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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燕強作者簡介:黃燕強,男,西元一九八三年生,廣東惠州人,哲學博士?,F(xiàn)任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先秦諸子學、中國近現(xiàn)代哲學,近年致力探討經(jīng)子關系命題與章太炎哲學思想。著有《原儒與回歸原典——經(jīng)子關系的視域》。 |
“原儒”視域下的“中國哲學史”探源 ——熊十力晚年思想定論
作者:黃燕強(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
來源:《文史哲》2024年第1期
摘要:“儒”和“儒學”的溯源問題,關系到如何界定中國文化思想的本源及其宗脈。熊十力《原儒》一書在探尋儒學的本源時,闡述了他對“中國文化向何處去”“中國向何處去”等時代問題的省思。圍繞此中心議題而展開的,一是以“哲學”界定儒學的知識性質(zhì),稱儒學開啟了中國軸心時代“哲學的突破”的序幕;二是梳理儒學在先秦的分派,藉此重建一種具備現(xiàn)代性的儒家學統(tǒng);三是確認《易》為中國哲學之源,稱《易》奠定了中國哲學的特質(zhì)及其核心問題;四是論證諸子為儒家的“支與流裔”,儒學與諸子學的源流關系,呈現(xiàn)了先秦哲學史中經(jīng)與子之間的互動互滲現(xiàn)象。熊十力的“原儒”既以儒學為正統(tǒng),又嘗試融通儒學(經(jīng)學)與諸子學,從而建構一種具備現(xiàn)代性的新學統(tǒng),由此開出科學、民主、平等等價值觀念。
“儒”和“儒學”的溯源問題,關系到如何界定中國文化思想的本源及其流脈。現(xiàn)代學者圍繞原儒、說儒展開的討論,是在消解了“儒”和“儒學”的常道性及其信仰系統(tǒng)后,將其還原為歷史性的存在,通過考究“儒”的本原義,據(jù)此說明儒者的最初身份和儒學的原始要義,進而論證儒學與孔子及六經(jīng)的關聯(lián),辨析儒學與先秦諸子的源流關系。語文學的考索注重客觀實證,展現(xiàn)了一種歷史演變的視域,如章太炎的《原儒》使我們知道“題號由古今異”①,亦如胡適自許其《說儒》“可以使中國古史研究起一個革命”②,通過將“儒”還原為巫史階層,進而否定“儒學”為三代圣王和孔孟所授受不絕的道統(tǒng)。
語文學的考證也許較為切近歷史情實,但“原儒”不是單純的學術問題,還是一個關乎信仰與價值認同的思想議題。如何界定儒學的起源及其與孔子、六經(jīng)的關系,這在正統(tǒng)儒家看來,就是如何安頓國人的精神,以及如何維系中華文化的學脈。熊十力《原儒》一書開篇便是《原學統(tǒng)》,首要是推原孔子賡續(xù)泰古圣王之緒而集大成,創(chuàng)立內(nèi)圣外王一貫之道,為中國學術思想奠定宏基。然后是論定晚周諸子百家及宋學、佛學的宗旨,而折中于孔子和六經(jīng)。再從審辨六經(jīng)的真?zhèn)?,進而排遣今古文之聚訟、漢宋學之囂爭及東西學之論辯,終以孔學為根底,將古今東西文化融會貫通于一體。如此,熊十力的“原儒”不囿于考究“儒”的字源義,而是在探尋儒學的本源時,挺立中國文化數(shù)千年相傳的學統(tǒng),即由還原孔子及六經(jīng)的真面目,辨析六經(jīng)與諸子及漢宋學的關系,并參證西方傳來的各種新學,重估孔子和儒學的現(xiàn)代性價值。這體現(xiàn)了熊十力對“后五四時代”思想危機的自覺反思③。
《原儒》代表了熊十力的晚年定論,但一方面熊氏的弟子不甚認同其晚年思想,另一方面國內(nèi)的保守主義或西化論派亦多持否定態(tài)度,因熊氏對儒學的溯源既打破了漢宋以來的學統(tǒng)或道統(tǒng),且表現(xiàn)出較為強烈的復古主義傾向和民族主義情感,他采用的“即道原儒”的方法,又迥異于語文學和思想史的研究路徑,故學者在梳理近百年的“原儒”時,幾乎無法將其視為實證性研究的范例,以致相關的討論并未充分展開。我們是把熊十力的“原儒”,置于其晚年哲學體系的建構中,闡述他所體認的中國文化之大本大源,論證他在儒家學統(tǒng)的理念下,如何界定儒學(經(jīng)學)與諸子學的關系,借此觀照他對“中國向何處去”“中國文化向何處去”等問題的哲人之思。
一、儒學的源流及其界定
在儒學的溯源問題上,相對于章太炎、胡適的語文學考證,熊十力應用的是“即道原儒”的方法,他不甚關心“儒”之名起于何時及其本原含義,他也不考察“儒”的原始身份為何,及最初的“儒”是如何轉(zhuǎn)變成作為思想流派的儒家,而是強調(diào)“儒”與“道”的一體性。但他又不贊成康有為將儒、儒家和儒教等概念等同起來,稱孔子創(chuàng)立“儒”之名,是儒教的開山祖師,他尤其反對把儒學定義為宗教④。所以,熊十力嘗試從中國文化思想發(fā)展的內(nèi)在理路來尋繹儒學的源流,從而表現(xiàn)出一定的歷史意識。
熊十力《原儒》首章的《原學統(tǒng)》開宗明義:
中國學術導源鴻古,至春秋時代,孔子集眾圣之大成,巍然為儒學定宏基?!鬃又畬W,殆為鴻古時期兩派思想之會通。兩派者:一、堯、舜至文、武之政教等載籍足以垂范后世者,可稱為實用派。二、伏羲初畫八卦,是為窮神知化,與辯證法之導源,可稱為哲理派。孔子五十歲以前之學大概專精于實用派。⑤
孔子是圣學的集大成者,他賡續(xù)上古思想文化,闡揚哲理而別開新天地,為儒學奠定宏基。宋明的道統(tǒng)論把堯舜至文武及至孔孟等視為一脈相承,代表儒學及中國文化思想的正統(tǒng)。熊十力則將上古時期的思想分成兩派,一是堯舜至文武所代表的實用派,一是伏羲易學所代表的哲理派。前者以政治教化為中心,就學問旨趣言,屬于外王之治統(tǒng);后者以宇宙本體為骨髓,就思想性質(zhì)言,屬于內(nèi)圣之道統(tǒng)(含攝外王學)。熊氏又以孔子五十歲為界,將其思想界定為早晚兩期,分別對應于前述兩派。孔子自五十學《易》后,大闡哲理,為中國文化思想開創(chuàng)新天地,“哲理”即是儒學的正脈。
由此看,熊十力溯源的儒學,顯然和“儒”之名的本原義無關,所以他不用語文學考據(jù)法。他看似注重思想源流的探尋,但從他原學統(tǒng)而明圣道看,他的“原儒”實則預設了先在的立場,畢竟不同于相對客觀的思想史考索方法。故就方法而言,熊十力和晚清公羊?qū)W家一樣,均是“即道原儒”,即以自我體認的“道”來追溯儒學的本源。如此,“原儒”也就成了證道。區(qū)別于康有為的“原儒”,在熊十力的語境中,“儒”不是孔子立教之名,儒學更不是倡導出世間的宗教學,而是一種主張即世間的哲理學。熊氏指出,孔子創(chuàng)立哲理化的儒學,含攝內(nèi)圣外王的一貫之道,其核心精髓是體用不二。本體與功用雖有分而相即,由是義故,一方面是區(qū)別于科學的執(zhí)用迷體,因如俗諦所謂科學真理,只留心現(xiàn)象界事物及其實用價值,迷失了對宇宙本體的追求,實則未免流于支離破碎的工夫,無法解釋宇宙萬化之本和天理性命之源。另一方面是區(qū)別于宗教的離用求體,在超脫萬物、遺棄現(xiàn)實世界中別尋真宰,這種超越于吾人而獨在的造物主,必然形成絕對無上的權威,既與人道、人心相隔,甚至對宇宙萬象具有主宰義,也就否定了本心是剛健的、永恒的、能動的、可顯為無窮大用的本體,無益于宇宙人生諸大問題的解決。相對于體用二分的科學和宗教而言,孔子哲理化的儒學之本體論,“不是僵死的、機械的、純粹客觀的、外在的‘自然本體’,而是生生不已、剛健自動、主客內(nèi)外合一的‘生命本體’;不是外在于宇宙萬象和人類生活的所謂‘超絕本體’,而是合天地萬物于一體,將宇宙人生打成一片的、動態(tài)的有機整體。同時,它又是內(nèi)在的‘道德自我’即‘道德主體’。人的生命創(chuàng)造活動、道德自我完善的活動,體現(xiàn)了人的最高本質(zhì),涵蓋了天地萬物,主導著自然宇宙”⑥。這一本體論是由窮理而歸本盡性,它不僅探討宇宙的根源及其生生不已的創(chuàng)化過程,尤其關懷人生的歸宿和人性的全面發(fā)展,關懷人存在的意義、價值和功能,以及宇宙萬物如何達致和諧一體的本體境界等問題。熊十力因而相信,孔子的儒學必然是當下及未來人類身心性命之系托。
因此,“儒學即哲學”是熊十力在溯源時,對儒學的知識性質(zhì)的界定??紤]到熊十力所謂的“儒學”包括了“經(jīng)學”,所以他反復比較儒家哲學與科學及宗教的殊異性,其中蘊含多重的意義。首先,“儒學即哲學”是針對康有為、章太炎、胡適等人的“原儒”而發(fā)。我們知道,康有為、胡適的“原儒”都把孔子塑造成教主,賦予儒學以宗教的性質(zhì)。章太炎的“原儒”把孔子和儒學還原為諸子之一,章氏持守“六經(jīng)皆史”觀,他的“原經(jīng)”又把經(jīng)學等同于史學。熊十力多次批評康氏的儒教論和章氏的經(jīng)史觀,他自然不能贊成他們對孔子和儒學的界說,他強調(diào)儒學即哲學,既是出于他對儒學的獨特體認,也是針對康、章、胡等人的“原儒”而發(fā)⑦。熊氏認為,儒學包通內(nèi)圣與外王、成己與成物之道,其乾元性海的本體是超越而內(nèi)在的,吾人以精進力顯發(fā)自性固有的無窮德用,則能裁成天地,輔相萬物,引導群生共同臻至太平世間。因此,儒學既非提倡出世而反人生的宗教學,亦非純?nèi)魂P注經(jīng)驗現(xiàn)象而迷失形上本體的歷史學,而是歸本盡性、至命,且周通萬物之理的哲學。
