng)史亦無分科”,所以“六經(jīng)皆史”說其義不在分判學科,而在追溯經(jīng)學的文明史意義?!段氖吠x》中有《史釋》一篇,意在闡釋古代史官職責,強調《周官》府史之史與內(nèi)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等五史之史本無異義。正是這些史官,本無意著經(jīng),只是恪守職責,“各守專官之掌故”,反而撰成六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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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其一朝典制,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時之治平者,未有不于古先圣王之道,得其仿佛者也。故當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于《詩》《書》六藝之所垂。【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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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對“六經(jīng)皆史”另一層次的理解,就是六經(jīng)皆為史官的撰述。其意義不在于史官本身有多么超絕,而在于史官忠實地記錄了古代的典章制度,其中體現(xiàn)了圣王之道,即古代文明理解天人之際、古今之變的基本精神。因而,章學誠特別強調,六藝本經(jīng)是不包含理論詮釋的,只是后來解經(jīng)之傳升格為經(jīng),才有了理論解釋,比如大小戴《禮記》《論語》《孝經(jīng)》《易傳》等都不是本經(jīng)。本經(jīng)作為先王之政典,如《易》中的卦象、《書》中的典章、《詩》中的詩歌、《樂》中的樂譜、《儀禮》中的儀節(jié)與《周禮》中的官制、《春秋》的記事,都不會空講道理。后世之人去古愈遠,就越不能直接理解這些經(jīng),只能借助傳的闡釋,看出其中的道理,于是越來越倚重于傳,從傳中學到的東西較經(jīng)書本身更多,甚至以傳取代本經(jīng),如此導致的是越來越崇尚抽象、虛空的理論,而忘記了先王政典。這正是后來的儒者越來越固執(zhí)、教條、玄虛的原因,也恰恰是章學誠所著力批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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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清民國,隨著現(xiàn)代學術的建立,章氏“六經(jīng)皆史”之說越來越受到重視。大致有兩個方向:其一是沿著章學誠的方向,從歷史哲學和文明史的角度理解“六經(jīng)皆史”之說,以章太炎、劉師培、劉咸炘等為代表;其二是從現(xiàn)代歷史學科的角度,將“六經(jīng)皆史”改造為“六經(jīng)皆史料”,以梁啟超、胡適、內(nèi)藤湖南(Naitō?Torajirō)、周予同等為代表。后者將經(jīng)學打散為零碎的史料,雖有方法論上的意義,但已完全解構了經(jīng)學,是世界范圍內(nèi)歷史主義的一部分,影響雖大,卻只能算作“六經(jīng)皆史”說的末流,對理解經(jīng)學并無建設性的意義,本文不多討論。我們還是集中于第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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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受到西學的影響,章太炎、劉師培在繼承章學誠六經(jīng)出于史官之論時,都將上古宗教結合起來講。章太炎說:“六藝,史也。上古以史為天官,其記錄有近于神話?!彼Y合各國古代宗教史說:“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人言六經(jīng)皆史,未知古史皆經(jīng)也?!薄?0】此說已開近人論巫史傳統(tǒng)之端緒。他還將孔子視為古之良史:“蓋孔子所以為中國斗杓者,在制歷史、布文籍、振學術、平階級而已?!薄?1】作為古文經(jīng)學家,太炎極重史學,但不是在學科的意義上,而是在通過國史確立國族性,故曰“國之有史久遠,則亡滅之難”【22】。因而,孔子通過《春秋》確立中國文明史,在太炎看來有極其重要的文明意義。陳壁生先生說,太炎“夷六藝于古史”的做法,加速了經(jīng)學的瓦解和史料化?!?3】筆者以為,太炎先生的經(jīng)史之學與六經(jīng)皆史料之說還是有本質的不同,恰恰是在現(xiàn)代語境下發(fā)掘與維護經(jīng)學文明價值最重要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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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師培的《古學起源論》《古學出于史官論》《補古學出于史官論》《古學出于官守論》《中國哲學起源論》等文,構成《左庵外集》第八卷內(nèi)容,也形成關于巫史傳統(tǒng)的一個系統(tǒng)論述。其論古學皆出于史官,與章學誠、章太炎大致相同。但他更追溯史官出于巫官,古學皆來自宗教,則更加精當細致?!豆艑W起源論》曰:“中國古代之學派,悉與宗教相關?!贝俗诮桃蕴焐竦氐o人鬼為崇拜對象,“而人鬼為一切宗教所由生”,即巫教?!?4】《古學出于史官論》則給以更詳細的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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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之初生,無不報本而返始。先王因其性以導之,而尊祖敬宗之說起矣。尊祖敬宗之說起,又必推祖所自出,而郊禘之典以興;因郊禘之典以推之,而廟祧以設,壇以立,祭禮一門,遂為三代之特典。且古代所信神權多屬人鬼,尊人鬼故崇先例,崇先例故奉法儀,載之文字謂之法,謂之書,謂之禮,其事謂之史職,以其法載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謂之太史,謂之卿大夫。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是則史也者,掌一代之學者也。一代之學即一國政教之本,而一代王者之所開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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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學誠所論“六經(jīng)皆史”本有相輔相成的兩個層面:歷史哲學與史官傳統(tǒng)。章太炎、劉師培并未多發(fā)揮其歷史哲學層面,但在史官傳統(tǒng)的追溯上有巨大拓展。這雖必然依賴精細考證乃至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但仍然不只是學科意義上的歷史學,而是文明史的思想性判斷,最終仍可歸于歷史哲學。對西方學術已然有些了解的章太炎和劉師培,尤其借助了現(xiàn)代宗教學的一些成果,將這一判斷提升為文明史論斷,實則是融合傳統(tǒng)學問與現(xiàn)代社會科學一個非常成功的個案。章太炎將“史”理解為歷史,并未背離章學誠原意;章學誠的“史”,也并非全無歷史之含義,只是較今天狹義的歷史更廣?,F(xiàn)代學者結合史官與歷史來理解這種歷史哲學,仍然是對章學誠的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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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劉咸炘,自謂私淑章學誠,除去撰述眾多歷史著作外,對“六經(jīng)皆史”的哲學層面有更深入闡發(fā)。他稱自己學問對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而對于章學誠《易教》中以歷法講易學則予以修正:“章氏徒以治歷授時為說,舉義太狹,不與《易》稱。夫《易》彰往而察來,神以知來,智以藏往,史之大義也。”【26】初看上去,他似乎又回到李贄以《易》主變的舊說,其實不然。對西方哲學頗有研究的劉咸炘,看到了易學、歷法、歷史背后共同的時間哲學,因而并未否定章學誠以歷法立說,只是認為太過狹窄,尚未上升到時間哲學層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六爻相雜,惟其時物,其初難知,其上易知,此與編年史同意,時即史之原理也。”【27】劉咸炘同樣注意到巫史傳統(tǒng)與經(jīng)學之間的關系,更注意到即使在巫史宗教充分人文化之后,歷法與史學仍然有緊密關聯(lián):“夫一切學問,后皆離神教而獨立,何故天文與史書獨尚聯(lián)合?此必須求聯(lián)合之故而后可解也。蓋天道之顯然者為四時,史本根于時間,變本生于時間?!薄?8】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對《易》之為史,乃至“六經(jīng)皆史”的闡釋,則確有前人所未及者:“《禮》記現(xiàn)在事,《書》《春秋》說已往事,《易》說未來事?!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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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咸炘從非常宏觀的視角說:“人與人合而有二事,橫曰群,縱曰史?!薄?0】這構成劉咸炘學問的一個基本架構,故其論六經(jīng)之起源云:“文字本以代語言而補其不及。語言之所不及者有二:橫之為地之相去,此地與彼地,口耳不及,代之者為書信與辦事規(guī)則;縱之為時之相去,前人與后人,口耳不及,代之者為賬簿記事冊。此即六經(jīng)所由起?!薄?1】他從現(xiàn)代學科的角度說:“橫說謂之社會科學,縱說則謂之史學,質說括說,謂之人事學可也?!薄耙豢v一橫,端是橫,變是縱,要之皆兩也。”【32】其所論橫與縱,實即空間與時間,故曰“先天之性,無殊于時空”【33】。因而,六經(jīng)之為史,蘊涵了劉咸炘對時空哲學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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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綜觀以上諸說可知,“六經(jīng)皆史”是對經(jīng)學來源的一種文明史論斷,并由此提升到歷史哲學的意義。首先,就中華文明的文明起源而言,它確認了六經(jīng)出自史官,史官又出自巫官,因而六經(jīng)乃是巫史傳統(tǒng)人文化的產(chǎn)物,濃縮了中華文明的基本精神。就其具體方面而言,六經(jīng)本皆先王之政典,便是中國上古史的如實記錄;就其抽象方面而言,其中亦體現(xiàn)了中國文明對時空哲學的理解,首先在易學中有全面呈現(xiàn),又具于《尚書》觀象授時、《周禮》六官以及六經(jīng)的方方面面。而孔子所撰《春秋》綜合這兩個方面的指向,形成更明確的歷史敘事與歷史哲學,其后為司馬遷、班固等繼承,形成蔚為大觀的史學傳統(tǒng)。經(jīng)過歷代學者的闡發(fā),這條線索仍然蘊含著巨大的生命力和進一步闡發(fā)的空間,應該為今日經(jīng)學研究所繼承。


