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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曾任職于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現(xiàn)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經(jīng)學研究所所長,兼任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派研究》《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qū)W史》《儒家倫理與中國社會》,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等。 |
錢穆與康有為的異同
原標題:錢穆先生應該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榜樣
——在紀念錢穆先生120周年學術(shù)論壇上的發(fā)言
作者:曾亦
來源:道南書院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六月廿四日丙辰
耶穌2015年8月8日
我今天來,本來只是想給“錢黨”捧場的,但感覺還是有點成為“錢黨”的靶子了。剛才任鋒兄說了,所謂“錢黨”、“康黨”,只不過出于名號上的方便,是便于媒體宣傳上的考慮,確實如此,這跟現(xiàn)代意義上的“黨”完全是兩碼事。
今天上午,我剛好轉(zhuǎn)了一個微信的帖子,是說蔣介石在80壽誕的時候,錢穆專門寫了一篇祝壽詞。粗粗一看,里面都是一堆溢美之詞。這在左派看來,大概會嘲笑儒家在政治權(quán)力面前,好像也談不上什么風骨。但我覺得,就錢穆本人的一些行為和思想來看,在現(xiàn)代學者里,他是最接近傳統(tǒng)士大夫的,這包括他與蔣介石的相處,還有退居香港,以及奉蔣介石之召來臺灣,都可以從傳統(tǒng)士大夫的出處去理解。我覺得,傳統(tǒng)士大夫在政治權(quán)力面前,因為心中懷抱有大道,故既不需要抗爭,也不需要逢迎,而是一種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反觀現(xiàn)代知識分子,要么要么處處跟政府作對,要么成為官方的御用文人,這兩種態(tài)度都不是中道。從這點上,錢穆先生應該成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榜樣,這是我最敬佩錢先生的地方。
大家都知道,我在思想和立場上更接近康有為,因為我覺得,康有為面對現(xiàn)代性提出的那些問題,以及折衷中西而提出的種種方案,這都不是其他現(xiàn)代思想家能比擬的。不過,就我個人的喜好來說,我更喜歡讀錢穆先生的書,尤其是他的文字,我是很受錢先生的影響。至于康有為的文字,老實說,我不是太喜歡,覺得其中狂肆之氣太重。
秋風:是不是因為康有為的文章帶有歐化的痕跡?
曾亦:這是一個原因,當然,主要與康有為本人的氣質(zhì)有關(guān)系。因為康有為不僅想創(chuàng)教,而且在庚子前后,還試圖以武力取天下,這種霸氣自然決定了他文章的風格。不過,從他的文字受歐化的影響來說,他比梁啟超還是好多了。你看梁啟超的文字,當年可是風靡天下,很受時人歡迎。但我讀到康有為給梁啟超的一封信,里面大罵梁啟超的文字,說用西方詞匯太多,不好看。
所以,不論是文字上,還是作為一個儒者的素養(yǎng)上,可能錢穆先生更純粹,更像是“純?nèi)濉?。至于學術(shù)上,我覺得也是這樣,就是他有著非常強烈的正統(tǒng)意識。我以前有次到臺灣,在一個舊書店里買了錢穆的一本小書,可能大家沒見過,叫《毛澤東的悲劇》。任鋒兄你見過嗎?
任鋒:我沒見過,但我知道此書。
曾亦:書很薄,我很快就讀完了。那么,在錢穆先生眼里,毛澤東的悲劇是什么呢?我記得以前讀錢穆的《師友雜憶》,里面就提到,錢穆先生有次到成都,發(fā)現(xiàn)國民黨對洪秀全、楊秀清很是崇拜,就很不理解。因為在錢先生看來,儒家自有一套革命學說,當國民黨塑造自己革命的合法性時,完全可以追溯到湯武革命,何必要奉洪、楊為正統(tǒng)呢?他在書里批評毛澤東,也是這個邏輯。在他看來,毛澤東好歹也是一統(tǒng)天下的人物,何必把歷史上的陳勝、吳廣,甚至盜跖,當成自己的正統(tǒng)呢?站在儒家的立場,毛澤東應該效仿明太祖,奪取天下之后,就要徹底把身上那股匪氣洗掉,斬斷跟“紅寇”的關(guān)系,改頭換面,接受儒家的教說,自我更化。所以,錢穆先生認為,毛澤東囿于其人民的立場,而不得不奉陳勝、吳廣為正統(tǒng),始終不脫匪氣,真是悲劇啊!