其次,“儒學即哲學”內(nèi)含儒學創(chuàng)始于孔子的意思。熊十力把儒學的本源追溯至伏羲八卦,但他認為伏羲的易卦尚存神道、術數(shù)之學,孔子作《易》而闡明哲理,晚年又因易理而創(chuàng)作六經(jīng),由是奠定儒學之宏基,巍然而為儒學的宗師?!肮嗜鍖W成為獨立之一家派,實自孔子創(chuàng)作六經(jīng)?!雹嗄敲?,就哲理化的儒學言,其創(chuàng)立者自然是孔子,而非伏羲,更不是章太炎、胡適說的老子或道家,亦非劉師培、劉咸炘等所謂的源自史官文化??险J孔子為儒學的開山始祖,這又表明熊十力在“原儒”時,自覺地區(qū)分“儒”和“儒學”的概念?!叭濉敝m不始于孔子,“儒”最初可能是一種相禮的職業(yè),孔子未必是“儒”的創(chuàng)始者⑨,但在熊十力看來,“原儒”的首要工作是區(qū)別“儒”與“儒學”。不論“儒”起于何時,“儒學”的本源或與“儒”存在關聯(lián),但作為思想流派的“儒學”,其理論、宗旨、方法和問題域等均由孔子所提出和創(chuàng)構,所以說“儒學成家畢竟自孔子始”⑩??鬃觿?chuàng)立規(guī)模宏博、精義深邃的儒學,遂成為中國學術思想的正統(tǒng)。無論儒的本義如何,及其最初身份是什么,它和孔子的儒學并無必然聯(lián)系,“原儒”也就不必追溯“儒”的字源義。這實際上否定了章、胡等人從語文學的角度“原儒”,直接從孔子與儒學的關系來溯源,將“儒”發(fā)展至“儒學”的思想線索虛無化了,透露出熊氏乃胡適所謂的儒家信仰者。
其三,哲學是西洋的舶來品,熊十力以哲學界定儒學,其中一大深意是,哲學在古希臘是知識的總匯,是全部學科之母,科學本來含攝于哲學之中。儒學與哲學相類,賅攝一切學術思想,是中國文化思想的本源和正統(tǒng)。不僅晚周諸子百家是儒學的支與流裔。而且從知識和學科的發(fā)展演化說,孔子所哲理化的儒學,其實包含格物之科學。針對時人批評孔子反智,稱儒學疏于自然科學的探究,熊十力辯解說:“圣人本不反智,不廢思辨,然窮理至萬化根源,即由萬殊以會入一本處,絕非僅恃理智思辨可獲證解?!保?1)儒家的格物窮理即在探究科學知識,中國古代的科學不發(fā)達,未能如西方發(fā)展出現(xiàn)代科學理論體系,是因儒學及其經(jīng)典被戰(zhàn)國和兩漢的小康之儒所改竄,致令其重智的傳統(tǒng)湮沒不彰。同時,科學重在探究經(jīng)驗世界的物質(zhì)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而不大關心宇宙本體及人類的道德心性,智慧的探尋當由分析現(xiàn)象而至究明本體。明體是求知的極詣,儒學優(yōu)勝于科學者在此。
其四,儒學即哲學的另一重深意是,以哲學綰合儒學與經(jīng)學之異同。在《漢書·藝文志》中,經(jīng)學屬六藝略,儒學屬諸子略,二者分屬不同的知識門類,元代以前的正史《藝文志》大多沿用這一體例。傳統(tǒng)知識分類遵循“以道相從”的原則,常道曰經(jīng),述經(jīng)曰傳,儒學雖“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于道最為高”(《漢書·藝文志》),但六經(jīng)代表常道,傳記或各種經(jīng)典注疏是詮釋常道的作品,其于道又較儒學為高。熊十力特別講究經(jīng)傳正名,要將十三經(jīng)中除了六經(jīng)之外的典籍,還原為解經(jīng)類傳記和儒家類子書。不過,在儒學與經(jīng)學的異同問題上,他有意地等同了兩者的名實:
有宗經(jīng)之儒,雖宗依經(jīng)旨,而實自有創(chuàng)發(fā),自成一家之學。宗經(jīng)之儒,在今日當謂之哲學家。發(fā)明經(jīng)學,唯此是賴。注疏之業(yè),只為治經(jīng)工具而已。不可以此名經(jīng)學也。(12)
宗經(jīng)之儒指宋明理(心)學家,其創(chuàng)發(fā)的經(jīng)學即是哲理化的道學。兩宋以來,經(jīng)學的理學化或理學的經(jīng)學化混淆了經(jīng)學與理學的名實。思想范式的轉(zhuǎn)向改變了人們的知識觀念,一方面是體現(xiàn)在治統(tǒng)上,元代元祐年間開始將程朱理學確立為官學,就經(jīng)典詮釋而言,理學突破了漢唐經(jīng)典注疏的體例,相對于漢學家的考文釋音,宋明儒自信其詮釋的義理,最能呈現(xiàn)經(jīng)書的道體。另一方面是反映在目錄分類中,明代官修的《文淵閣書目》開始在經(jīng)部設立“四書”類,其后如《千頃堂書目》《內(nèi)閣藏書目錄》《百川書志》《晁氏寶文堂書目》等,基本依循這一體例?!段臏Y閣書目》還在經(jīng)部設立性理類,《百川書志》將“性理”之名改為“道學”。可見,明代儒者因尊“四書”和性理之學,而在目錄書的經(jīng)部設立“四書”類和性理類,從而將其歸入經(jīng)學的范疇。不過,并非所有明代學者皆作如是觀。孫能傳、張萱代表官方編撰的《內(nèi)閣藏書目錄》并未將“理學”類列入經(jīng)部,也未歸入子部儒家類,而是單獨成為一大類。黃虞稷的《千頃堂書目》則是將《性理大全》列入子部儒家類,體現(xiàn)了“理學即儒學”的觀念。清代漢學家因反對理(心)學,他們不僅在知識性質(zhì)和方法論上辨析經(jīng)學與理學,其目錄著作也是如此。《四庫全書總目》就沒有完全依循明代目錄書的體例,其中雖保留了“四書”類,但基本上只收錄注疏類作品,同時又刪除了“性理”和“理學”等類目,凡宋明儒談天理性命之書均列入子部儒家類。這明顯是將“理學”視為儒學,從而區(qū)別于考文釋音的經(jīng)學。志在宗經(jīng)而詮釋哲理的熊十力,他更認同宋明儒的“理學即經(jīng)學”觀,而他綰合兩者的方法是,將其等同于哲學。故就知識性質(zhì)言,經(jīng)學和儒學都是明體釋理的哲學,在此意義上的“原儒”即是“原經(jīng)”。如此,儒學的溯源亦是探尋經(jīng)學的本源,理應審辨六經(jīng)的真?zhèn)?,及其文本和義理的授受源流。熊十力將儒學確定為先秦諸子百家的淵源,即如《漢志》所謂諸子乃六經(jīng)的支與流裔說,所以他的“原儒”包含其對經(jīng)學與子學關系的認識。
近代以來,批儒反孔浸興而演變?yōu)樗汲?,儒學成了游魂,六經(jīng)及其經(jīng)學的權威逐漸失落。熊十力懷抱繼往圣之絕學的心志,他用哲學界定儒學,意在為儒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開示新路徑。如何從哲學的視域轉(zhuǎn)化傳統(tǒng)儒學,在討論這一問題之前,首先要追問的是,儒學是否具有現(xiàn)代性價值。作為儒學的信仰者,熊十力自然不能贊成儒學必須被請進博物館的意見;作為理性的哲學家,熊氏又無法完全忽略時人對儒學的批判。他需要論證的是,儒家性命之學的現(xiàn)代價值何在,內(nèi)圣學如何開出民主、科學等外王學。如果說內(nèi)圣確然可能開出新外王,那么,孔子之后的儒學為何未能發(fā)展出民主與科學?進而追問的是,漢學與宋學是否賡續(xù)孔子的真儒學?現(xiàn)今又該如何接著講孔子的真儒學?凡此種種問題,歸結起來就是如何重建儒家的學統(tǒng),這是熊十力“原儒”的題中之義,故其開篇即為《原學統(tǒng)》。
二、儒家的學統(tǒng)及其重建
近代的“原儒”命題及其研究,內(nèi)含破壞與建設的雙重義諦,章太炎、胡適應用的語文學方法,雖然打破了宋明儒建構的心性學道統(tǒng),但章氏稱良史之孔子為“保民開化之宗”(13),胡適將“懸記”之孔子類比于中興基督教的耶穌,他們在“祛魅”中透露出“尊孔”的觀念(14),并分別以史學或儒教為歸趨,嘗試重建中國文化的思想譜系。熊十力的“原儒”同樣如此。其《原學統(tǒng)》篇是對儒學之“流”的還原,《原外王》和《原內(nèi)圣》兩篇是對儒學之“源”的還原(15)。前者在追溯儒學的流變時,推翻了三代道統(tǒng)、治統(tǒng)相承的傳統(tǒng)觀念,而在以正統(tǒng)儒學是非評判諸子百家以逮宋明道學及佛學中,重建儒學的源流譜系。后者是闡述新學統(tǒng)所包通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以此作為儒學之統(tǒng)宗,作為中國文化的大本大源及其走向現(xiàn)代的道脈。只是,章、胡的“原儒”更具解構意味,極大地消解了孔子和六經(jīng)的神圣性與權威性,熊十力則通過重建“四經(jīng)”系統(tǒng),據(jù)此闡明儒家的新學統(tǒng),將儒學改造成一種兼具超越性、普世性和現(xiàn)代性的思想,故其相對地淡化了實證方法,主要以體認的方式構建其新儒學體系。
熊十力早年的思想體系承繼陽明心學而來,但晚年的《原儒》則歸宗孔子而放棄陽明(16)。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對陽明學的是非評論上,還表現(xiàn)為他對宋明儒的道統(tǒng)論提出非議。在熊氏看來,漢學固然是未見道體,甚至竄改六經(jīng),遮蔽了孔子的大同之道,沉溺于擁護帝制的小康禮教。相近的是,宋明儒于內(nèi)圣學有所發(fā)明,但“宋儒識量殊隘,只高談心性,而不知心性乃非離身、家、國、天下與萬物而獨存”(17)。熊氏在《讀經(jīng)示要》中還批評宋儒提倡絕欲、主靜,既無民族思想,也無民治思想,不僅脫離生活實際,弄得人生毫無活氣,而且未能開啟近世的民主與科學傳統(tǒng)。換言之,宋學的精神只專注于人倫日用間存養(yǎng)心性,全無博文經(jīng)世之功,令體與用、心與物離析為二,未能闡明孔子的外王學。因而,宋明儒亦未見道之全體,其道統(tǒng)論自然是不能成立的。同時,《原儒》通過辨?zhèn)魏驼瑢⑹?jīng)中除六經(jīng)以外的典籍還原為解經(jīng)類傳記或儒家類子書,這不僅意味著“四書”的圣經(jīng)名義被取消了,也表明宋儒依托“四書”建構的道統(tǒng)亦隨之瓦解。熊氏還指出,孔子早年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繼承三代的小康禮教,晚年創(chuàng)作六經(jīng),發(fā)明天下為公的大同之道,這已然是在上古圣賢之外自立道統(tǒng)。其后,曾、孟、荀等宣揚忠孝論,背離真孔學,漢宋儒家承其遺緒,致令真孔學沉霾不彰??梢?,熊十力“原儒”內(nèi)含一種打破漢宋之學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意思(18)。但破壞不是熊氏的目的,重建學統(tǒng)才是其“原儒”的根本宗旨,他希望通過建構新學統(tǒng)指示中國文化向何處去。
