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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安行與學而利行

作者：嚴思

來源：“陽明書院學報”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月初三日戊子

          耶穌2016年11月2日

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蛏?，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中庸》20章）

一

《中庸》20章篇幅長，兩次以“子曰”起頭引用孔子之言，但不好準確判斷此章所引孔子之言的截止位置，以至于分辨不清哪些句子是引用孔子的原話，哪些是子思在闡發(fā)自己的思想。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至于“知斯三者”以下是否孔子之言，不好判斷。既然行文中插入“子曰”，至少可以斷定之前一句（“或生而知之”以下）不是孔子之言。

朱子認為“子曰”二字為衍文，前后都是直接引用孔子原話。但考慮到《論語》中有“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以及“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再對照研讀“子曰”前一句，似乎可以看到子思引申發(fā)揮的痕跡。另外，《論語》中只記錄孔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昂脤W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此為子思托孔子之言而隨機闡發(fā)精義，也是有可能的。

孔子曰：“未‘知’，焉得‘仁’”。又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從中可以體會出仁、知之高下，仁者必知，知者未必仁?！叭收甙踩?，知者利仁”，孔子分別用動詞“安”與“利”，也意味著仁與知之間境界有別。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此章描述的就是仁者安仁的境界，現(xiàn)在左右逢源、隨遇而安的意思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了?！熬尤视闪x，大人之事備矣”，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無內(nèi)外人我之別。仁者安仁，就是孟子所謂“居天下之廣居”。但可以分一個終始而說仁，從始位上說，如孟子所謂“取之左右逢其原”；從終位上說，如《中庸》首章曰“發(fā)而皆中節(jié)”，孟子曰“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

“利”則有往來出入，如《系辭》曰：“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袄痹凇洞髮W》八條目體現(xiàn)為一開一合兩個環(huán)節(jié)，格物致知為向外開，誠意正心則向內(nèi)合。即使是萬物一體之仁，也不能虛說，雖說無內(nèi)外人我的界限，但還是有開合出入的，只是開合出入能夠達到盡精微。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出入無時，“無時”體現(xiàn)出盡精微，以至于幾乎看不到有出入；莫知其鄉(xiāng)，內(nèi)外通透，體現(xiàn)出仁道之致廣大。

二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一般來說，“知”低于“仁”。但《中庸》與《系辭》所謂性德之知與天德之知，“知”即是“仁”，即是“道”。如《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断缔o》曰：“乾知大始，乾以易知”；“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鬃映姓J有生而知之，只是生知的涵義不是一個人一出生就全知全能，“生”通“性”，所謂生而知之，即性而知之，《系辭》所謂“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知”屬于性德之知，即是“仁”?？鬃釉弧叭收甙踩省?，子思則以“性”解“仁”，并從“知”與“行”兩個角度而分說生而知之與安而行之。

孔子曰“知者利仁”，子思分一個知、行而說學而知之、利而行之。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肮省蓖ā爸?，孟子也由“知”而說性與仁。其次，孔子曰“困而學之”，遇困而學，但不一定能“知”。子思分述為學的幾個等級，最終要實現(xiàn)貫通為一，都落在“知之”上，所以說“困而知之”，并以“勉強而行之”與之搭配。至于孔子說“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盡管敘述的是一種普遍的客觀情況，但對于子思闡明義理無用，就給舍棄了。

 孔子為“學”區(qū)分出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學之等幾個層次，子思卻說：“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既然說“及其知之，一也”，學問之道的三個層次最后獲得統(tǒng)一，那么，所謂“知之”只能取三者中最高德性的生知，而不可能是學知與困知。同理，“及其成功，一也”，所謂成功，也不能虛說，或另有他義，只能是安而行之。

三

子思分別從知、行兩個角度來解“仁者安仁”，所謂生而知之與安而行之，其實是分別一個終始而說“性”?！笆肌睘榻K則有始，“終”為原始反終，終始不貳，則知行合一。陽明先生首倡知行合一，“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與行不是從外面合二為一，而是從“知行的本體”上說知行本來不貳。

從始位上說性，由體起用，性即生（性）而知之?！爸睘椤靶浴敝耍瑥淖孕灾邪l(fā)出，但又須臾不離自性，沒有一點外在性，左右逢起原，當下就合于自性，就是生知，所謂“自誠明，謂之性”。子思曰：“及其知之，一也”?！爸睘樘撛~，不是作“知”的賓語，且此“知”即“性”。

如果“知”從自性中發(fā)出，還需要通過“反”才能合于自性，有了一開一合兩個環(huán)節(jié)，則為學知，所謂“自明誠，謂之教”。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針對常人放溺其心而不自覺，以“求其放心”來界定“學”，故只說一個自反，向外開的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包含在其中了?！洞髮W》之格物致知為向外開，誠意正心為向內(nèi)合，一往一復為“學”。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既然萬物皆備于我，一自反，格物致知即涵攝在其中。反身而誠，此“誠”合意誠心正。

學知對于常人來說已經(jīng)高不可攀，更不用說生知了。每個人都有“知”，但均屬于穿鑿的自私用智，所謂“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此穿鑿小知雖也由性體起用，可以感知事物，做出分析判斷，卻徇物忘己，不知自家本性。唯有“知”合于心體，才是生知之知。

四

與生而知之相配的是安而行之，既然“知”為生知，那么“行”則是安于仁而行。安者，心安理得，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動容周旋中禮。只有“行”合乎仁道，才可稱其為安而行之，故安行即是率性之道?！吨杏埂?0章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

“及其成功，一也”，成功即功成，如“王者功成作樂”。成者，集大成，原始反終，始條理而終條理。既然“成功”即安而行之，由此可見儒家所謂率性而行，不同于道家所追求的個體的逍遙自適。在儒家，率性落在“道”上，乃化民易俗、開物成務的人類事業(yè)，《系辭》所謂“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

孟子與公孫丑論如何養(yǎng)浩然之氣，曰：“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行自慊于心，“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為安而行之。顏子好學，“不遷怒，不貳過”，此是學而知之，也是利而行之。《系辭》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所謂“不遠之復，以修身也”，是從去惡這個角度說利行?！吨杏埂?章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這是從為善這個角度說利行。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陽明先生說常人之行“全不解思維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子思既然分別從知、行的角度來分說仁與性，并區(qū)分了三個等級，其實也可以從知行合一的角度來看“三行”。安而行之為率性而行，表現(xiàn)為知行合一。利而行之則為知行并進、交養(yǎng)互發(fā)，行中有知，知中有行，如顏子能夠做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勉強而行之，雖然既不能知，也不能行，但知恥而后勇，努力去學問思辨行。如《中庸》20章曰：“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子思在“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之后，分述三知三行，朱子曰：“以其等而言，則生知安行者，知也；學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朱子的注解有誤，應該說生知安行是“仁”，學知利行是“知”，困知勉行為“勇”。

責任編輯：柳君