        二、六經(jīng)皆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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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咸炘于《認經(jīng)論》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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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人有駁章氏六經(jīng)皆史之說者,謂史乃官名非書名,當云六經(jīng)皆禮。夫章氏所謂史者,乃指典守之官與后世之史部言,示學者以書本記事,古今同體耳。要之為官守之政教典章。以其官與下流部目言,則謂之史;以其為秩序言,則謂之禮;以其為典章制定之常法言,則謂之經(jīng)。三名一實,而義不相該。以此譏章,則所謂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者矣。【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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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氏此處不僅揭示出時人欲以“六經(jīng)皆禮”說抗衡“六經(jīng)皆史”說,而且進一步指出二說其實并無大的分別。劉咸炘這里所說的“今人”或為劉師培弟子陳鐘凡?!?5】陳鐘凡大力提倡六經(jīng)皆禮說,作為對“六經(jīng)皆史”說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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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經(jīng)皆史”之說……語半無征,將焉取信。且隸六經(jīng)百家語于史記之下,本末倒置,鑿枘強容,此目錄學者之謏聞淺見,不足以窺古人載籍之大體者也。今推尋本氐,反輅于推輪,窮層冰于積水,以六籍皆禮,諸子皆禮教之支與流裔之言,以正兩家之謬?!?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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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學者中,有數(shù)人明確提出“六經(jīng)皆禮”。【37】如王蘧常曰:“鄒魯皆承孔子之后,六經(jīng)之學者也。六經(jīng)皆禮,禮不下于庶人,故除鄒魯之士明習六經(jīng)外,其余中國之人誦六經(jīng)者,多為服官之縉紳先生也。”38顧實說:“然禮名儒書,六經(jīng)皆禮。故習六藝之數(shù)者,獨得占儒之名矣?!?9戴季陶說:“蓋歷代禮制,惟周為盛,孔子著述及與門弟子講學之記,皆為習禮之傳,若謂六經(jīng)皆史,則六經(jīng)皆不離禮?!薄?0】其中,陳鐘凡是最明確反駁“六經(jīng)皆史”說的,但陳氏之學恰恰來自其師,即同時主張“六經(jīng)皆史”的劉師培。劉師培于1906年《典禮為一切政治學術之總稱考》一文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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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訓為履,又訓為體。故治國之要,莫善于禮。三代以前,政學合一,學即所用,用即所學,而典禮又為一切政治學術之總稱,故一代之制作,悉該入典禮之中,非徒善為容儀而已。試觀成周之時,六藝為周公舊典,政治學術悉為六藝所該,而周禮實為六藝之通名。【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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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壁生先生將晚清民國諸種“六經(jīng)皆禮”說歸納為兩條思路:其一以曹叔彥先生為代表,主張“六經(jīng)同歸,其指在禮”;其二以劉師培為代表,其說為“六經(jīng)皆史”說的轉化,“六經(jīng)皆禮”說正是章學誠“六經(jīng)者,皆先王之政典”的另一種說法,因政典即禮。42在這個意義上,劉咸炘說此二說并無大的區(qū)別,確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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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鐘凡雖反對“六經(jīng)皆史”說,卻非常自覺地繼承了對巫史傳統(tǒng)的考證:“尚古以巫史備一代著作之選,而巫史并典禮之官也。”“蓋唐虞以前,禮學掌于巫史;殷周而后,巫史皆屬禮官?!薄?3】此處所說,唐虞之前禮掌于巫史,應該是正確的,但說殷周后巫史皆為禮官,則恐有商榷之處。殷周之后隨著官僚制度更加嚴密,分類更加專門,掌具體典禮之官與史官當然是有分別的,而由《左傳》《國語》等書的記載觀之,史官仍然是知識最豐富的,如老子為史官,亦通于禮,禮官卻未必能通此前巫史之職。【44】當然,陳先生在此提出巫史與禮之間的關系,確是極為重要的問題,只是隨著巫史傳統(tǒng)越來越人文化,越來越不再適合完全以官職來理解史與禮的關系。由此可看出,劉咸炘說史、禮、經(jīng)不過一事之三名,以此通言上古則可,而以之論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事卻越來越不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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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可以說,“六經(jīng)皆禮”說是有激于“六經(jīng)解史”說提出來的,二者之間有相輔相成的關系,卻不能說二者是完全相同的一回事。由此,我們不能停留在六經(jīng)于史官之起源,而必須深入理解曹叔彥先生所代表的另一條思路,這條思路的禮學并非針對“六經(jīng)皆史”而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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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要說明的是,曹先生本有一個匯通諸經(jīng)的思路,故其《復禮堂文集》卷二有《周易會通大義論略》【45】、卷四有《禮經(jīng)會通大義論略》、卷六有《孝經(jīng)會通大義論略》。由于張之洞曾授意曹先生作十四經(jīng)學,雖未完成,卻有《禮經(jīng)學》《周易學》《孝經(jīng)學》等存世,故其于每一經(jīng)出發(fā),以會通他經(jīng),這是曹先生一個非常重要的思路。但即便有此思路,曹先生仍然賦予禮學以特別的地位。他可以說“易道于六藝無所不貫”,卻不會以易學統(tǒng)領諸經(jīng)。惟有對于禮學,他可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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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經(jīng)同歸,其指在禮?!兑住分?、《書》之政,皆禮也?!对姟分来蹋洞呵铩分H,于禮得失之跡也。《周官》,禮之綱領,而《禮記》則其義疏也?!缎⒔?jīng)》,禮之始,而《論語》則其微言大義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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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說又于《〈喪服鄭氏學〉序》與《周易鄭氏注箋釋》等處反復申論。誠如陳壁生先生所言,曹先生的思路來自經(jīng)學內(nèi)部一條更久遠的傳統(tǒng),其“六經(jīng)同歸,其指在禮”之說最早來自《漢書·禮樂志》“六經(jīng)之道同歸,而禮樂之用為急”。但班固之說可以有很大的解釋空間,“禮樂之用為急”可以從完全實踐的角度理解,未必一定上升到理論。至鄭玄以《周禮》統(tǒng)攝三禮,復又以三禮統(tǒng)攝群經(jīng),形成一個以禮為核心的經(jīng)學體系,則已經(jīng)在實質上確定了經(jīng)學皆歸于禮的原則。丁鼎、顧濤等先生的研究均已談到,自鄭玄之后,皇侃、孔穎達皆有以禮學統(tǒng)領諸經(jīng)之說。而清代鄭學復興,張爾岐、戴震、淩廷堪、黃式三、黃以周父子、皮錫瑞等均有類似言論。