熊十力反復申論,孔子“集古圣之大成,開萬世之學統(tǒng)”(19)。那么,什么是學統(tǒng)的“活的精神”和“本來面目”?其傳承譜系又是如何?前文述及,熊十力把孔子思想厘定為早晚兩期,五十以前承繼三代先王的治統(tǒng),歸宗于小康禮教;五十以后學《易》,重新創(chuàng)作六經(jīng),歸本于內(nèi)圣外王的大同之道。孔學的傳承因而有大道派和小康派之分,那么,這兩派在先秦的傳承如何?熊氏指出,韓非子原不通儒學,其“儒分八派”說“只可謂之小取、小舍”,大道、小康兩派方可謂之大取、大舍。
一則全盤承受孔子晚年大道之論,而于其早年好古出于一時之意趣者,則全舍之;一則全盤承受孔子早年帝王之業(yè),而于其晚年定論,拒而弗承也。(20)
熊十力把孔門弟子分為大道、小康兩派,大道派賡續(xù)孔子晚年的大同學說,并舍棄孔子早年所服膺的小康禮教,所以是大取、大舍;小康派則篤守孔子早年傳習的小康禮教,且拒絕承繼孔子的大同之道,因而也是大取、大舍。儒學必以孔子晚年思想為正宗,兩派雖然都源自儒學,但因其在取舍上的根本差異,“大道學派紹承孔子正統(tǒng)”,小康學派“實自墮于復古之迷途,乃孔子之罪人也”(21)。六國小儒始改竄六經(jīng),包括孟子、荀子皆固守小康之壁壘,漢儒承其遺緒,利用小康禮教擁護帝制,宋明儒亦紹述小康派的宗法思想,故漢學與宋學皆屬小康學派,大道之學則被遮翳,由是浸衰。
那么,熊十力所謂的大道之學究竟如何?其傳承譜系又是怎樣的?熊氏闡述其宗旨云:
《原外王篇》以《大易》《春秋》《禮運》《周官》四經(jīng),融會貫穿,猶見圣人數(shù)往知來,為萬世開太平之大道。格物之學所以究治化之具,仁義禮樂所以端治化之原?!洞呵铩烦缛柿x以通三世之變,《周官經(jīng)》以禮樂為法制之原,《易大傳》以知物、備物、成物、化裁變通乎萬物,為大道所由濟。夫物理不明,則無由開物成務?!抖Y運》演《春秋》大道之旨,與《易大傳》知周乎萬物諸義,須合參始得。圣學,道器一貫,大本大用具備,誠哉萬世永賴,無可棄也!(22)
“四經(jīng)”備載太平大同之道,是圣人為萬世創(chuàng)立的法度和學統(tǒng)。然每部經(jīng)書承擔的功能有別,《大易》涵括內(nèi)圣與外王,其內(nèi)圣學是以乾元性海之本體為核心,其外王學則以認知萬物、成就萬物和變化改造萬物為宗?!洞呵铩烦缟腥柿x之理,明通三世之變,而歸趨于太平世界?!吨芄佟穭?chuàng)立太平法制,而一切法則制度的本原,須歸宗于孔子的禮樂思想?!抖Y運》演繹《春秋》的太平之道,構建人類共同生活的規(guī)制。“四經(jīng)”所代表的圣人之學,含攝形而上的道體與形而下的器用,因而是道器一貫、體用兼?zhèn)?,奠定了萬世永賴的宏基,足為當下中國效法。熊十力通過論證“四經(jīng)”的典范性、一貫性和現(xiàn)代性,也就說明了“四經(jīng)”的合法性與一體性,從而建構了一個新的經(jīng)典系統(tǒng)和學術統(tǒng)系,類似宋儒提倡“四書”。
至于大道之學在先秦的傳承,熊十力采用司馬談的說法,稱當時“宗主孔子六經(jīng)而推衍其廣大深遠之蘊,著作特多,故經(jīng)傳有千萬數(shù)也”(23),但因先秦及兩漢的小康之儒變改六經(jīng)的真髓,竄亂六經(jīng)的文本,致令千萬數(shù)的傳記湮沒闕佚?!翱组T大道學派,今可考者只游、夏二人。”(24)子游傳《禮運》,子夏傳《春秋》,他們撰寫了諸多傳記以發(fā)明大道之學(25)。熊十力比較了子游和子夏的教育方法之異同,以此證明孔門弟子在傳習大道之學時,表現(xiàn)出開放性和多元化的傾向,而且歸本于明究心性、本體的宗旨。游、夏等大道派留存的傳記殘缺偽佚,如要考見孔子的大道之學,唯有求諸“四經(jīng)”。據(jù)此概述大道的要義,一是消滅統(tǒng)治階級和剝削,建立全世界人類共同生活的民主制度;二是全人類一律平等、自由,彼此互相和愛、扶助;三是提倡格物之科學,應用科學知識改造社會和改造自然,實現(xiàn)富邦國、養(yǎng)萬民、生百物的目的;四是倡導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生產(chǎn)革命,通過革命的方式推翻小康社會,建立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皬摹抖Y運》之改造社會思想,《周官》之領導生產(chǎn)建設,方信《春秋經(jīng)》自消滅統(tǒng)治以達到太平世,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盛,步步皆腳踏實地,(實事求是。)不是空想的社會主義也?!保?6)凡此皆屬外王之學,熊十力嘗試將民主、科學、社會主義等現(xiàn)代性思想含攝于其“四經(jīng)”學中。
在熊十力體用不二的理論體系中,外王學的骨髓在內(nèi)圣,“明內(nèi)圣之極詣,自以仁為恩,至皆有以養(yǎng)民之理也,本仁義禮樂之意,而輔以崇法、正名與參稽之方,推原于衣食為主,……外王之宏規(guī)遠模具于此矣”(27)。仁是乾元生生化化之德,仁心的發(fā)用足以生物和養(yǎng)民,故仁是萬化根源,含攝義、禮、樂等,并與崇法、正名、參稽等構成外王學的體系。熊十力的《原外王》篇在融會貫穿“四經(jīng)”義理中,探求圣人為萬世開太平之道。他特別指出:“格物之學所以究治化之具,仁義禮樂所以端治化之原?!保?8)科學、民主、均聯(lián)、學校等是治理國家、教化人民的工具,治化的本原乃是仁義禮樂。“《春秋》崇仁義以通三世之變,《周官經(jīng)》以禮樂為法制之原,《易大傳》以知物、備物、成物、化裁變通乎萬物,為大道所由濟?!保?9)可見,“四經(jīng)”的一切外王學皆歸宗于仁義禮樂。只是尊信科學、民主等,未必能臻至太平世界,唯“崇仁義者,太平之治必天下之人人皆安于仁義,始可常保其泰也”(30)。樂本和合而忘人我,是為仁;禮主秩序而別異同,是為義,故言仁義即含攝禮樂。就“仁”而言,仁心即是宇宙實體,是乾元之內(nèi)化于人性,仁心虛明健動而兼?zhèn)淙f物。吾人反己體認本然的仁心,便覺此心與萬物無有隔礙,自我與萬物渾然一體,因而能夠廣愛萬物,無所不容。就“義”而言,“義”是仁體的功用,為仁體的實行確立權衡。因現(xiàn)象界的事物原有善惡之分,仁道雖是廣愛普施,但也要因事物之善惡,而有所變通,非如墨家的兼愛,令仁愛的發(fā)用毫無原則,如此反而陷于大不仁的境地?!傲x”就是為“仁”確立權衡得失與輕重之標準,旨在助成仁民化物之道。所以,儒家論治道,是以德、禮、寬為本,以法、刑、猛為輔,前者即為仁,后者乃是義。仁義并行,成就太平之世。而且,儒家論人生,“仁義以原其生,禮樂以暢其性”(31),前者是推原吾人之所以生,使人道昭明;后者是發(fā)揚人的靈性,與天地萬物同體,人道因而得以樹立。總之,仁義禮樂將令天地萬物互相暢通于大化之中,并使其復歸于本來無對的宇宙實體,如此則人道乃精進剛健而不已,故外王學的旨歸是化民以仁義禮樂,導民以天下為公??上?,大道派的千萬數(shù)傳記毀于秦火及小康之儒,六經(jīng)又遭改竄,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之真學統(tǒng)遂湮絕而“一團黑暗”,“至于今歷世近三千年矣”(32),如今方得以彰明,熊十力顯然是以賡續(xù)學統(tǒng)自居的。
值得注意的是,熊十力在溯源儒家學統(tǒng)時,特別論及墨家、名家、法家、農(nóng)家等皆為儒學的羽翼,其著述和學說猶如大道派的千萬數(shù)傳記。在經(jīng)傳闕佚的情況下,如要闡明孔子的真儒學,賡續(xù)其學統(tǒng),除了訴諸“四經(jīng)”,還應求之諸子百家,延續(xù)其思想和精神:
墨翟、惠施、農(nóng)家,或為科學之先導,或為社會主義之開山,皆儒家之羽翼,不可不延續(xù)其精神也。法家書罕存?!豆茏印房陕钥?。道家有極深遠處,亦有極不好處,取長舍短,不容絕也。(33)
熊十力并未如古代正統(tǒng)儒家一般,斥諸子為異端,在他看來,諸子源出儒學,其學說并非完全與儒學立異,不可簡單地將其拒斥于新學統(tǒng)之外。熊氏指出,儒學創(chuàng)明大道之根本,諸子沿其流而有所發(fā)揮,諸子闡發(fā)的民主、科學、平等、聯(lián)比等理論,可與儒學相參證。而且,相較于改竄六經(jīng)、擁護帝制的小康之儒,諸子百家可能更為忠實地承續(xù)和闡揚儒家的學統(tǒng)。所以,如果能夠修習“四經(jīng)”的道術,并通觀諸子百家的學說,然后舍短取長,融會經(jīng)子,則可以恢復大道派的學統(tǒng)??梢姡苁Φ膶W統(tǒng)觀是比較開放、多元的,并不像漢宋儒者般排斥諸子學。