可見,錢穆先生的正統(tǒng)意識,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為人上,而且還強烈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字和學術(shù)上。相反,康有為的正統(tǒng)意識就沒那么強,無論是他講維新,講保皇,還是他對共和政治的批評,都有“敢為天下先”的霸者姿態(tài)。而就錢穆來說,無論他認為中國古代政治不是專制政治,還是認為漢武罷黜百家不是思想專制,他的態(tài)度完全是辯護性的,更多體現(xiàn)了士大夫?qū)鹘y(tǒng)政治與文化的一種堅守。
康有為雖然一輩子尊孔,但沒有這種堅守的態(tài)度,而是主張“與時俱進”的,所以,他才會主動擁抱西方文明。因為在康有為看來,當時傳統(tǒng)中國就要大廈將傾了,單靠儒家不行了,所以他要折衷中西,從西方找些東西來撐住這個大房子。所以,就康有為的整個學術(shù)努力來看,其實是要立足于傳統(tǒng)的文化,然后在中西之間進行折衷損益,各有取舍,然后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來。而到了錢穆那個時代,大廈已然傾倒了,所以,錢穆所要做的事情,就像一個淘寶者,試圖在一片廢墟瓦礫中尋找一些寶貝收藏起來。我覺得,這就是錢穆與康有為的根本區(qū)別。
剛才張戩偉、姚中秋都說到,中國為什么打不過西方國家?打不過英國、法國也就罷了,最后連日本也打不過?關(guān)鍵原因在于,中國此時還不是一個現(xiàn)代國家,所以,就沒有能力把整個國民和國家的資源有效地動員起來。康有為對此是看得很清楚,所以,早在戊戌變法前后,他在給清帝的上書里,就反復強調(diào)中國一定要建成一個現(xiàn)代國家,也就是一個“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的國家,也就是毛澤東講的“萬眾一心”的國家。
可見,康有為對于西方文明的吸收,是相當主動的。當然,他也有自己的文化本位意識,就是強調(diào)西方很多東西,都可以從傳統(tǒng)那些資源里面化出來。譬如,我們現(xiàn)在講議院制,主要是強調(diào)“三權(quán)分立”這個內(nèi)涵,即權(quán)力之間的相互制約,但在康有為那里,卻不是強調(diào)這個意思,而是認為各種權(quán)力就像鼎之三足一樣,彼此相助,才能把國家支撐起來。而且,就議院的功能來看,康有為強調(diào)議院“通上下之情”的作用,而中國在近代打不過西方,就是上下之情不通。對于康有為的這種解釋,我們現(xiàn)代人肯定是不以為然,以為不符合西方人設(shè)計的精神。問題在于,日本人在明治維新前后,也是出于類似康有為的理解,即“通上下之情”,而主張引進西方的議院制。就是說,日本人同樣是出于傳統(tǒng)政治的精神,而把西方制度化過來了,形成了日本的特色,而且還很成功。那么,我們現(xiàn)在講民主政治,為什么一定要追隨西方人本來的精神,而不能像康有為那樣去設(shè)計呢?可見,無論是日本,還是康有為,都是立足于傳統(tǒng)政治,而試圖從中生長出一套現(xiàn)代的政治出來。
如果說錢穆是一個純?nèi)宓牧?,那么,康有為基于其公羊?qū)W立場,則追隨的是“孔子改制”的道路。當年孔子是折衷古今,而創(chuàng)立了一套新的制度,不僅“為漢制法”,而且還垂法萬世。而康有為也自比“素王”,即試圖像孔子當年那樣,對舊制度進行損益改造,而創(chuàng)出一套不僅應對時艱、而且還能垂法后世的新制度。區(qū)別僅僅在于,孔子改制,借鑒的是殷代乃至虞、夏的古制;而康有為改制,則借鑒的西方的制度??涤袨楸犬敃r的國人看得更遠,走得太快,所以失敗了。然而,不出數(shù)年后,國人卻義無反顧地走在康有為指出的道路上了,甚至走得更遠、更極端,這就是后來的“全盤西化”的道路。這是我最推崇康有為的地方。
另外,我再講一點?,F(xiàn)在許多人對康有為不滿,主要是針對他的孔教學說。不論是康有為當年推行的孔教運動,還是今天的孔教派,里面都有非常復雜的考慮。譬如,康有為當年搞的是建制化的孔教會,現(xiàn)在似乎不大有人從這個角度去努力。又如陳明講的“公民宗教”,這是一種具有國教功能、卻沒有國教形態(tài)的孔教,不論是中國歷史上的儒教、日本的神道,還是今天美國人講的普世價值,都與此相近。至于唐文明講的孔教,據(jù)我的理解,其實比較接近秋風自己強調(diào)的“文教”,這是歷代儒家以禮樂教化民眾的方式。尤其是自80年代以來,馬克思主義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實際上已經(jīng)淡化了,所以,很多人還是期待儒教能填補這個空間,畢竟民眾不能沒有共同的信仰。
責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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