曹叔彥先生作為黃以周先生的弟子,推尊鄭學,其六經(jīng)皆禮之說,正是對鄭氏經(jīng)學的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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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綜合由“六經(jīng)皆史”說演化而來的劉師培、陳鐘凡一系六經(jīng)源于典禮說,以及以曹叔彥先生為代表的禮學統(tǒng)攝群經(jīng)說,以重審劉咸炘對經(jīng)、史、禮三者異名而同實的認識,就會看到六經(jīng)皆禮說雖與“六經(jīng)皆史”說有相當大程度的關聯(lián),但若說其僅為同一命題的不同說法,則不免失之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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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史傳統(tǒng),在民國以來的學術界得到極大重視,有徐中舒、柳詒徵、徐復觀、范文瀾、楊向奎、張亞初、劉雨、張光直、李澤厚、陳錦忠、王東、李零、閻步克、席靜涵、許兆昌、何晉諸先生,從史官或巫教的角度,運用古今學術方法,對這一傳統(tǒng)有更詳細而深入的闡釋。李澤厚先生以“由巫到史,釋禮歸仁”來概括這一傳統(tǒng)的演變,認為巫文化的人文化形成了禮制傳統(tǒng),在這個過程中,史官是禮制的重要參與者和建設者?!?7】若從這一角度檢討陳鐘凡與劉咸炘先生提出史官與禮官的問題,我們可以有一個更清晰的回答:史與禮雖然有密切關系,卻是從不同角度看待誕生六經(jīng)的這一文明形態(tài)。在早期的巫教中,各種儀式典禮乃是禮,而執(zhí)掌這些典禮的人為巫史之官,巫史之官自然不同于后世的著史者,他們也承擔了禮官的許多功能。如觀射父解巫覡的職責時說:“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jié)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潔之服,而敬恭明神。”“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祇、氏姓之所出,而心率舊典?!薄?8】這些顯然就是后世禮官的職責。在此,巫官、禮官與史官確實很難區(qū)分,但在巫史之官主持典禮、進行卜筮之時,都還無所謂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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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當掌書記的史官將與這些典禮相關的內(nèi)容記錄下來,才是典籍意義上的“史”,即章學誠所謂“政教典禮”,如典禮用樂為《樂經(jīng)》、典禮用詩為《詩經(jīng)》、典禮儀節(jié)為《儀禮》、巫官卜筮記錄下來為《易經(jīng)》、將圣王所頒布的政令教訓記錄下來為《書經(jīng)》,將政教典章的基本秩序與官制體系記錄下來為《周官》,而將所有這些按照時代編年并予以褒揚譏刺便是《春秋》。關于先王政教典禮的這些記錄成為六經(jīng),“六經(jīng)皆史”在于它們都由史官記錄,清晰地呈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文明演進模式。因而,要使六經(jīng)成其為史,就必須有比較精確的歷法、編年以及記傳體例。堯命舜曰“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歷史得以成立,而其背后深厚的歷史哲學亦得以展開。此即劉咸炘所說縱向的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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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說“六經(jīng)皆禮”,雖仍是針對史官的這些記錄,其側重點卻相當不同。因為此時所強調的已不再只是史官對政教典禮的記錄,而是這些記錄中所呈現(xiàn)的文明結構與其基本制度?!?9】《詩經(jīng)》《樂經(jīng)》《儀禮》這三部經(jīng)所記是與典禮直接相關的內(nèi)容,以典禮來統(tǒng)攝儀、樂、詩,自然毫無疑問。《易》是卜筮之書,亦為典禮之事,以禮統(tǒng)攝,亦在情理之中。但《書經(jīng)》和《周官》所記載的是官職制度和政令文告,何以亦視為禮?漢儒發(fā)現(xiàn)《周官》,稱之為《周禮》,鄭玄并視之為三禮中最重要的“經(jīng)禮”,而稱為“《禮》之綱”,其含義在于典禮中的各種原則正是政教的基本原則【50】,政教官制就是安排諸典禮的根據(jù)?!吨芄佟分械墓僦萍纫褳槎Y,《尚書》中的政令自然可視之為禮,而《春秋》雖在體裁上屬于史書,但其對歷史的評價標準卻仍然是禮。在這個意義上說“六經(jīng)皆禮”,其更深層的含義是,六經(jīng)所構成的文明體系乃是以禮樂原則構成的文明體系,即劉咸炘所說橫向的群。這與“六經(jīng)皆史”的含義,當然是不同的。劉咸炘區(qū)分橫向、縱向兩軸,卻一概以史稱之,而無法認真對待橫向的群與社會科學,不能說不是一種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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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楚了史與禮兩個角度的不同,我們才能進一步看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會通。首先,正如劉咸炘所說,此中的關鍵乃是時空哲學??v向的時間構成歷史哲學,橫向的空間構成禮樂文明,但時空之間絕非截然二分,任何意義上的歷史都不只是私人史,只有群體的歷史才能構成文明,所以作為史書的六經(jīng),所記錄的內(nèi)容正是禮樂文明的政教典章。而各種禮典的制訂,又不可不考慮史的維度?!吨芤住纷鳛椴敷叩涠Y所用之書,“觀其會通,而行其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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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上古巫史文明中已有了禮樂形態(tài)的制度架構,才產(chǎn)生了相應的六經(jīng)記錄,并有了與之相配合的歷法與歷史。歷史的記錄,使禮樂文明得以傳承和豐富;禮樂文明形態(tài),則成為歷史記錄的內(nèi)容。禮與史如橫與縱兩條線索,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中國經(jīng)學的基本精神。


        三、六經(jīng)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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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六經(jīng)皆史”和“六經(jīng)皆禮”相比,“六經(jīng)皆文”說在現(xiàn)代中國經(jīng)學界的影響要弱一些,而且關注者多為文學評論界的學者,與前二說的主旨似頗不同。然而,“六經(jīng)皆文”說是淵源更久的一種說法,即便主要關注的是文章寫法,其背后仍然有對經(jīng)學文明更深刻的理解。之所以今天討論“六經(jīng)皆文”說多從文學評論角度入手,這本身就是現(xiàn)代學術分科的結果。要形成對經(jīng)學更全面的理解,就不能忽略“六經(jīng)皆文”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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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前二說都有關系的劉師培,同樣被視為主張“六經(jīng)皆文”的學者52。他在《經(jīng)學教科書》中解釋“經(jīng)”字的定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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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氏《說文》“經(jīng)”字下云:“織也,從糸巠聲?!鄙w經(jīng)字之義,取象治絲,從絲為經(jīng),衡絲為緯。引申之則為組織之義。上古之時,字訓為飾,又學術授受多憑口耳之流傳,六經(jīng)為上古之書,故經(jīng)書之文,奇偶相生,聲韻相協(xié),以便記誦,而藻繪成章,有參伍錯綜之觀,古人見經(jīng)文之多文言也,于是假治絲之義而錫以六經(jīng)之名(如《易》有《文言》,而六爻之中亦多韻語,故爻字取義于交互?!渡袝芬喽嗯颊Z韻文,《詩》備入樂之用,故聲成文謂之音。孟子亦曰:“不以文害辭。”又孟子引孔子之言曰:“《春秋》,其文則史?!倍抖Y記·禮器》篇亦曰:“禮有本有文?!笔橇?jīng)之中,無一非成文之書。)即群書之用文言者,亦稱之為經(jīng),以與鄙詞示異(如《孝經(jīng)》《道德經(jīng)》《離騷經(jīng)》之類是也,皆取藻繪成文之義,又《吳語》云:“挾經(jīng)秉抱。”注云:“兵書也。”是兵書之雜用文言者,亦可稱之為經(jīng)也。)后世以降,以六經(jīng)為先王之舊典也,乃訓經(jīng)為法,又以六經(jīng)為盡人所共習也,乃訓經(jīng)為常,此皆經(jīng)字后起之義也。不明經(jīng)字之本訓,安知六經(jīng)為古代文章之祖哉!【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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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師培此處的考證非常值得關注。他之所以說六經(jīng)為文章之祖,不是在一般意義上說六經(jīng)是最早的文章、為后人所繼承,而是從本訓上理解“經(jīng)”與“文”。經(jīng)之本義是治絲,已如上引?!拔摹敝玖x此處未言,卻已暗含在論述之中?!墩f文》云“錯畫也,象交文”,《易傳·系辭》則云“物相雜故曰文”,可見,文之本義乃是錯雜相交、井然有序的紋路?!断缔o》云“觀鳥獸之文”,是鳥獸自然形成的錯雜紋路;又云“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這些都是自然形成的紋理?!