總之,熊十力的“原儒”把儒學溯源與學統(tǒng)重建相統(tǒng)一。這種通過思想探源來界定某種思想的性質(zhì)及其譜系,古今學者均有嘗試,如古代的韓愈和近代的康有為皆是典型例證。熊十力是在經(jīng)學信仰失落的背景下,重建“四經(jīng)”系統(tǒng)及其思想體系,以此作為儒家的正宗學統(tǒng),彰明儒學的現(xiàn)代性價值。所以他放棄了語文學的考證法,他也沒有客觀地考究儒家思想的發(fā)展線索,而是采用“即道原儒”的方法,依據(jù)他從“四經(jīng)”中體認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來界定儒學的本源、性質(zhì)及其傳承譜系。因此,“儒”和“儒學”的本源必然要追溯至孔子及其六經(jīng),儒就成了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家學派之私名,儒學不是源自巫史或老子,儒家也不是一種相禮助喪的職業(yè),而是孔子六經(jīng)的傳習者。尤其是大道派的儒家,其懷抱剛健進取的精神,絕非文弱迂緩的師儒而已。儒學的根本原則是體用不二、心物不二,即內(nèi)圣與外王一貫,它是即世間的,非出世間的,無須如康有為、胡適等以宗教界定儒學的性質(zhì)。儒學通貫形上之道與形下之器,其宇宙本體是超越而內(nèi)在的,其外王治道是經(jīng)驗而具體的,不可如章太炎、劉師培等以史學規(guī)限儒學(經(jīng)學)的范圍。這樣的“原儒”自然不是實事求是的,相比于語文學的溯源方法,它未必能如胡適所謂“可以使中國古史研究起一個革命”,但熊十力在溯源儒學時,于破壞中建構了一種新經(jīng)典系統(tǒng)和新學統(tǒng),開啟了儒學(經(jīng)學)現(xiàn)代化的轉(zhuǎn)型之路。
三、《易》為中國哲學之源
熊十力以“哲學”貞定儒學的知識性質(zhì),他的“原儒”在某種意義上,既是對儒學的溯源,也是探究中國哲學的起源。熊氏反復申述,中國哲學的本源與正統(tǒng)是儒學,儒學肇端于《易》,《易》就是中國哲學之源。然而,中國有無哲學?中國哲學源于史官,還是道家,抑或儒學?《易》是卜筮之書,還是哲學經(jīng)典?《易》與先秦諸子學的關系如何?凡此問題的解答,學者意見不一,聚訟紛紜,熊十力在“原儒”中提出了其“獨斷之見”。
“哲學”概念和哲學學科是西洋的舶來品,中國是否有哲學,中國哲學的起源、特質(zhì)及其合法性何在?這是百年來存在爭議的問題,并延伸到“原儒”的討論中。熊十力是文化保守主義者,但他并不排斥西洋舶來的“哲學”概念及其理論體系,他不像劉咸忻、梁漱溟等反對以“哲學”界定儒學和經(jīng)學。在熊十力的思想語境中,哲學是人們關于宇宙、社會、人生的本源、存在、發(fā)展之過程、律則及其意義、價值等根本問題的體驗與探求。軸心時代的各大民族因其生存環(huán)境、生存體驗等差異,對宇宙實體、存在方式、生命形態(tài)、理想世界等問題的認知,以及對這些問題的表述和論證方式,表現(xiàn)出相似而又不盡相同的理解和期許。這就決定了世界上有共通的哲學意識和哲學問題,而由于各大軸心文明具有特殊的思考方式和觀念體系,問題的解答導向了不同的進路,從而產(chǎn)生形態(tài)相異的哲學類型??傊?,“哲學”是一個普遍性與特殊性共存的概念和知識體系。
如果說先秦是中國的軸心時代,那么,在熊十力看來,開啟“哲學的突破”序幕的就是儒學。既然儒學即是哲學,“中國有哲學”就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問題。問題在于,儒學為中國哲學奠定的特質(zhì)如何?熊十力在《原儒》中說,中國哲學講究本體現(xiàn)象不二、道器不二、天人不二、心物不二、理欲不二、動靜不二、知行不二、德慧知識不二、成己成物不二等(34),歸結起來即是體用不二,因而沒有唯心和唯物的一元論,以區(qū)別于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的絕對唯心論和唯物論。針對時人批評中國哲學毫無系統(tǒng),熊氏指出:“凡成系統(tǒng)之理論,其含義便盡于其所持之論,更無余蘊,而六十四卦之妙直是無盡藏,此意難為不知者言,嗚乎深微乎!”(35)所謂“系統(tǒng)”,并非指形式或結構上的首尾一貫而已,乃是指義理或內(nèi)容的宏博精要,如馮友蘭說的“實質(zhì)上的系統(tǒng)”(36)。就儒學而論,熊氏說先秦儒家大道學派的六藝經(jīng)傳有千萬數(shù),可謂宏博;同時,儒家窮天道性命之源,又以格物備物、化裁變通乎萬物為用,此乃其精要。熊氏以《易》為例,一則說《易》“六十四卦含藏萬有,攝無量義”,再則說《易》之道廣大悉備而歸本窮理盡性至命,故易學是“博而有要”(37),具備內(nèi)在一貫的系統(tǒng)?!对濉贰肚ぱ堋返戎骷词且獙こ鲆讓W,乃至中國哲學的實質(zhì)上的系統(tǒng)。
“中國有哲學”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問題,中國哲學從何說起,則是一個可以商議的問題。胡適起初研究中國哲學史,有意做東西哲學的比較研究。他寫作《說儒》時,轉(zhuǎn)而認為中國有思想而無哲學,于是從比較宗教學的角度來審定原初的儒學,而非從比較哲學的角度來詮釋儒學。大概是因為觀念的變化,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采取“截斷眾流”的方法,并接受章太炎《原儒》的觀點,以老子為中國第一位哲學家,最早創(chuàng)立形而上學和思辨哲學。這種認識體現(xiàn)在《說儒》中,是以儒學的本源為巫史文化,老子是先于孔子的“老儒”,他對巫文化做了人文理性的轉(zhuǎn)化,作為一種思想流派的儒學,實則是對老子思想的繼承和發(fā)揮。熊十力沒有寫過“中國哲學史”之類的著作,但《原儒》在一定意義上,似可視為其梳理先秦哲學史的作品。他在此書中尋繹中國哲學的起源,探討六經(jīng)與諸子、儒學與諸子學的源流關系。如前所述,他把儒學確定為中國哲學的本源和正宗,先秦諸子學皆導源于此。需要進而追問的是,儒學“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那么,六經(jīng)又以哪部經(jīng)書為本?《漢書·藝文志》稱《易》為五經(jīng)之原,熊十力極為服膺此論,他說:孔子“五十學《易》而后,思想大變,觀察世變益深,于是作《易》《春秋》、新禮諸經(jīng)(新禮謂《禮運》《周官》)。此其后,必將重理早歲《詩》《書》故業(yè),予以改造?!保?8)《易》包通內(nèi)圣外王之道,其他經(jīng)書則詳于外王學,于內(nèi)圣學則略焉。因此,無論是從寫作時間,還是從義理源流上看,《易》堪當為群經(jīng)之原,可謂是儒學之本,乃至是中國哲學思想的根底。
誠然,熊十力的論斷缺乏客觀、實證的依據(jù),他說:“中國一切學術思想,其根源都在《大易》?!保?9)這是儒學史和經(jīng)學史的一貫見解,而現(xiàn)代哲學史的寫作注重文獻材料之真?zhèn)蔚目甲C,熊氏的說法未必能使人信服。因在現(xiàn)代疑古思潮的沖擊下,從前被尊崇為孔子創(chuàng)作的常道之經(jīng),其成書時間和內(nèi)容性質(zhì),如今都成了有待考辨的問題。如《易》是卜筮之書,還是哲學經(jīng)典,學者的意見不一。從《易經(jīng)》詮釋史看,漢代易學主象數(shù),宋代易學主義理,然無論漢宋,易學是象數(shù)與義理并存的?,F(xiàn)代學者依據(jù)進化史觀,從知識和思想線索的演進邏輯考辨《易經(jīng)》,往往將其視為一部層累地形成的作品,卦畫和卦爻辭等是最原初的內(nèi)容,其功能主要用以占卜和筮問吉兇。即便是闡發(fā)義理的《易傳》,許多學者亦否定其與孔子的關系,審定其為戰(zhàn)國或兩漢儒者所編撰。如此,《易》雖然保存了遠古時代的文化基因,但《易》的內(nèi)容從“天文之學”轉(zhuǎn)向“人文之學”,或者說從術數(shù)之學轉(zhuǎn)向義理之學,是發(fā)生在戰(zhàn)國時代而完成于西漢初年,并非中國哲學史上的第一部典范性文本。
熊十力既疑古,又信古,他是在疑信之間采取釋古的態(tài)度。就《易》的成書時間和內(nèi)容性質(zhì)言,熊氏接受疑古學者的意見,認為《易》創(chuàng)始于遠古時代的伏羲,卦畫和卦爻辭尚未脫盡宗教術數(shù)的窠臼。但他又強調(diào),伏羲初畫八卦的意旨,是要窮究宇宙本體的神化妙用,為辯證法之導源,蘊含精奧的哲理,非唯神道設教而已。熊氏又采納今文經(jīng)學家的“孔子作《易》”說,稱孔子五十學《易》,上探伏羲八卦,依卦爻辭闡明天地宇宙運行不息和萬化萬物變動無窮之理,盡掃天帝、神異之迷信,歸宗于宇宙本體及其神化妙用之探究。概括言之:“易學始于羲皇之八卦,為中國學術思想之大源。孔子以前之《易》大概為術數(shù)與哲理二者交雜之倉庫。”(40)伏羲隨順初民的信念,以天帝為萬物本原,孔子始建乾元以統(tǒng)天,明示天帝不得為萬物主(41)。經(jīng)孔子改作以后,《易》的“本體論則廢除上帝,于心物問題則主張神與氣本不二而亦有分”,體用不二之義既明,辯證邏輯之理始定,而《易》純?nèi)弧盀檎軐W界之根本大典矣”(42)。熊氏還信守古文經(jīng)學家的“《易》為五經(jīng)之原”說,在他看來,群經(jīng)和諸子皆是演繹《易》之理,《易》就是中國哲學史上首部典范之作,乃中國哲學的大本大源。熊十力此論綜合了古今諸學派的說法,顯然是針對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截斷眾流”的寫法及其《說儒》稱老子先于孔子的觀點。
