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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思作者簡介:嚴思,哲學碩士,民間儒者。著有《中庸義疏》(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 |
孟子論湯武革命
作者:嚴思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三月廿二日乙亥
耶穌2017年4月18日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薄?/strong>
“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齊宣王明知故問,表面上虛心向孟子請教,其目的是要引出下面一個問題:“臣弒其君可乎”?試探一下孟子對商湯流放夏桀、武王伐紂到底持什么態(tài)度。
從春秋到戰(zhàn)國,發(fā)生了兩個標志性的事件,一是“三家分晉”,一是“田氏篡齊”。西周初年,周武王封姜子牙于齊地建立了齊國。但到了春秋末期,齊國政權(quán)逐漸被陳(田)氏所把持。公元481年,陳成子弒殺齊簡公,“田氏篡齊”完成了關(guān)鍵的一步?!墩撜Z·憲問》篇記載了這件事?!瓣惓勺訌s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
齊宣王姓陳,為大舜的后代,雖血統(tǒng)高貴,但陳氏一族畢竟是在齊國篡奪了呂氏政權(quán),鳩占鵲巢,統(tǒng)治的合法性是有問題的。在沒有篡奪齊國國政之前,陳氏以大斗出、小斗進的伎倆收買人心,并時常把自己裝扮成為民請命的樣子,甚至鼓吹“造反有理”,帶領(lǐng)一幫流氓無產(chǎn)者打土豪分田地,可謂天翻地覆慨而慷。掌握了齊國政權(quán)后,他自己便成了土豪,不僅吝嗇起來,想法也徹底變了,希望保持穩(wěn)定,要求臣民對自己忠心耿耿。齊宣王早已把他祖上所做的一系列齷齪事拋在腦后,桀紂貴為天子,湯武身為諸侯謀逆犯上,這樣做合理合法嗎?他問孟子“臣弒其君可乎”?色厲而內(nèi)荏,這種“土豪”的心態(tài)暴露無遺。
《史記》與《漢書》均記載了轅固生與黃生之間發(fā)生的一場辯論。道家黃老術(shù)士黃生首先發(fā)難:“湯武非受命,乃弒也?!鞭@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關(guān)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也?”轅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
漢景帝此時居天子之位,威加海內(nèi),毫無疑問,其立場是站在黃生一邊的,以下犯上在大漢朝是絕對不允許的。人世間像齊宣王、漢景帝這一類“土豪”很多,在吸取黑金時,敢于踐踏世間一切法律,黑錢洗白后,就開始鼓噪私有財產(chǎn)權(quán)神圣不可侵犯。
但漢景帝一聽到轅固生把漢高祖居馬上得天下的事情掰扯出來,如齊宣王一樣勃然變乎色。天下苦秦久矣,漢高祖劉邦以布衣提三尺劍而取天下,如果湯武革命為犯上作亂,劉氏政權(quán)就更不具有合法性了。這個問題太敏感,要趕緊打住,漢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睗h景帝似乎熟讀《學記》,這句話讀起來有些熟悉,正話反說,應(yīng)是從“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化用而來,雖然那時候大小戴《禮記》還沒有成書。
戰(zhàn)國時代,七雄并立,諸侯以武力橫決天下,“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在這逆向淘汰的黑暗時代,孟子欲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游說諸侯也因時制宜,要求不能太高。孟子對梁襄王說“天下定于一”,梁襄王問“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這王天下的標準降低到不能再低了,這句話從浩然之氣充塞乾坤的亞圣口中說出來,包涵著對時勢的多少感傷與無奈。由此也可見孟子把“王道”落實在“仁政”上,與《大學》所謂“治國平天下”,是有區(qū)別的。
齊宣王的素質(zhì)要好于梁惠王父子,但孟子也不好翻舊帳,不能揭齊宣王祖宗的老底,只就事論事,孔子所謂“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孟子要向齊宣王講明“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的一番道理,目的是告誡齊宣王不要整天擔心別人犯上作亂,“諸侯不仁,不保社稷”,當下須把齊國治理好,讓齊國老百姓安居樂業(yè)。民心是最大的政治,唯有獲得民心的擁戴,才能長治久安。更不要幻想著以武力一統(tǒng)天下,那是緣木求魚。如果滅德作威,逞強好斗,以致齊國境內(nèi)民不聊生,就會淪為獨夫民賊,國君的位子就朝不保夕了。
“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朱子注:“賊,害也;殘,傷也。害仁者,兇暴淫虐,滅絕天理,故謂之賊;害義者,顛倒錯亂,傷敗彝倫,故謂之殘。一夫,言眾叛親離,不復以為君也,書曰:‘獨夫紂’。蓋四海歸之,則為天子;天下叛之,則為獨夫。所以深警齊王,垂戒后世也”。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又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桀紂兇殘暴虐,賊仁害義,失去民心的擁戴已經(jīng)淪為獨夫民賊,不再是君主了。故湯武革命不是弒殺,不是犯上作亂,而是“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短┦摹吩弧疤煲曌晕颐褚?,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獨”有褒貶兩種涵義。有《中庸》慎獨之“獨”,有獨夫民賊之“獨”。侯王稱孤道寡,決不是要在全體國民面前裝作謙虛,也不是先給自己貼上“獨夫”的標簽來警戒自己不要失去民心。孤、寡者,獨一無二也,取“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之義。《中庸》首章先說天命之性與率性之道,后面再說大本之中與達道之和,中間卻說一段“慎獨”功夫。獨者,性也,中也,不貳也?!吧鳘殹睘閺托怨Ψ?,君子唯有能“獨”,才能致廣大而盡精微。
“一”在儒家經(jīng)典中也有褒貶兩種涵義??鬃釉弧拔岬酪灰载炛保献蛹仍弧胺虻?,一而已矣”,又曰“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鬃诱f自己為“一以貫之”,而非“多學而識之”,一貫與多學,其間的差別何在?所謂“一以貫之”,能貫者,一本也;所貫者,萬殊也。須知,“大”不同于“多”,唯有以“一”貫通“多”,才能成其“大”,孔子所謂“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故孔子一貫之道,即《大學》所謂大人之學?!秾W記》曰“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君其民,即以“一”貫“多”。
“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設(shè)官分職,以為民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儒家主張德治,在今天看來似乎遙不可及、高不可攀。今天的人們應(yīng)如何來領(lǐng)會“君臨天下”?應(yīng)從德性意義上來解讀這個“君”與“臨”。君臨天下,致廣大也,“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是也。
子曰:“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中庸》曰:“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又曰:“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君主唯有德位相配,才能臨民、親民,所謂蒞、臨或征,即是孟子所謂“仁者以大事小”,有“感”則有“應(yīng)”,然后百姓才能尊之、親之。
君王作為一個物理意義上的生命個體,與天下萬民一樣,不過是“多”中之“一”。但從德性意義上考察,“君”作為“一”是融入到萬民之“多”中去的?!耙弧焙嫌凇岸唷保憩F(xiàn)為仁民愛物、體國經(jīng)野,而不是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易》所謂“用九,天德不可為首也”。與“臨”或“蒞”相對立的就是“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薄]有德性,則從其小體為小人,精神被軀體之欲望所支配驅(qū)使,自己本身也是“多”中之“一”,德不配位,卻要凌駕于萬民之上實行專制,舉一而廢百,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此是僭主,是獨夫民賊。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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