顿S·彖傳》云:“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弊匀皇澜缰械腻e雜紋理是天文,而人類文明則是由人類的制作形成這種錯綜紋理。所以,劉師培解經(jīng)之為文,是非常樸素地理解其必有文言、有修辭,便于記誦,如同治絲之錯綜不紊,正是人類文明的精巧創(chuàng)造。正如“六經(jīng)皆史”的本義并不復雜,只是講六經(jīng)是由史官記錄下來的先王政典;“六經(jīng)皆文”的含義也非常樸素,僅僅在形式上說六經(jīng)必是以文言精心寫就的,而并不關乎其所寫內(nèi)容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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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說雖然簡單樸素,卻蘊含著相當豐富的解釋空間。首先,此類書籍既是精心寫就,則其中內(nèi)容必然重要乃至神圣;其次,此類精巧架構既然如治絲、如交文,則這種文章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系也必然值得進一步探究。因而,劉師培的此種說法,正是對源遠流長的“六經(jīng)皆文”說一個非常樸實、但也意味深遠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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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經(jīng)皆文”說的思想淵源,可以直接追溯到先秦的文質論,它有兩個層次。其一是對文的重視??鬃邮①澯粲糁芪?,以“斯文在茲”自任,均是在文明的意義上講的,他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則是在文采的意義上說的,此數(shù)處“文”字具體所指雖有不同,但其思想意義是相關的。文明乃是人類制度上的文飾,“文采”則是寫作上的修辭。雖然無論文明還是文采都是孔子極力倡導的,但他又批評前代史書“文勝質則史”,主張“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這就是文質論的第二個層次。孔子說的“文質彬彬”,也是在兩個層面上說的。當他批評前代史官著作的文勝質,是在寫作的文采上要文質相即;但既然說“然后君子”,則在修身乃至文明上也要做到文質相即?;氐轿馁|的本義,作為質上的紋理,文是不能獨立存在的,所以脫離質的文是不可取的,只有文質彬彬,才能真正實現(xiàn)文明的價值?!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曰:“必有其質,乃為之文?!薄洞呵锓甭丁び癖吩唬骸爸緸橘|,物為文。文著于質,質不居文,文安施質?”這都是對文質關系非常精辟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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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批評此前史官著作,是對史官傳統(tǒng)的修正與繼承。《公羊傳》昭公十八年引孔子曰:“《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則齊桓、晉文,其會則主會者為之也,其詞則丘有罪焉耳!”《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兩處所說,應該是同一個意思,正是其文質彬彬主張在《春秋》寫作上的落實。但這種繼承與修正并不限于《春秋》的寫作。《禮記·郊特牲》曰:“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shù),祝史之事也。故其數(shù)可陳也,其義難知也?!瘪R王堆帛書《要》孔子說:“贊而不達于數(shù),則其為之巫;數(shù)而不達其德,則其為之史。史巫之筮,鄉(xiāng)之末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睙o論是對《禮》還是對《易》的理解上,孔子都在改造巫史傳統(tǒng)??梢姡鋵ξ牡睦斫?,與對史和禮的理解又是相通的。六經(jīng)皆史,但應有義灌注其中;六經(jīng)皆禮,但不應只是禮儀,亦應有禮義;同樣,六經(jīng)皆文,但文應附質。如果說孔子之前的六經(jīng),在形式上都體現(xiàn)了史、禮、文三個層面,那么孔子刪定、孔門弟子所詮釋的六經(jīng),因其對經(jīng)義的關注,才真正完善了這三個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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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漢之后,無論理解文明的構成還是文章寫作上,文質彬彬都成為一條主線,而這正是六經(jīng)皆文說的實質。如王充《論衡·佚文》言:“文人宜遵五經(jīng)六藝為文?!眲③摹段男牡颀垺芬晕馁|論為其基本理論框架,亦以經(jīng)學開始文學史的描述。顏之推《顏氏家訓》說:“夫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碧貏e是到了中唐之后,韓愈、柳宗元“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主張以經(jīng)書為文章的標準。54元明之際的唐桂芳正是在評價韓、柳古文時,明確提出了“六經(jīng)皆文”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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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六經(jīng)皆文也,獨《進學解》曰“《春秋》謹嚴”,“《易》奇而法”。謹嚴尚能知之,奇而法非知道者,孰能言之!《易》曰“日中見斗”,有其象而無其理也。“載鬼一車”,無其象而有其理也?!兑住冯m奇而貴于有法,所以為經(jīng)。三代而降,《莊》《騷》非不奇也,而昧于有法。荀、楊非不謹也,而失于有嚴。唐推韓退之奇而且法,柳子厚謹而且言。【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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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所見明確標出“六經(jīng)皆文”四字的,最早應該不是唐桂芳,稍早的元代理學家鄭玉說:“以文章為學,古無是也。六經(jīng)皆文章也,而不以文名;堯舜周孔皆文人也,而不以文圣?!?6其后,明人李濂又云:“夫六經(jīng)皆文也,萬事皆道也。古之圣賢,有是實于中,則必有是文于外,如響之應擊,影之隨形,光明之從炬。是故見諸一身,達諸庻物,發(fā)諸辭令,施諸政事,無往非文,亦無往非道也。何必筆之簡編,托之著述,而后謂之文邪!”【57】王立道云:“夫三代皆文人,六經(jīng)皆文法,而君子以為不然,豈非至文不華,徳立而言該者哉!是故其中粹以和,其外燁以光,不期于文,而天下后世莫復以文爭雄焉?!薄?8】李濂和王立道的論說都是基于文質論而言的,強調文采與質實之間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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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代袁枚被認為是“六經(jīng)皆文”說最重要的倡導者。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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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始于六經(jīng),而范史以說經(jīng)者入《儒林》,不入《文苑》,似強為區(qū)分。然后世史家俱仍之而不變,則亦有所不得已也。大抵文人恃其逸氣,不喜說經(jīng);而其說經(jīng)者又曰:吾以明道云爾,文則吾何屑焉?自是而文與道離矣。不知六經(jīng)以道傳,實以文傳。《易》稱修詞,《詩》稱詞輯,《論語》稱為命,至于討論修飾而猶未已,是豈圣人之溺于詞章哉?蓋以為無形者道也,形于言謂之文,既已謂之文矣,必使天下人矜尚悅繹,而道始大明。若言之不工,使人聽而思臥,則文不足以明道,而適足以蔽道。故文人而不說經(jīng)可也,說經(jīng)而不能為文不可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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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少文學史研究者認為,袁枚所主張的“六經(jīng)皆文”與漢宋間人主張的“文本于經(jīng)”是兩種相當不同的主張,“文本于經(jīng)”的本質是宗經(jīng),而“六經(jīng)皆文”的本質是文學,代表著文學對經(jīng)學束縛的突破。60雖然我們承認不同時代、不同語境下的說法背后很可能有不同的文學主張,但若糾結于文學相對于經(jīng)學的獨立性,卻未免偏頗。從袁枚的這段論述看,他既然說“文章始于六經(jīng)”,顯然也是贊同“文本于經(jīng)”的,只是不贊同將經(jīng)學與文章截然分開,因為六經(jīng)本即文章,且非常重視修辭,如一味枯燥說經(jīng)而毫無文采,經(jīng)學也就得不到傳播了。經(jīng)學家惠棟曾致書袁枚,認為他的文人事業(yè)是舍本逐末,勸他從事經(jīng)學研究。袁枚在回書中反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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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書懇懇以窮經(jīng)為朂,慮仆好文章,舍本而逐末者。然比來見足下窮經(jīng)太專,正思有所獻替,而敎言忽來,則是天使兩人切磋之意,卒有明也。