《易》因何是中國哲學之源?這一問題的解答涉及“中國哲學史”的敘述方式與框架。其實,在哲學史的研究中,學者關注的緊要問題,一是形而上學的存廢,二是唯心與唯物的分派,三是哲學與科學的關系。首先,關于形而上學的存廢及其在中國哲學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因受西方邏輯實證主義消解形而上學的影響,國內(nèi)學者或主張廢棄形而上學,或提倡將形而上學科學化。這就決定了他們對本土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評判態(tài)度,或宣稱中國并無西方哲學史意義上的形而上學,或以為中國的形而上學缺乏邏輯實證的特質(zhì)。新派如胡適、傅斯年等,舊派如呂瀲、梁漱溟等,均反對應用西方哲學的宇宙論、本體論來詮解中國哲學。與此相對,熊十力不但表示:“哲學之本務,要在窮究宇宙基源”(43),即探討宇宙本體之究竟,故“明體”“究體”是哲學研究的第一要務,而且著意吸收西方哲學之長,結合《易經(jīng)》“乾元統(tǒng)天”之義,建構其體用不二的宇宙本體論。他說:“古《易》體用之分,遂為中國哲學立定宏規(guī),確與西洋異軌?!保?4)中國哲學的本體論源自《易經(jīng)》,其中包含體用不二的原理,從而表現(xiàn)出超越于西方哲學的特質(zhì)。其具體表現(xiàn)為:《易經(jīng)》的乾元性海本體“不是僵死的、機械的、純粹客觀的、外在的‘自然本體’,而是生生不已、剛健自動、主客內(nèi)外合一的‘生命本體’;不是自外于宇宙萬象和人類生活的所謂‘超絕本體’,而是合天地萬物于一體,將宇宙人生打成一片的、動態(tài)的有機整體。同時,它又是內(nèi)在的‘道德自我’即‘道德主體’?!边@樣的本體既是超越的,又內(nèi)在于人的生命,“體現(xiàn)了人的最高本質(zhì),涵蓋了天地萬物,主導著自然宇宙”(45)。熊十力特別指出:“道家之學本出于孔子《易經(jīng)》”(46),老子的宇宙本體論以“主一”開宗,用“象帝之先”界定“道”的內(nèi)涵,即明天帝不足為萬物之主,其反宗教神學的本體論就是源自《易經(jīng)》,故《易經(jīng)》奠定了中國哲學之形而上學的理論形態(tài)。
其次,關于唯心與唯物的分派。東西哲學史上的宇宙本體論表現(xiàn)出多種形態(tài),論其大要則不外是唯心論與唯物論。20世紀50年代,受日丹諾夫的哲學史研究范式影響,人們應用唯心與唯物相對的敘述方式來撰寫“中國哲學(思想)史”。熊十力的《原儒》正是創(chuàng)作于此種研究范式流行的時代,他在書中評述此現(xiàn)象:
是故以西學唯心、唯物分裂之情形,而考核中國哲學,則顯然可見者,自伏羲始開學術思想之源,下逮晚周,諸子百家發(fā)展極盛,而哲學界始終無有如西學以唯心、唯物分裂宇宙之異論,此中國古學特殊處也。(47)
伏羲易學首辨體用、心物問題,孔子修正上古以天帝為宇宙主宰之失,將本體收攝于吾人本心。本心是無對之全體,本心的澄明可與宇宙大心相合。故孔子所謂“心”者,非只就其主乎吾身而言,乃是“通萬物而言其統(tǒng)體”(48),萬物即是心體之發(fā)用、流行。從伏羲到孔子,乃至諸子百家,無不講求心物不二的道理,而無偏執(zhí)精神或物質(zhì)為本體者,故從未發(fā)生唯心或唯物的一元宇宙本體論。西學則是知有用而不知有體,因而發(fā)生一元唯心或一元唯物的偏見。熊氏指出:“如以精神為本體,固是執(zhí)現(xiàn)象為本體,易言之,即有以用為體之過。以物質(zhì)為本體者,亦是執(zhí)現(xiàn)象而莫睹其真。有用無體,云何應理?”(49)心物原是本體流行的兩面,將心物分成二元,實乃只見現(xiàn)象而不知本原,固執(zhí)于用而喪失其體,如此必不能真切地解悟體用,也不可能深切地澄明本心和窮究物理。因此,“自伏羲發(fā)明《易》道而后,中國哲學界不唯無一元的唯心論,亦無一元的唯物論”(50),《易經(jīng)》的體用、心物不二論奠定了中國哲學的宇宙本體論的基本形態(tài),從先秦諸子到宋明的張載、王陽明等,皆謹守此一道理而建構其哲學體系,如用唯心與唯物二元對立的框架敘述“中國哲學史”,則其詮釋通常是不得要領。
其三,關于哲學與科學的關系。近代以來,中國哲學的研究和“中國哲學史”的寫作是在哲學與科學的關系命題下展開的(51)。中國古代哲學是否具備科學精神與科學方法,因何未能發(fā)展出西方近代意義上的科學傳統(tǒng)?未來的哲學是否必然要進化至科學形態(tài)?這些是人們所關心的議題。熊十力推崇科學的實用性,但不贊成哲學的科學化。他說:“現(xiàn)世學術復雜,科學重要不待言。而綜會各種科學思想,以深窮宇宙實相,(實相猶言實體。)人生真性,不能不有賴于哲學?!保?2)科學幫助人們認識事物的律則,指導人們利用和改造自然世界,其重要性不容置疑,但“科學成功,卻是要致力于支離破碎……所以于科學外,必有建本立極之形而上學,才是哲學之極詣”(53)??茖W分析萬物之理,至精至細,然其研究對象止于現(xiàn)象界,而對宇宙全體的認識,卻是不該不遍,陷于一曲。它既無法解釋宇宙萬化的起源,也不懂得人類生命之源,不能說明道德主體如何通過自覺的實踐體驗,達致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境界。所以,“科學的真理”如莊子所謂道術之分裂,并不能體察天地宇宙之全,“哲學的真理”方可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包通內(nèi)圣外王之道。這種窮究本源的真理,就是前文敘述的形而上學,導源于伏羲和孔子的《易經(jīng)》。
古希臘哲學是一切學科之母,包括科學精神與方法。熊十力認為易學同樣如此,他說:“古代哲人學術,有包羅萬象之概?!保?4)《易經(jīng)》就是兼?zhèn)湔軐W與科學的元典,孔子“作《易》闡明萬有萬物萬事之普遍原理”(55),故“倡導科學之理論,莫盛于《大易》”(56)??鬃幼鹬刂R,絕不反智,因而提倡格物之學,肯定人類具有無限潛能的認知能力,還有發(fā)展知識的愛好,能夠周遍地體察萬物之理,這是主智的觀念、科學的精神。尋繹中國哲學史,“從帝堯人代天工之訓,至孔子以逮荀卿,倡導科學之精神后先一貫”(57)。先秦諸子如墨翟、惠施、黃繚、公輸子等皆以科學名家,且均導源于《易》。因“古《易》首發(fā)明辯證法”(58),“孔子作《易》,首以陰陽成變解決宇宙論中之心物問題,蓋本其所觀測于萬物萬事萬化者,莫不由乎辯證法”(59)。再明白言之,“孔子于《易》之《復卦》首明小辨術”(60)。熊十力所謂“小辨術”,就是西方的邏輯分析方法,先秦諸子稱之為“名學”,這是格物學的利器。天地間的物理繁賾至極,須用邏輯分析法考察其同中之異和異中之同,然后能由表以入里,由粗而致精,究明萬物間的因果關系?!稄拓浴匪陨泻喡?,《易經(jīng)》傳記又多亡佚,猶幸《大戴禮》有《小辨篇》尚存鱗爪,其稱孔子對魯哀公問忠信云“內(nèi)思畢心日知中,中以應實日知恕”,根據(jù)熊十力的解釋,“內(nèi)思畢心”指內(nèi)心具有思維的功用,而人的思維能夠依據(jù)感覺攝人的萬物萬象,即所謂感性材料,反復地分析與綜合其特性,據(jù)此構造無數(shù)抽象的概念,以表述萬物內(nèi)在的理則,從而構成重重無盡的理法界(61)。所以,《易經(jīng)》的格物學是以實測術為基礎,以辯證法為工具,而歸本于化裁天地、開物成務,即開發(fā)自然界無限物資,滿足人類生活的需要?,F(xiàn)代學者常說,《道德經(jīng)》最先發(fā)明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原理,熊十力則認為老子的辯證法是竊取于《易》,先秦名家之學莫非導源于此。
以上闡述熊十力從哲學的本體論、科學的方法論及中國哲學無唯心與唯物二元對立的特質(zhì)等方面,論證《易》為中國學術思想之源。這一本源肇端于伏羲畫卦,其宏基則奠定于孔子作《易》。顯然,熊十力是依據(jù)西方哲學關注的問題域,而將《漢書·藝文志》的“《易》為五經(jīng)之原”說,推演發(fā)揮而愈廣大精詳?!兑捉?jīng)》的哲理化同時開啟了儒家哲學,儒學自其起源處即已掃盡宗教色彩,為中國哲學確立人文主義的典范?,F(xiàn)代學者的“原儒”常以宗教界定儒學,諸如康有為的儒教說,胡適的懸記說,牟宗三的人文宗教或道德宗教說,凡此皆與熊十力的觀點不同調(diào)。儒學是否為宗教,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然《易經(jīng)》原屬卜筮之書,這似為確鑿的事實。而孔子曾否作《易》,或《易》的哪些內(nèi)容出自孔子,這實在難以確證。熊十力的論證看似言之鑿鑿,實乃哲人之思,可謂“獨斷之學”,卻非科學實證的見解。
四、諸子為儒學之流裔
“即道原儒”方法預設的前提是,儒學代表確定性常道。熊十力說,經(jīng)為常道,宗經(jīng)的儒學是千古學統(tǒng)之道脈(62)。那么,常道是否為儒學之所私?諸子百家是否有得于道體之一端?因熊氏通常把儒學與經(jīng)學相等同,皆界定為明體究理的哲學,故上述問題的解答,不僅反映儒學與諸子學的關系,也體現(xiàn)熊氏如何界定經(jīng)學與子學的關系,并通過論證儒學(經(jīng)學)與諸子學的源流關系,呈現(xiàn)周秦哲學史中經(jīng)子之間的互動互滲現(xiàn)象,進而闡述中國哲學的特質(zhì)及其現(xiàn)代轉(zhuǎn)型之路。
康有為編撰“兩考”時,經(jīng)學還維持著最后的榮光。熊十力寫作《原儒》時,孔子與六經(jīng)的權威已然瓦解,經(jīng)學的傳統(tǒng)幾乎衰絕,諸子學的研究則方興未艾。從當時學界的主流意見看,人們宣稱經(jīng)學的研究應該結束,中國哲學的未來則冀望于諸子學的復興。熊十力依然持守“經(jīng)為常道”的信念,表彰六經(jīng)是包天地、通古今的至道,但他不排斥諸子。他說:“六經(jīng)、諸子皆哲學大典?!保?3)中國哲學在現(xiàn)代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不僅要訴諸經(jīng)學的賡續(xù),還要求之于諸子學的闡揚,但不能固守六經(jīng)以言道,諸子百家所發(fā)明的道體,其實可與六經(jīng)互證互補。熊十力對此有充分的自覺,他說:
宇宙真理無窮無盡,非一家之學所能測,譬如大洋水非一人之腹所能飲。然復須知,凡成家之學,其于無窮無盡之真理本不能見其大全,而決非絕無所見,若絕無所見,即不得成為學術。故每一家之學,即就其所見到處逐漸推廣求精求詳,然其推廣之領域終屬有限。易言之,凡成一家之學者,即是自辟一天地,而亦自囿于其天地之內(nèi)。(64)
宇宙真理之大全非儒家所能私,諸子也能成一家之學,自辟思想天地,闡明宇宙真理的大概。無論從常道或真理的發(fā)現(xiàn)看,還是從中國哲學的未來說,熊十力并不拘囿于六經(jīng),他主張博采諸子之長,以論證中國哲學的合法性與現(xiàn)代性,進而建構其思想體系,《原儒》重建的學統(tǒng)就包括了諸子學。所以他說:“《原儒》言《易》,明明宗孔子,老、莊皆以神氣生于太虛,《原儒》亦言之。”(65)老莊之學與《易》的關系如何?熊氏的論述體現(xiàn)了他對經(jīng)子關系的思考。
熊十力肯定諸子學的思想價值,是基于其“諸子出于儒家”的認識。《漢書·藝文志》稱諸子為“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康有為的“原儒”認同此論,熊十力也是如此。他說:“春秋、戰(zhàn)國之際哲學派別,其最偉大者當推六家:曰儒,曰墨,曰道,曰名,曰農(nóng),曰法。儒家宗孔子,為正統(tǒng)派,自余五家其源皆出于儒?!保?6)因此,熊氏反復申論:儒家是“華夏學術思想界之正統(tǒng),諸子百家靡不為其枝流余裔”(67)。儒家是正統(tǒng),然諸子不是異端,因其源出于儒,故諸子學與儒學是同源同質(zhì)的,共同分享常道或宇宙真理之大全。這一說法與《漢志》相近,略同于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但又區(qū)別于傳統(tǒng)儒者之斥諸子為異端,也不同于章太炎、胡適的“原儒”稱儒學源自道家。熊十力確信“經(jīng)為常道”,儒家是中國學術思想之源。他也接受“子學即哲學”的命題,以“哲學”確認經(jīng)與子是同質(zhì)及源流關系。哲學史的研究既要探源,也要溯流,其本源為六經(jīng),其流裔是諸子,源與流之間的內(nèi)在演進理路,反映出經(jīng)與子的互動及周秦哲學史的發(fā)展脈絡。
那么,經(jīng)與子的源流關系如何?或者說,儒學與諸子學的源流關系究竟怎樣?《漢志》沒有細致地辨析,章學誠的《文史通義·詩教上》曾有說明,他是以陰陽、天地、五行、法制、刑名等傳統(tǒng)概念來論述諸子與六經(jīng)的源流關系(68)。然而熊十力并不贊成章氏的“六經(jīng)皆史”說,他也未采納章氏的經(jīng)子源流論,而是結合現(xiàn)代學術話語和東漸之西學,以心物、科學、民主、平等等概念來論證諸子學如何承續(xù)六經(jīng),并強調(diào)《易》為中國學術思想之源,故從根本上說,諸子學皆源出于《易》。其曰:
《春秋》正辭之學,歸本辨物。后來荀卿乃至墨翟等家皆演《春秋》之緒,以切近于群理治道,實事求是為歸。(69)
道家之學原本《大易》,孔子之枝流也。(70)
故《春秋》經(jīng)主張?zhí)煜乱患?,建立人類共同生活之?guī)制,即天下之財公之于天下之人人,則社會上厚藏之階級必先夷滅務盡,而后全人類皆無不足之患。老云“無藏也,故有余”,正符斯旨。(71)
名家之學,其源出于《易》《春秋》。(72)
《詩》亡然后《春秋》作。農(nóng)家思想亦出于《詩》,固《春秋》之旁支也。(73)
《管子》之書雖后人所造,然必齊、魯間儒生感禮讓為治,不可起衰救敝,于是變而崇法,創(chuàng)成學說,托為管子之所著書。自其書行,而后法家學派始張矣。(74)
概括而言,墨家的名學出于《春秋》,道家、名家皆原本《大易》《春秋》(75),農(nóng)家出于《詩》《春秋》,法家創(chuàng)自齊魯問儒生(76)。諸家的淵源尤以《易》《春秋》為重,《易》乃是中國哲學之源,《春秋》則僅次于易(77),二者為群經(jīng)所宗(78),亦為諸子所本。因此,“晚周六大學派,儒為正統(tǒng),墨、道、名、農(nóng)、法,同出于儒而各自成家,各辟天地,猗歟盛矣”(79)。但熊氏特別說明,諸子未必像儒家之信奉六經(jīng)、宗經(jīng)申義,大多是通過攻擊儒家,標新立異,自創(chuàng)一家之學,而與儒家共同成就了中國軸心時代的“哲學的突破”。
首先,以心物問題論道家與《易經(jīng)》的關系。熊十力認為,哲學的創(chuàng)構須辨明體用、心物問題,伏羲八卦已涉及體用之義,至孔子作《易》,然后體用、心物之理乃昭如日月,老子的哲學思想即承繼此而來。熊氏指出,老子所謂夐然無對、寂然無象的“道”,就是本體之名,萬物的本源,而心物是道的功用。老子用“常無”“常有”界說“道”的規(guī)定性,熊氏以心物來說明,如“常無”指“心斡運物而無有形”,“常有”指“物含缊心而顯其質(zhì)”。微妙無形的心是真常的、永恒的、絕對的、清凈的,能夠永葆其本體清虛之性;粗拙有形的物是暫住的、變化的、有對的、渾濁的,一旦由道凝聚而成質(zhì),則可能違背其本體之自性。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保?0)熊十力以“神質(zhì)”解釋,陰為質(zhì),陽為神,質(zhì)是以凝聚萬物為功,神則斡運、主領、開發(fā)乎質(zhì)的功能,故老子說陰陽范疇猶《易》論乾坤、心物,陰陽沖和乃如乾元資生、坤元資始的勢用,萬物得之而各遂其性,由陰陽相依乃證成心物不二之理。且在熊氏看來,老子陰陽沖和之語涵括宇宙論、人生論的意義。就宇宙論而言,本體流行及化成天地時,陰陽一齊俱有,其間雖有矛盾,亦有和諧,陰陽的對立統(tǒng)一構成了宇宙自然運行不息的動力。就人生論而言,《易傳》說“繼之者善也”,吾人繼承陰陽沖和之氣,以凝聚為性命,如是而人性無有不善,如此看來,“老氏于此處確實取諸《大易》,故于心物問題完全接受儒學,無有絲微爭論”(81)。
儒道的差異在于,儒家的乾元本體是剛健的、超越的、內(nèi)在的,老子的“常無”則是以虛無為本體。熊氏指出,老子所謂本體之“道”,是虛、神、質(zhì)的混成,神與質(zhì)皆自虛而生,故老子是以虛無立本。如果一意崇尚虛無,以創(chuàng)造實物實事為戒,萬物可能遂性而至沖和之境,也將導致廢除萬物之用,令體用離析為二??鬃印兑捉?jīng)》講體用不二,主張在于萬物萬化的變動及其大用中認識本體,因而注重裁成天地、輔相萬物,稱體起用而使萬物皆得其所,然后再由上達工夫,而發(fā)揚精神、靈性生活。所以,熊十力批評道家是“攝用歸體”,而迥異于儒家的“攝體歸用”。從人生論的角度說,離用以求體則將超脫萬物,遺棄現(xiàn)實世界而別尋真宰,這可能使人只求證會本體,皈依本體,對本體產(chǎn)生一種外在超越的感受,而于無意中忘卻了本體是吾人的自性,未能體悟本體的無窮德用即是吾人自性的德用。其消極的影響是,將本體從吾人自身推向外界,以為本體是外界獨存的,是具有主宰力的、變化無窮的人格神或造物主,而吾人與萬物皆是其變化所成,如此則人與物皆無自性,不過是偶然的、轉(zhuǎn)瞬即滅的存在,宇宙人生譬如虛幻的空華。熊氏認為,莊子的“萬物皆出于機”說,就是驚嘆有外在的、唯一的造化之力,人與萬物只是造化的玩具,人生無一毫自主自動的能力,也就無一毫意義,無一毫價值。人非但不可能弘道,也無弘道的必要,唯求獨善自利、守弱自全而已,這就違背了儒家以仁為宗,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當然,這是道家的短處,也是其良苦用心所在。因返歸虛無之極,乃不失性命之正,眾人將自化而呈現(xiàn)本來的清凈自性,復歸本心而能與萬物一體,如此仍未背反心物不二之理。
其次,以科學問題論墨家、名家與《易》《春秋》的關系。中國古代有無科學思想,中國近代科學的發(fā)展因何落后于西方?人們通常從傳統(tǒng)哲學文化層面來追溯緣由,說先秦儒學及諸子百家均無關于科學知識的典籍,因而無西方文化傳統(tǒng)意義上的科學思想。熊十力《原儒》特別予以辨正,他接受西方的知識觀念,把數(shù)學視為各門學科知識的基礎,從伏羲畫八卦到漢人言象數(shù)、撰《九章算術》等,表明中國古代數(shù)學淵源甚遠、造詣精深。其他如天文學、物理學、生物學、地理學、化學、醫(yī)學、水利、機械等,或有載籍傳述,或有實物遺存,足征中國古代原有科學思想。其起源即在伏羲的八卦,孔子極注重科學,其《易經(jīng)》發(fā)揚“人代天工”的科學精神,所以說:“倡導科學之理論,莫盛于《大易》?!保?2)《春秋》本與《大易》相發(fā)明,書中詳記各種災異現(xiàn)象,一般儒者以為是神道設教,在熊十力看來,經(jīng)書記載日食、星隕、水旱等變化,意在敦促人審察物理,認識自然規(guī)律,改造自然世界,興修天文、水利等工程,以滿足和改善民眾的生活需要。可見,“《大易》《春秋》皆倡導格物之學”(83),墨家、名家的科學思想便受此啟發(fā)。