夫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經(jīng)者,亦圣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圣人,德在心,功業(yè)在世,顧肯為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詩書,禮以立敎,而其時無六經(jīng)名。后世不得見圣人,然后拾其遺文墜典,強而名之曰經(jīng),增其數(shù)曰六,曰九,要皆后人之為,非圣人意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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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棟認為袁枚不從事經(jīng)學是舍本逐末,而袁枚嘲諷他說,經(jīng)學亦非圣人之本,其本在德在功業(yè),而不在著書,所以自己做文章與惠棟研究經(jīng)學都是舍本逐末,不必是此非彼。袁枚的這兩段文字,從正反兩個角度闡釋六經(jīng)皆文的道理。正面說,傳道需要文字的修飾,所以六經(jīng)都是非常好的文章;反面說,無論文章還是經(jīng)書,畢竟都只是對道的記錄和文飾,而非道本身。綜合此二說,“六經(jīng)皆文”的含義已然清晰,文乃是對道之實的必要文飾,文飾不等于道本身,卻是傳道所必須的。此說自然可以作為文學理論來看待,卻也是理解經(jīng)書與其內(nèi)容之關系的重要理論工具,其根源正是文質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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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作為文人的袁枚除了講六經(jīng)皆文外,也有頗類似于“六經(jīng)皆史”的說法:“古有史而無經(jīng)?!渡袝贰洞呵铩?,今之經(jīng),昔之史也;《詩》《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禮》《樂》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薄?2】錢鐘書先生早已注意到,袁枚與章學誠之間學問雖異,卻頗有不謀而合之處。【63】章學誠也說“后世文字,必溯源于六藝”,頗似“六經(jīng)皆文”之說,而其《史德》篇更言“史所貴者義也,而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64】。史書本來就是一種文,可見,“六經(jīng)皆史”與“六經(jīng)皆文”還是可以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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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說圣人為文人,六經(jīng)為其所作文章的說法,卻是章學誠所不會同意的。因為章學誠認為六經(jīng)均非刻意而作,孔子存周公舊典,而并非自為其說,后世文人集部興起,恰恰是文章之學的敗壞。但這只能說明,章學誠在文章之法上更強調文質彬彬,痛詆文勝質之弊導致“史學不亡而亡矣”65。崇周文而否定文勝質,重史學而力辟“其文史”,正是《文史通義》的主旨所在。


        四、余論:六經(jīng)三說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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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今學者對六經(jīng)的概括,當然還不止這三說。如宋濂的六經(jīng)皆心學【66】、馮夢龍的六經(jīng)皆情教【67】、錢鐘書的六經(jīng)皆詩【68】等,皆可備一說。六經(jīng)之書博大精深,自然可以從不同角度、以不同理論來解讀詮釋。但在眾多說法中,“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禮”“六經(jīng)皆文”三說尤其重要,因為三者本是同源,都從宏觀角度對經(jīng)學在中國文明中的地位與角色的概括,也都包含了進一步闡釋的豐富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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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禮、文這三個方面,在世界各大文明的經(jīng)典中都有各自的形態(tài),因而成為西方古典學和圣經(jīng)闡釋學的基本架構。如古希臘文明,《荷馬史詩》既是其早期歷史的記錄,更是其詩文的鼻祖,其中記錄的城邦、法律、宗教制度,構成了希臘制度的基本元素。作為羅馬帝國的史詩,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不僅構成羅馬的神圣古史,形成羅馬史詩的典范,更宣示了羅馬帝國的政治精神。猶太人的《圣經(jīng)》,《歷史書》為其史,《律法書》為其禮,《智慧書》為其文,但整部經(jīng)作為猶太政典的記錄,亦可視為猶太古史,更是文學典范?!缎录s圣經(jīng)》的四福音和《使徒行傳》為其史,而“新的約法”便是其禮,整部書同樣是文學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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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史、禮、文三者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如何構成一個整體文明形態(tài),特別是在其進一步的詮釋中會呈現(xiàn)出怎樣的面貌,就非常不同了。比如,在古希臘文明中,悲喜劇詩人、政治家、史學家、哲學家都可視為《荷馬史詩》的繼承者和詮釋者。其中,詩人和政治家成為希臘城邦最顯赫的代表,哲學家與詩人處在長期的爭論之中,與政治處在無法化解的張力中,體現(xiàn)在蘇格拉底之死的事件中。赫西俄德、修昔底德這樣的史學家固然重要,但并不足以與詩歌和哲學相抗衡,更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歷史哲學。羅馬帝國則因其氣吞寰宇的氣勢,其政治與歷史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像凱撒這樣的政治家同時又是史學家。但羅馬的哲學與詩歌卻相對邊緣,很難得到充分發(fā)展。猶太人借助其神圣歷史、文字和律法而形成的文明形態(tài),有著豐富的文明內(nèi)涵和強大的文明力量,卻難以支撐一個足夠強大的政治體?;浇淘凇缎录s圣經(jīng)》的基礎上,以基督受難這一事件為中心,借助希臘哲學的詮釋,確立了強大的教會及其禮制,發(fā)展出豐富的文明傳統(tǒng),但政教紛爭卻成為其始終難以擺脫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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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西方,將這幾個古典傳統(tǒng)熔鑄于一爐,在普遍世界歷史的文明理想之下,以其絢麗多元的文明工具,建構著現(xiàn)代國家與社會的政教制度。這種文明的統(tǒng)合不能說不成功,其間的張力與問題也不可謂不多。現(xiàn)代學科體系的建立,正是這一文明形態(tài)的產(chǎn)物。我們生在今之世,這些已不可避免地進入到我們的生活和傳統(tǒng)當中,而其中產(chǎn)生的諸種問題也早已成為我們自身的問題。此時再來重返經(jīng)學,它既是我們自身的文明源頭,也已成為現(xiàn)代文明的他者。蔚為大觀的經(jīng)學,其各個領域、各個分支都有許多研究課題值得開展,但從宏觀上理解經(jīng)學,史、禮、文三者不僅完全內(nèi)在于中國經(jīng)學自身的傳統(tǒng),而且可與西方古典學與圣經(jīng)闡釋學應構成有效的對話,使我們汲取構建現(xiàn)代中國文明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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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經(jīng)學起源的角度看,史、禮、文是從不同角度對同一文明現(xiàn)象的理解。巫史傳統(tǒng)是中國文明的母體,史官對禮典制度的記錄,便構成了六經(jīng)的最初來源。就其所記內(nèi)容而言,是禮;就其記錄修辭而言,是文;就其記錄形態(tài)而言,是史。在這三個方面的綜合中,六經(jīng)中滲透著巫史傳統(tǒng)的深刻痕跡,如“絕地天通”所理解的天人關系、對喪祭之禮的重視、卜筮傳統(tǒng)中對命運的理解,以及對生生自然的尊崇,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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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經(jīng)學雖起源于巫史傳統(tǒng),卻并未停留在巫史形態(tài)??鬃蛹捌涞茏拥膭h述詮釋,將這三方面的意義都提煉出來??鬃又洞呵铩?,反對“文勝質則史”,主張“文質彬彬”,強調“禮之所尊,尊其義也”,使史、禮、文的精神得到真正的提升,擺脫了樸素的巫史形態(tài),進入“煥乎其有文章”的禮樂文明。于是,對史的強調,就不再只是枯燥乏味的政典記錄,其中貫穿著對時空哲學的理解,以及對歷史走向的文質闡釋;對禮的重視,就不再只是鐘鼓玉帛的儀容,而是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的禮樂制度;對文的考究,也不止是對文辭華美的一味追求,而是對修文反質的精巧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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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今天的詮釋者來說,最直接有意義的,當然并非上古之時的巫史形態(tài),而是經(jīng)學詮釋中呈現(xiàn)出的哲學形態(tài),這不僅是歷代經(jīng)學詮釋的最終依據(jù),也是構造現(xiàn)代中華文明的最重要資源。但是,每次經(jīng)學的新詮釋都必須返回到三代語境中,通過對產(chǎn)生經(jīng)學之時代的制度、歷史與文明源頭的重新認識,才能提煉出有益于當代的文明精神。因而,六經(jīng)三說的文明史意義,正在不斷督促我們回到經(jīng)學文本的源頭,為其注入更新鮮的血液和生命。而今,大量考古成果,使我們對六經(jīng)背后的巫史傳統(tǒng)和禮樂制度有了更多的認識;源源不斷的簡帛資源,使經(jīng)學文本有了更多可參照和依據(jù)的文本;世界各大文明作為他山之石,也在幫助我們認識自己的文明特征。所有這些都使我們在現(xiàn)有學科分類的架構下,重新理解禮樂文明區(qū)別于希臘城邦、羅馬帝國、契約國家的特點,在文質論的語境下思考文明與自然的辯證關系,并在中國獨特的時空哲學中思考人類歷史的意義,以重建世界歷史。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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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見廖峰:《天道與史事——王陽明“五經(jīng)皆史”論義疏》,《陽明學刊》第2輯,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賈慶軍、徐廈:《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與陽明“五經(jīng)皆史”之關系探究——兼論禮制儒學與心性儒學》,《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年第1期;孫志強:《王陽明“六經(jīng)皆史”與“道器之辨”思想初探——以陽明論“禮”“樂”為線索》,《懷化學院學報》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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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明]王陽明:《傳習錄》,吳光、董平、錢明、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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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客曰:‘子學道者,曷以史自居?’噫!是烏知六經(jīng)之皆史乎?又烏知仲尼為史之圣乎?六經(jīng),群言之宗也,仲尼萬世之眼也?!保╗明]趙貞吉:《史業(yè)二門都序》,《趙文肅公文集》卷23,明萬歷十三年趙仲德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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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經(jīng)、史一物也。史而不經(jīng),則為穢史矣,何以垂戒鑒乎?經(jīng)而不史,則為說白話矣,何以彰事實乎?故《春秋》一經(jīng),春秋一時之史也?!对娊?jīng)》《書經(jīng)》,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而《易經(jīng)》則又示人以經(jīng)之所自出,史之所從來,為道屢遷,變易匪常,不可以一定執(zhí)也。故謂‘六經(jīng)皆史’可也。”([明]李贄:《焚書續(xù)焚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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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夏商以前,經(jīng)卽史也,《尚書》《春秋》是已。至漢而人不任經(jīng)矣,于是乎作史繼之?!保╗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2,民國九年徐紹啟匯編重印廣雅書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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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夫志亦史也,古人文之精者為史,六經(jīng)皆史也。六經(jīng)之有《春秋》,猶法律之有斷案。《春秋》者,圣人之刑書也,是非二百四十年之事,于萬八千字之中,筆則筆,削則削,何其簡且嚴也,雖以游夏之徒,未嘗口授其微義,而獨以同恥許左氏,故其傳與語多得夫子之秘旨焉?!保╗清]丁煒:《〈武昌府志〉序》,《問山文集》卷1,清咸豐四年丁拱辰重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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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廖峰:《天道與史事——王陽明“五經(jīng)皆史”論義疏》,第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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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清]章學誠撰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易教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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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明]李贄:《焚書續(xù)焚書》,第2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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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易教下》,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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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易教中》,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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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同上,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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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同上,第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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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易教上》,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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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同上,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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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梁啟超云:“其史學,蓋一種歷史哲學也?!保簡⒊骸督鷮W風之地理的分布》,《梁啟超全集》第12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78頁,標點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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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書教上》,第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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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傳記》,第2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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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史釋》,第271-2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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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章太炎:《訄書·清儒》(重訂本),《章太炎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