熊十力稱贊墨子、惠施、黃繚等是名辨學家,也是天才的科學家。名家思想宗主《春秋》,其要旨是“正辭必先辨物”(84)。就正辭而言,是對概念、命題、推理的研究,相當于探討思維形式、規(guī)律和方法的邏輯學。《易經(jīng)》的小辨術和《春秋》的正名說包含邏輯分析方法,《墨經(jīng)》及惠施、公孫龍等的堅白、小大、異同之辨諸命題承襲二經(jīng),并拓展了邏輯學研究的問題域。然如司馬談所言:“諸子皆務為治者”,名學不僅是以“實事求是為歸”,通過邏輯推理而追求客觀、實證的學問,還“以切近于群理治道”為目的(85)。這就涉及明是非的價值判斷,以及審治亂的倫常綱紀,也就是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的問題。只是,熊十力認為墨子、惠施都是知有仁,不知有義,他對墨家哲學的評價不高,而稱贊惠施善名理、精哲學,并根據(jù)《莊子·天下》篇稱述惠施的內(nèi)容,論證其心物、神質(zhì)不二的理論,是與儒學相通。就辨物而言,指辨析萬物之理,掌握自然規(guī)律,并利用其改造自然世界。熊氏說,墨子和惠施不只是名家而已,且深通格物之學?!赌印涑情T》諸篇即是明證。從惠施的“遍為萬物說”(86)看,他既能研究自然科學,對物理世界的探索甚為深入,更難得的是,他富于求知欲,充滿好奇心,向大自然里努力追求,希冀以一己的智力,窮盡宇宙所有的秘密。故其識量宏偉,樂于分享知識,必與墨家一般,曾著書立說,可惜其科學典籍遺佚不傳。所以,墨子、惠施等人的名學,可與儒學互補。
其三,以民主問題論法家與儒家的關系?,F(xiàn)代學者批評儒家和法家擁護君統(tǒng),依附帝制,熊十力不以為然。他指出,儒家原有民主思想,《禮運》的大同之道就是明證,《春秋》《周官》則主張廢除絕對王權,實行民主政治,并且建構了虛君的民主共和制。那么,法家是否有民主思想?熊十力認為,晚周的哲學思想發(fā)展興盛,法家當如其他學派一般,內(nèi)部分派必定眾多,其中應有人倡導民主學說,如《淮南子·主術》記載的“法籍禮義者,所以禁君,使無擅斷也。……法生于義,義行于眾適,眾適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ㄕ撸翘靿?,非地生,發(fā)于人間,而反以自正”(87)等語,就是采自法家中的民主論派。熊氏從三個層面來解說:一是根據(jù)“法生于義,義行于眾”,稱法家主張“廢君而行民主之制”,因立法的最終依據(jù)在于天下民意,體現(xiàn)了民眾互相扶助、互相制約的法理精神;二是進而認為,依據(jù)群眾公意確定法制,這是民主政治的基礎,而法籍、禮義等具有限制君權的功能,反映的是君主憲政的理論;三是從思想源流的角度指出,“晚周法家民主論派必由儒者首創(chuàng)”,因為“儒學本有民主思想,其變?nèi)宥鵀榉ㄒ嗌跻住?,而且其中強調(diào)法籍、禮義并重,不是純粹以“法”為主。如謂“法者發(fā)于人間,而反以自正”,包含推己及人的恕道,實得真儒學的骨髓(88)。可見,“法家民主派,儒家氣味深”(89)。
其四,以平等問題論農(nóng)家與《詩經(jīng)》《春秋》的關系。熊十力梳理平等思想的淵源時說,上古三代的政治體制注重等級,由天子、諸侯、大夫構成了三層統(tǒng)治階級,至孔子作《春秋》,彰揚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正義,再刪定《詩經(jīng)》而保存當時民眾呻吟窮困的生活情態(tài),故融會于諸經(jīng)的一貫之道中,包括宣揚人格、機會、權利皆同等的平等觀。熊十力說:“農(nóng)家之學,當出于《詩經(jīng)》?!保?0)農(nóng)家未必源自一種職業(yè),可能是學者同情《詩經(jīng)》所描述的窮苦民眾,乃因農(nóng)事而號召君民并耕,據(jù)此推論立說,自成一家言。熊氏根據(jù)《孟子·滕文公上》記載陳相的言論,將農(nóng)家思想概括為:一者,君臣與天下民眾并耕而食,不許有統(tǒng)治階級存在;二者,廢止君統(tǒng),破除上下等級制度,旨在使人類皆平等互助,而建立共同生活的制度,熊十力特別稱道此“是真能實踐《春秋》之道者”(91),可作為太平世界的最高準則;三者,不分勞心者與勞力者,天下民眾既共同耕作,又共同直接地處理政事,不需選舉行使權力的人民代表,這近似無政府主義的絕對平等觀。這樣的農(nóng)家思想既與儒家天下為公的大同之道相合,又與當時主流的社會主義理論和制度相契,熊氏給予高度的評價。
諸子學源自儒家,然諸子畢竟不像儒者那般宗經(jīng)申義,往往是在采納中批評儒學,由此推論演繹而成一家之言。用熊十力的話說,諸子百家雖源出于儒,然各持異論,各自開宗,而與儒家相抗衡,乃至爭立為正統(tǒng)。熊氏尊儒學為宗脈,從他的立場來看,諸子與儒學相異者,表明其既未探儒家內(nèi)圣學的真髓,亦未悟儒家外王學的新義,故諸子百家思想分歧的現(xiàn)象,反而阻礙了孔子新學說的發(fā)展,其中尤以道家、墨家、法家為甚。當然,熊十力的上述論證是否客觀可信,這是可以商榷的。熊氏曾慨嘆,墨子、惠施的科學專著皆已散佚不傳,法家民主論派的典籍和農(nóng)家書也一字無存,然諸家是否如其所言,撰寫了相關專著,唯有期待新文獻出土,方能令人信服。由于文獻不足征,熊氏對諸家的科學、民主、平等之思想的闡發(fā),基本上是根據(jù)第二手材料,有些文字是否真實地出自所論對象,仍是存疑而值得討論的問題。如熊氏引《淮南子·主術》的話語,稱其代表了法家民主論派的學說,這其實很難確證。同時,在心物問題上,如果依照思想發(fā)展線索由略而詳、由粗而精的現(xiàn)象看,把道家置于儒學之前,也許更為切近情理。當然,“宗經(jīng)申義”是熊十力《原儒》的主旨,他以心物、科學、民主、平等諸問題論證六經(jīng)(儒家)與道、墨、名、法、農(nóng)的淵源關系,至少提示我們,經(jīng)子關系命題源起于先秦,因六經(jīng)與諸子都是哲學大典,故對此命題的探究,也就是納繹先秦哲學思想史的發(fā)展源流,探尋中國哲學的特質(zhì)及其內(nèi)在更新機制。而且,熊十力放棄陰陽、天地、五行、法制、刑名等傳統(tǒng)術語,采用科學、民主、平等等現(xiàn)代概念,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探討經(jīng)子關系命題,借此促成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原儒》作為熊十力的晚年定論,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文化向何處去”“中國向何處去”等時代問題的省思。探尋儒學的起源是本書的主脈,圍繞此中心議題而展開的,一是以西方傳來的“哲學”概念界定儒學的性質(zhì),說明儒學開啟了中國軸心時代的“哲學的突破”序幕;二是通過探究儒學與諸子學的關系,確認儒學為中國學術思想的本源,梳理先秦哲學思想史的源流變化;三是從現(xiàn)代學術視野和學術話語論證儒學和諸子學中包含科學、民主、平等的思想,回應時人對中國哲學與文化的批判;四是超越今古文之聚訟、漢宋學之囂爭,回歸周秦儒學和諸子學,以儒學為正統(tǒng),融會諸子學與西方哲學,重建中國學術思想的傳衍譜系,強調(diào)“學統(tǒng)”既含攝德性之學,又包括知性之學,由此可以開出現(xiàn)代性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道體或?qū)W統(tǒng)的闡揚與賡續(xù),需要經(jīng)典的承載,所以《原儒》以“回歸原典”的方式,重建了“四經(jīng)”系統(tǒng),據(jù)此建構了新的經(jīng)學思想體系。
注釋:
①胡適:《說儒》,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4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頁。
②胡適:《一九三四年的回憶》,《胡適全集》第32卷,第407頁。
③杜維明將熊十力視作“后五四時代”的一員,認為熊氏思想是對“后五四時代”思想危機的自覺反應。參見杜維明:《探究真實的存在:略論熊十力》,許紀霖編選:《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論》(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16頁。
④關于“即道原儒”的方法及康有為的“原儒”,參見黃燕強:《康有為“原儒”及其經(jīng)子關系論》,《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7期,第23-39頁。
⑤熊十力:《原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7頁。
⑥郭齊勇:《熊十力哲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頁。
⑦需要說明的是,章太炎曾提出“子學即哲學”的命題,作為諸子學的儒家,自然也是哲學。但熊十力所謂的“儒學”,不僅指作為諸子學的儒家,還包括經(jīng)學。熊氏認為,經(jīng)學也是哲學,這與章氏的“經(jīng)學即史學”說相異。
⑧熊十力:《乾坤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59頁。
⑨熊十力曾說:“儒之名,亦不始于孔。”(熊十力:《答馬格里尼》,《十力語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57頁)這大概是認同章太炎、胡適應用語言學方法考究“儒”之名,但熊氏沒有說明“儒”之名始于何時,也沒有分析“儒”的本原義究竟為何,在這些問題上,他是否接受章太炎或胡適的說法,因其并未述及,我們很難確證。但可以肯定的是,熊十力曾留意章、胡的相關論著,他在《與友人論六經(jīng)》中采納了胡適以《易·需卦》為“儒卦”的觀點,這是又一例證。
⑩熊十力:《六經(jīng)是孔子晚年定論》,熊十力:《原儒》,第342頁。
(11)熊十力:《原儒》,第25頁。
(12)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01頁。
(13)章太炎:《駁建立孔教義》,《章太炎全集》(八),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03頁。