52-1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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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章太炎:《駁建立孔教議》,《太炎文錄初編》,《章太炎全集》第8卷,第2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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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章太炎:《國故論衡》,《章太炎全集》第4卷,第2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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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陳壁生:《經(jīng)學的瓦解》,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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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劉師培:《古學起源論》,《左庵外集》卷8,《劉申叔遺書》下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73-14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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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劉師培:《古學出于史官論》,《劉申叔遺書》下冊,第14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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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劉咸炘:《認經(jīng)論》,《推十書》甲輯一,上海:上海圖書館、上??茖W技術出版社,2009年,第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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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同上,第31-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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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劉咸炘:《道家史觀說》,《推十書》甲輯一,第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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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劉咸炘:《認經(jīng)論》,《推十書》甲輯一,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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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劉咸炘:《一事論》,《推十書》甲輯一,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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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劉咸炘:《認經(jīng)論》,《推十書》甲輯一,第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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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劉咸炘:《道家史觀說》,《推十書》甲輯一,第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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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劉咸炘:《一事論》,《推十書》甲輯一,第2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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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劉咸炘:《認經(jīng)論》,《推十書》甲輯一,第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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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顧濤:《論“六經(jīng)皆禮”說及其延伸路徑》,《中國哲學史》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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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陳鐘凡:《諸子通誼》,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77年,第9頁;陳鐘凡:《經(jīng)學通論》,南京:東南大學石印本,1923年,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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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參見李才朝:《“六經(jīng)皆禮”說考論》,《國際儒學論叢》2016年第2期;丁鼎、馬金亮:《“六經(jīng)皆禮”說申論》,《孔子研究》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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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王蘧常:《諸子學派要詮》,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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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顧實:《諸子文學略說》,《國學叢刊》1924年第2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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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戴季陶:《學禮錄》卷3,南京:正中書局,1945年,第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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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劉師培:《典禮為一切政治學術之總稱考》,《劉申叔遺書》下冊,第15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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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陳壁生;《兩種“六經(jīng)皆禮”》,《中國哲學史》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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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陳鐘凡:《諸子通誼》,第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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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參見許兆昌:《周代史官文化——前軸心期核心文化形態(tài)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74-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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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曹元弼:《復禮堂文集》,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3年影印版,第1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