(14)魯迅說,章太炎晚年“粹然成為儒宗”(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67頁),他由早年的詆毀孔子,轉(zhuǎn)向尊崇孔子和六經(jīng)。章氏稱孔子為良史,因其認史學為中國文化之正宗。那么,孔子就是中國文化的宗主。賀麟說,在《說儒》之后,胡適“似又退回到尊孔態(tài)度”(賀麟:《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3頁)。馮友蘭也認為,胡適“在‘說儒’里,他又把孔子恢復到‘至圣先師’底地位?!磺泄鈽s歸于孔子?!芽鬃拥牡匚惶Ц撸牙献拥牡匚唤档?,把孔子恢復到哲學史中的正統(tǒng)底地位”(馮友蘭:《哲學史與政治——論胡適哲學史工作和他底反動的政治路線底聯(lián)系》,《哲學研究》1955年第1期,第79、81頁)。如時人所言,章、胡“原儒”表現(xiàn)出“尊孔”的意思,以及復興民族文化的意愿。
(15)參見顧士敏:《儒學的“還原”——評熊十力的〈原儒〉》,《孔學研究》1995年第1期,第331頁。
(16)參見蔡家和:《熊十力對陽明心學的承繼與創(chuàng)發(fā)》,《孔學堂》2019年第1期,第20-35頁。
(17)熊十力:《原儒》,第93頁。
(18)熊十力:“如《原儒》之書,若不從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與三世等大義發(fā)揮,而學漢宋諸儒,尊尚孟氏之宗法思想,則孔子適足為后人所唾耳?!保ㄐ苁Γ骸稄顽娞穂1978年6月20日],《熊十力論學書札[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30頁)
(19)熊十力:《原儒》,第12頁。
(20)熊十力:《乾坤衍》,第55頁。
(21)熊十力:《乾坤衍》,第69頁。
(22)熊十力:《原儒·序》,第1-2頁。
(23)熊十力:《乾坤衍》,第59頁。
(24)熊十力:《乾坤衍》,第57頁。
(25)熊十力:《乾坤衍》,第65頁。
(26)熊十力:《乾坤衍》,第91頁。
(27)熊十力:《原儒》,第52-53頁。
(28)熊十力:《原儒·序》,第1頁。
(29)熊十力:《原儒·序》,第1頁。
(30)熊十力:《原儒》,第140頁。
(31)熊十力:《原儒》,第209頁。
(32)熊十力:《乾坤衍》,第104頁。
(33)熊十力:《原儒》,第101頁。
(34)熊十力:《原儒·序》,第2頁。
(35)熊十力:《原儒》,第15頁。
(36)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1-22頁。
(37)熊十力:《原儒》,第15-16頁。
(38)熊十力:《六經(jīng)是孔子晚年定論》,《原儒》,第346頁。
(39)熊十力:《新唯識論(語體文刪定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25頁。
(40)熊十力:《原儒》,第225頁。
(41)熊十力:《原儒》,第233頁。
(42)熊十力:《原儒》,第80頁。
(43)熊十力:《原儒》,第233頁。
(44)熊十力:《原儒》,第233頁。
(45)郭齊勇:《熊十力哲學研究》,第26頁。
(46)熊十力:《原儒》,第38頁。
(47)熊十力:《原儒》,第243頁。
(48)熊十力:《新唯識論(語體文刪定本)》,第288頁。
(49)熊十力:《原儒》,第234頁。
(50)熊十力:《原儒》,第235頁。
(51)參見黃燕強:《“中國哲學史”創(chuàng)作中的“科玄之辯”》,《社會科學》2021年第7期,第134-144頁。
(52)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第209頁。
(53)此語出自熊十力門人所記,而經(jīng)熊氏審定。參見《印行十力叢書記》,蕭萐父主編:《熊十力全集》第四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頁。
(54)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第209頁。
(55)熊十力:《體用論(外一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17頁。
(56)熊十力:《原儒》,第112頁。類似話語,常見于熊十力《乾坤衍》,如:“《易大傳》倡導科學之論,實以科學技術為社會生產(chǎn)建設之基本??鬃映珜鐣锩枷搿円钥茖W實事求是之精神與方法,擬定實行計劃。”(熊十力:《乾坤衍》,第269頁)
(57)熊十力:《原儒》,第120頁。
(58)熊十力:《原儒》,第234頁。
(59)熊十力:《原儒》,第222-223頁。
(60)熊十力:《原儒》,第117頁。
(61)熊十力:《原儒》,第117頁。
(62)需要說明的是,“儒學”概念的意涵,如熊十力所謂宗經(jīng)申義、上酬先圣的學問,他實際上是把“儒學”等同于“經(jīng)學”。
(63)熊十力:《原儒》,第226頁。
(64)熊十力:《原儒》,第48頁。
(65)熊十力:《致劉靜窗》(1958年2月2日),《熊十力論學書札(增訂本)》,第239頁。
(66)熊十力:《原儒》,第28頁。
(67)?熊十力:《原儒》,第28頁。寫作于《原儒》之前的《讀經(jīng)示要》就說:“諸子之學,其根底皆在經(jīng)也。”(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第9頁)類似言論,常見于熊十力的各種著述。
(68)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云:“《老子》說本陰陽,《莊》《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鄒衍侈言天地,關尹推衍五行,《書》教也。管、商法制,義存政典,《禮》教也。申、韓刑名,旨歸賞罰,《春秋》教也。其他楊、墨、尹文之言,蘇、張、孫、吳之術,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錄》之所敘論,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為六典之遺也。”(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卷一《詩教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0頁)
(69)熊十力:《原儒》,第4頁。
(70)熊十力:《原儒》,第29頁。
(71)熊十力:《原儒》,第37頁。
(72)熊十力:《原儒》,第41頁。
(73)熊十力:《原儒》,第91頁。
(74)熊十力:《原儒》,第45頁。
(75)熊十力指出,墨子及其后學別墨皆是名家大師,名家源于《易》《春秋》,墨家只說出自《春秋》,因熊氏認為:“墨子好格物之學,猶秉儒術,而其非攻則與《大易》昌言革命之旨相違反?!保ㄐ苁Γ骸对濉罚?5頁)
(76)關于諸子與六經(jīng)的關系,熊十力在多種著作中均有論述?!蹲x經(jīng)示要》言之頗詳:“諸子之學,皆原本六經(jīng)。名家者流,自《易》《春秋》出。名家,發(fā)明思維術,示人以如何去觀察與判斷事物,而能得其理,無有迷謬?!兑住贰洞呵铩范?jīng),皆深于名理,為后來名家導其源,此無可疑者。墨家者流,自《春秋》《尚書》出。墨子尚賢、尚同、兼愛、兼利等思想,皆本《春秋》太平世義,而推演之。其《天志》等篇,則本《尚書》。……法家者流,自《禮》與《春秋》出。……法家之學,蓋通《春秋》升平,與《周官》之旨,將使人類離據(jù)亂之陋,而相習于法治?!兰艺吡?,自《大易》出,老子言一生二,二生三,即本《易》之每卦三畫,而疏釋之也。……農(nóng)家者流,自《詩》出,三百篇諷刺社會與亂政之詩甚多,此農(nóng)家革命思想所由興?!泊藬?shù)大學派,皆出于六經(jīng)。諸家思想脈絡,的然可尋。”(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第154-155頁)
(77)熊十力:《六經(jīng)是孔子晚年定論》,《原儒》,第346頁。
(78)熊十力:《原儒》,第4頁。
(79)熊十力:《原儒》,第48頁。
(80)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75頁。
(81)熊十力:《原儒》,第222頁。
(82)熊十力:《原儒》,第112頁。
(83)熊十力:《原儒》,第119頁。
(84)熊十力:《原儒》,第4頁。
(85)熊十力:《原儒》,第4頁。
(86)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112頁。
(87)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淮南鴻烈集解》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95-296頁。
(88)此段論法家民主派的觀點和引文,參見熊十力:《原儒》,第47-48頁。
(89)熊十力:《原儒》,第243頁。
(90)熊十力:《原儒》,第45頁。
(91)熊十力:《原儒》,第1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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