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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同上,第5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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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李澤厚:《從巫到史釋禮歸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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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徐元誥撰:《國語集解》(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12-5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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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參見陳戍國:《論六經(jīng)總以禮為本》,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主編:《禮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慶祝沈文倬先生九十華誕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36-145頁;劉豐:《先秦禮學思想與社會的整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7-5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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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參見吳飛:《禮樂文明的構成——文質論社會理論初探》,《社會》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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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關于六經(jīng)皆文的詳細討論,參見龔鵬程:《六經(jīng)皆文》,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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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劉春霞:《劉師培的“六經(jīng)皆文”說及其文章學史意義》,《安康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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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劉師培:《經(jīng)學教科書》,《劉申叔遺書》下冊,第2074-20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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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4吳夏平:《試論中唐“六經(jīng)皆文”觀念的生成》,《文學遺產(chǎn)》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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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明]唐桂芳:《白云集自序》,程傳敏編:《唐氏三先生集》,明正德十三年張芹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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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元]鄭玉:《師山先生文集·遺文》卷1,嘉靖刻補后印本,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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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明]李濂:《嵩渚集》卷63,嘉靖二十五年刻本,第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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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明]王立道:《具茨集》,萬歷刻本,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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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清]袁枚:《虞東先生文集序》,《小倉山房詩文集》卷1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380頁,標點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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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參見傅道彬:《“六經(jīng)皆文”與周代經(jīng)典文本的詩學解讀》,《文學遺產(chǎn)》2010年第5期;潘堯:《晚清六經(jīng)皆文的話語實踐——論劉熙載〈藝概〉文章觀的建構》,《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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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清]袁枚:《答惠定宇書》,《小倉山房詩文集》卷18,第1528-15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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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清]袁枚:《史學例義序》,《小倉山房詩文集》卷10,第1382頁;《隨園隨筆》卷24《古有史無經(jīng)》條,嘉慶十三年刻本,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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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龔剛:《論錢鐘書對“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文”說的傳承發(fā)展》,《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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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史德》,第2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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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5[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書教上》,第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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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參見劉玉敏:《六經(jīng)皆心學——宋濂哲學與浙東學術》,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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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7馮夢龍云:“六經(jīng)皆以情教也?!保╗明]馮夢龍:《〈情史〉序》,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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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傅道彬先生將錢鐘書“古史即詩”說概括為“六經(jīng)皆詩”。(參見傅道彬:《“六經(jīng)皆文”與周代經(jīng)典文本的詩學解讀》,《文學遺產(chǎn)》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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